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春林组诗《24节车厢》
海因
一
经历了相对长时间的诗歌折磨(而不是诱惑)以后,诗人就会有难以抑制的恐惧和落寞。因为,他突然看不到了诗歌的真实图景,写着写着就没有了自己应有的位置,就失去了使他强硬站立或必须停下来的内在动力。就那样悬浮着、漂泊着,是一种无根的感觉。
能够率先从轻浮氛围中惊醒的诗人也许是有福的,因为,他终于停下来了,势必要为自己的诗歌营造一个相对隐秘的空间。但这绝不是对诗歌的逃避,这是主动降落,是转身,是承担。当别人都在空中飘荡、声色激励时,他却是一个农人,在为自己的诗歌浇水、除草;看着自己的诗歌破土、发芽,终于生长出了根须。像这样当今并不多见的工作,它的全部内涵就是“让诗歌有根”、让诗歌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在这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工作中,诗人携带着天生的悲悯情怀,充满着源头的冲动、兴奋和笨拙,开始了一天天的工作。这工作一旦开始就必然会有所收获,因为让人不能忽视的是:诗歌天天都在生长,而不是天天都在声嘶力竭地自我标榜、呐喊、争吵。
诗歌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这房间多少有了些改良的痕迹,但这依然称得上是诗歌的又一次胜利。这是我们很少能够听得到的诗歌主动下落的声音,虽然不是掷地有声,但它却成了当今诗坛具有影响力的事件。听那声音感觉就像火车的一个车厢挂向另一个车厢、一个链环扣响另一个链环。一声声沉着、凝重、新鲜而古老,传达延续的喜悦。
诗人高春林的组诗《24节车厢》,其实正在试图展开着这样的工作——
喜欢这个词,只因低处的事和物。
你别不信,我的老家就安置在山谷,
从县城向北不到神垕,眼睛
常常被红石山拌住。在这个山脚下,
有我的镰刀收过的杂粮五谷,
它们被堆在晒谷场上,晒到爆响,
才能颗粒归仓。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
这暴晒,一赌气就跑到了如今的县城。
据说我走后这里下了三场雨;
后来又听说我的弟弟两次冒着大雨,
站在晒谷场上喊我,涕泪而泣。
“一个少年傻瓜一样喊出了清亮的嗓音。”
邻居的话,轻易激碎我的城市梦。
我一个人在城市的跑道上提速,提速,
一些色彩,一些勉强称得上的绅士风度,
一些舞台上大幅度旋转的舞步,
宴席上偶尔尝鲜的野菜,它的汁液……
想想,身在高处,就是挡不住寒气。
为此我几次给老家打电话,问:
“今天是什么节气?还下不下雨?”
有人告诉我,这个日子雨生百谷。
我就写下了“人们啊,你要细心分拣
即将播种的颗粒,让它扎根于土
让它们轻易地撑住那些风雨……”
“right”——《谷雨》
二
我毫不掩饰对高春林《24节车厢》这组诗的喜爱,它给我带来的是渴望已久的朋友突然得以见面的冲动。虽然我不太喜欢诗题的名称,但我必须尊重诗人的特意选择,因为名称的得失实在不能掩盖这组诗所呈现的禀赋和光芒。
以寻常的写作经验来看,在某一首诗中成就伟大的例子并不鲜见,但要在漫长的二十四首诗歌的工作中一以贯之地坚持下来,并取得难能可贵的突破,实在是值得庆贺。
其实,这是献给24节气的“农事诗”。从立春到大寒,24个节气24首诗,工程浩大。这需要很好的根基和忍耐,需要来自土地般催促生长发育的力量以及农人般的笨拙和勤奋。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24节气所体现的亦是一个圆的概念。由立春的“春气始而建立”到“寒气之逆极”的大寒,四时轮转,回环往复,圆满而无奈。要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有所作为,就必须有一颗农人之心,就必需体验忍耐与勤劳、失落与抗争、经历与遗忘的圆融情感。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写作前诗人要做的一些艰苦的努力和工作:
——对已有概念的剥离;
——对冗长而又狭窄空间的扩展;
——对单一线性思维所实施的语言抗拒;
——对一个个偶发灵感的成功驾驭,使之纳入平朴的情感中不再抬头,成为一股暗含着的势力,促成诗歌的饱满,成为诗歌最为诱人的表情。
我尊重一切进入诗歌工作状态的诗人,我尊重他们的农人之心,更尊重他们所坚持的耕作就有收获的精神意志。所不同的是,当诗人们像农人一样展开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诗人把自己正在言说、正在行为的身体同时安插在另一个画面中、在另一个空间突然出现。这样,诗人就有了双重世界、双重视觉——是那种站在某个位置上痴迷的观察自己忙碌身影的视觉。对诗人来说,能够在一个缩小的画面中发现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也许比发现生命的意义更重要。为此,我愿意经常走进一个个诗歌工作室,从而拒斥当前关于最好诗歌的种种传言。
真正的诗人是要承担这种工作的,因为他知道在诗艺世界中灵感是最脆弱、最靠不住的东西,过分地依赖灵感就会留下让人生厌的艺术排泄物。事实是,诗歌的工作状态和诗歌的尿急状态明显不同。工作不仅需要博大的胸怀,还需要语言的智慧、心智的成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诗歌事业成了朝夕之间的事儿,狭隘的诗人们挟持着各自的私情号令天下、鼓噪不已。谁在工作?谁在忍耐?似乎没有人顾及这样的问题,思想飘荡在空中,灵感散落在大地。甚至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大声疾呼:禁止诗歌随地吐痰!
