一
刘鸿雁发现,近来每天都有一大群外班的男孩云集在自己班的教室门前,有意无意地说笑。开始她并没往心里去,以为是班级里的男孩要好的同学或朋友喜欢在一起说笑,但吴越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警觉。
吴越说:“刘老师,你们班门前老是有那么多男生,是不是被你们班的女孩子迷住了!”
“不会吧?”
“我看像。漂亮的女孩子就属你们班多,吸引力大啊!”
刘鸿雁清楚,自己这个班的女孩子确实比别的班级多些,那是因为新生入校时女生的总人数就比男生多,与往年男生多女生少的现象刚好相反。年级分班的时候,一般注意到了男女生比例的均衡,但最终有一个班级还是女生多于男生。至于漂亮与否从来不是分班的依据。因此,她带的这个班女孩子多,漂亮的也多,这到底是个现实。
“嘿,你说的还真是个重要情况,”刘鸿雁对吴越说,“看来得想点办法。”
“办法只能在你自己的班里想了,拿男孩有什么办法?”
“是啊,实在是个难题。”刘鸿雁叹息。
“起先我还挺羡慕你的,以为我们班调皮的男生多,操不完的心。现在看来,漂亮的女生多了,也是个麻烦啊!”
刘鸿雁想起了邬倩、黄刚、苏启和赵宾的情况,就问:“小吴啊,你们班有没有男女同学交往过密的现象?”
“没有才怪呢!”吴越放下手中的笔,把正在批改的作业举起来摇晃着,像是给自己提供佐证,“瞧,这个女生的作业都是男生帮着做的,够密的了吧!”
刘鸿雁调侃说:“你够细心的,连男生帮女生做作业都看出来了,不简单!我只知道我们班有男生抄女生作业的,倒没听说有男生帮女生做作业的。”
“我们班漂亮的女生少,但男生向女生献殷勤的事多了,帮着做作业还算好的呢。”吴越将手中的本子往桌上一拍,接着说,“有个男生还向我提出要转到你们班去,说是坐在我们班里感觉不爽,我看是你们班的女生过剩,引得他不安定。”
刘鸿雁心想,没让你摊上我们班的那些事,不用谈,只是想想,就让人心惊胆寒的。但她脸上笑笑,嘴上却说:“男女生在学习上互相帮助,总比惹其他的是非强。”
吴越突然转了话题:“刘老师,我看你这两天神秘兮兮的,别是又要搞什么大动作吧?”
“是啊,小吴,我正想征求你的意见,你看咱们共同搞一次青春期性健康教育,怎么样?”
“好倒是好,只是不好把握。听说,北方有的学校在搞,可我们这儿还没谁公开搞过,”吴越流露出一些顾虑,“要不,你先和洪头说说,看他什么态度。”
吴越的话音刚落,洪涛就推门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刘鸿雁接过话茬说,“洪涛啊,我们正商量着征求你的意见,想开展青春期性健康教育,你看年级里能不能牵头?”
洪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端起桌上的水杯,刚举到嘴边,又放下了。他侧过身,面对着刘鸿雁和吴越说:“高二已经发现有的男女学生公开拉手,高三也发现了男女学生晚自习后躲在暗处拥抱的现象,学生处找年级组长碰过两次头了,想压一压男女生交往过密的现象,但又找不出比较好的教育办法。你们说的这个意见,我想倒是值得研究。”
吴越说:“前两天看电视,北京有一所学校在产妇和医院的配合下,拍摄了妇女生孩子的全过程,然后把家长和学生组织到一起观看,反响强烈。”
刘鸿雁说:“刚才我和小吴还说呢,咱们年级也有男女生交往过密的苗头,早抓,对学生的身心健康有好处。”
“问题是青春期性教育的话题比较敏感,我们这儿的家长相对北京来说,可能会保守一些,恐怕——”洪涛预言又止。
刘鸿雁接着说:“你是说,上面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明确表过态,怕操之过急,有负面影响?我倒不这样认为,你想啊,上面毕竟不如我们一线教师了解情况,有些问题要不是造成了特别大的影响,一般反映不到教育主管的衙门里去。再说,中考、高考,升学率什么的,要想让家长满意的事情那么多,等着领导们去操心,恐怕一时半会也轮不到咱们说的这事儿。还有,不少成人都认为,和性有关的问题,属于无师自通的,还是回避的态度。可现在与过去的条件不一样了,信息的渠道又多,学生一旦从非正常渠道获得了不良信息,可能对其终生都有无法估量的影响。”
“是啊,现在的学生生理发育期提前了,仅靠社会和生物课上涉及的那点知识,学生是不会满意的。”洪涛感慨。
吴越说:“那么,你们说,我们目前的障碍在哪里呢?”
“首先是观念障碍。”刘鸿雁说,“我发现,无师自通其实是最愚蠢的观念,想一想我校每个学期为铲除厕所文化花费的心思,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中国的历史太悠久,但早婚和套在妇女身上的枷锁已经随着封建制度不复存在,而信息社会中的青少年,有几个还能等到结婚后才去了解性知识呀。他们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可我们成人却想叫他们在这方面做个无知的傻子,这根本就不现实嘛!越神秘越让人好奇,越无知越容易办蠢事。”
刘鸿雁很少在办公室里像现在这样高谈阔论,原因除了她不事张扬的性格以外,更主要的还在于她是生物老师,自认为没有文科教师那样好的口语表达能力。可今天不一样,青春期性健康教育问题是她最近几天反复思考过的,有一个深思熟虑的基础,但在洪涛和吴越看来,她的这番谈吐已经是不同凡响的了。
洪涛和吴越像商量好了一样,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来,凑到刘鸿雁跟前,静静地等待着刘鸿雁发表高见。
见他俩围在自己身边,刘鸿雁突然有了一些不自在,笑了笑问:“怎么,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不,不,接着说!”洪涛后悔他们的举动干扰了刘鸿雁的兴致,连忙接住她的话,希望再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吴越也显得反映够快,端起刘鸿雁的茶杯,到饮水机上接了水,递到了她的手上。
“有什么不对劲儿吧?好,就冲你俩这种虔诚的样子,我就倚老卖老了。”刘鸿雁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我做了一些调查,学生在生理卫生特别是性知识方面的需求其实蛮大的,多数学生认为,他们知道的不需要讲的,老师偏偏在课堂上大讲特讲,他们不知道的想了解的,课堂上偏偏回避掉了。他们在生理发育时候,急需要了解自己,也了解异性。可我们成人没能及时地关注和指导,相反还有人误解他们这样是思想不健康。对了,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女生和几名相互信任的女同学私下讨论什么是强奸,竟然没谁能够说清楚。后来这名女生就回家问父母,竟然遭到父母的训斥,说女孩子不好问这些问题。女孩子认为她父母文化水平低,没办法解释清楚,只好用训斥来掩盖。于是,女孩就去问语文老师,结果老师告诉她去查字典。无奈,女孩子只能去查字典,可字典上对这个词的解释就一句话:男子使用暴力与女子性交。什么是性交,女孩子还是不理解,只好再查字典,结果还是一句话:两性之间发生性行为。什么是性行为,接吻、拥抱算不算,字典上没有解释。”
“后来呢?”吴越追问。
“后来,这女孩不死心,就去问她的一个正在上高中的远房表姐,结果她这个表姐也解释不明白。”
“这女孩子倒是挺执著的!”洪涛慨叹。
吴越刨根问底:“那女孩的问题后来解决没?”
“咳,她被人强暴了……”刘鸿雁的眼睛有点红,但很快镇静地说,“我就是那个远房表姐。”
吴越一愣,随即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动作不大,但声言很清晰。他讷讷地对刘鸿雁说:“对不起,我没想到。”
“没关系,这不怨你。”刘鸿雁侧过身来,看了吴越一眼。吴越从刘鸿雁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海纳百川的引力。吴越不得不在心里承认,眼前这位个头不高、身体开始有些发胖的中年女性,越来越让自己感到钦佩。
“自愧弗如啊!”洪涛道出的倒是真心话。年级组长是班主任的领导,但他觉得自己除了精力旺盛以外,在了解学生教育学生方面留下了许多空白,而且这个空白是凭自己现有的能力一时难以弥补的。
“怎么,假谦虚是吧?对我的问题表个态嘛!”
“我看,我们先开个年级班主任会议,让大家畅所欲言,形成一个共同的意见,如何?”洪涛办事的稳妥性又表现出来了。
二
“出乎意外,出乎意外!”洪涛心里嘀咕。以往开年级班主任会,多是他唱独角戏,今天刚一抛出议论的话题,就引发了各位的热情。
“生理与心理是相通的,生理健康影响着心理健康,心理健康也同样影响着生理健康,”十三班班主任王华开学初只是化学任课教师,因十三班班主任突然查出了肾病,他才临时接替了这个班的管理工作。“才带班两个月,我就感到现在的孩子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有很严重的问题,我看是阻碍学生健康成长的关键因素。”
王华平时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印象,不想会上发言,就像扣住了机关枪的扳机:“教育的最高境界,应该是爱的教育。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但我们关注学生的学习成绩似乎比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或者生理健康要多得多。目前,很多家庭缺少的也是这些,整天学习呀学习呀,似乎除了考上大学,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刘鸿雁的手机震动了两下。齐鲁来了短信,问她能否提前离校,因为晚上是他的菜肴能否得奖揭晓的时候。刘鸿雁怔怔地看着齐鲁的短信,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天只顾忙学生的事,竟然忘了老伴参加西博会美食节评比的事。
“我在开会,但请放心,我一定会请假的。祝你成功!”刘鸿雁回复短信的时候,已经决定要提前发言了。
“我有时想,我们竟然连一只昆虫都比不上。为什么这样说呢?昆虫没有家庭观念,自然不用为家人操心。人就不同了,”王华的话音刚落,刘鸿雁就接了上去,“拿我来说,近来老是替母亲的健康担心,老母已经快八十岁了,接她来城里住些日子,她老是不习惯,说我们夫妻俩整天忙于工作,家里太冷清。想想也是,把老人圈在一个封闭的天地里,心理上的苦闷是难以向人诉说的。同样,我们管理的每一个班级,就如同一个家庭,家庭成员的心理是复杂的,可我们却只从学习的角度去关注,没能够想到,生理上的变化必然导致心理上的变化。当这种变化引发出一种强烈的心理需求的时候,我们还视而不见,岂不是我们的教育出现了真空!有人把校园比作一张网,网住了身体,还要网住大脑。我们千万不能再在这张网上加绳索了。”
刘鸿雁清楚洪涛开这个会的初衷,因此,她没再像在办公室里那样阐述自己的观点。
三
刘鸿雁赶到美食节评比现场的时候,齐鲁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他在大会宣布结果的等待中显得有些焦急,见到刘鸿雁才像有了主心骨。
“怎么才来,不是说请假吗?”
“到处都是人,塞车,对不起!”刘鸿雁握了老伴的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没见到你,心里老是不踏实,表演的时候,脑门上竟然出了汗。”
“那获奖有希望吗?”
“难说,”齐鲁指了指前方,参展参评的菜肴已经摆了十几种,表演还在进行,“哦,那个是我做的,可惜,高手云集,高手云集啊!”
看得出,齐鲁对获奖抱有很大的希望,但信心不足。
“不得奖也没什么,重在参与嘛!”在刘鸿雁眼里,齐鲁是最棒的,他为自己做了半辈子菜,她才是最有体会的。但万一不得奖,她又怕齐鲁心里头受不了。
于是,刘鸿雁抬头看了看周围兴致浓厚的人群,嘴贴近齐鲁的耳朵说:“我在心里已经给你评了最高的奖!”
“爱可以为人加冕!”齐鲁想起了这句话,指了下自己胸前的号牌,小声说,“我该到上面等候了。”
“爱可以为人加冕!”刘鸿雁反复嘀咕,咀嚼这句话的味道。
齐鲁只得了评委会的参赛纪念奖。
走在西博会临时搭建的美食一条街上,看着人山人海的场面,齐鲁感慨道:“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我有些落伍了!”
刘鸿雁伸手挎住齐鲁的臂弯说:“净说泄气话。瞧,这么多人品尝美食的热情,还不足以说明,你的事业是大有前途的!”
“是啊,很受鼓舞。要不,咱们也别吝啬自己的胃了,也对美食表达一下爱吧?”
“你倒会说,好像就我吝啬钞票似的!”刘鸿雁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回到了初恋的时光中一样,幸福地拖着齐鲁的手臂,停在了一家重庆小吃的摊位前。
西博会美食节比刘鸿雁预想的壮观,成千上万的市民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云集到这条街上比胃口来了。人们搭帮结伙吃着喝着,就像不把这天下的美食吃尽,就会遭到别人的嫌恶一样,没人顾及你是谁,注意你穿了什么衣服,年轻还是年老,只要你肯掏钞票,肯把食品大口地往自己的嘴里塞,就会招来羡慕的目光。快十点了,天上飘洒下一些雨丝,仿佛要给这些陶醉在美食中的人们一点提醒,可狂热的人们没谁理会这些,仍然不知疲倦地排着长队,边吃边谈笑着,把数不过来的摊位包围起来,神色愉快而坚定,一副奋战到天亮的态势。
刘鸿雁遇到了几位走读的学生,他们大多是在家长的陪伴下来这里的,他们和刘鸿雁打着招呼,没谁感到在这里相遇是尴尬的。
雨停了,刘鸿雁提议步行回家。
齐鲁说:“那要走一个多小时呢,还是打车吧!”
“不,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