因此,在这缺乏必要耐心的时代,高春林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底层意志就不仅仅是单一的诗歌行为。它是一种拒绝,是一种自主地沉落,是明确的诗艺回归,是一种对责任的承担和坚持。
高春林曾沉着地对我说:“这(24节车厢)不是能够帖到网上去的诗歌。”,这让我的心热乎乎地感动着,我分明知道,我的心已经接受了这组诗。于是,我们碰了碰酒杯,再没有过多的话语。
三
说实在话,《24节车厢》远未达到完美的地步,但它所呈现出来的试图把诗歌写大、不断开掘互动性诗歌空间的努力,足以使之进入优秀诗歌行列,并且是当之无愧的!
这是一个午后的阳台,迷离的阳光只能照到我的双脚。我的心空空荡荡、若有所思、似有作为——这就是我读《24节车厢》时的感觉。人虽在阳光外,但心是透明的:淡淡的感动、淡淡的心伤、淡淡的快乐和思索。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阅读和回忆中,诗歌的氤氲之气随着24节气的节拍,在过往历史中的某一个年度展开。“小寒是一种天气/当我说出这句话,潜伏在身体里/一次不经意的袭击/是父亲在僵硬的地头弯腰驼背/是枝头上的鸟打了一个寒战/是上年纪的搬运工指节清晰收缩/我对寒的表述略显笨拙,……”(《小寒》)。这是令我着迷的诗情世界:空间巨大,阳光夺目而空明、平静而智慧,一切都在隐含着、忍耐着,陌生而熟悉;一些寻常的景象、一些反串的人物,以及适时出现的风声和响动,还有作为读者的琐小身体出现在正在组合的画面中,与诗中情景和人物结成完整的一体,成为诗歌的一个部分。你不得不进入诗歌,不得不成为诗中游荡的一个魂魄。这个下午,我又不断地回到我的记忆经验中,我看到我的祖母坐在阳光中织布的形象,还有我的爷爷以及更多的农人。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时间中,无所事事、忙忙碌碌,平和、宁静、忧郁、无聊。一个个毫无知觉的坐在“事物的核心中”,期待着、工作着、隐忍着,很少有大的举动。我不知道这种诗歌幻象到底有何种意义,它带来的是什么、它是否有了进步?但是诗歌很开阔,是那种突然的阔大。因此使诗歌充满了向各种方向发展的可能、为读者提供了再造的空间,让人想入非非、兴味盎然,互动而快感。
在高春林的诗歌中总含有两种以上的势力在不停地抗衡着,杂乱而有张力。它们所代表的不同空间和时间,在诗人同一个事件的表述中不断延伸、扩大,成了亲切而陌生的形式。在这里,随着诗歌情感的不断流动,时间成了脆弱可笑的东西,空间在不断地聚散,唯一可靠的是诗人从时间之流中提取出来的事件(这可是被诗人牢牢控制着的情感物证)。
这个秋天,婚姻也着凉。
夜,弥散墓地的冷。我像个游魂,
真相是降霜夜,死寂。
而内心有一群小兽,在奔突。
我清楚,所谓的爱和恨,在时间上
不过是一些微尘。但盘踞。
“生活真是一场无望的戏?”
情感的冷热病,让我们多数时候,
不如草木。我在那儿溜冰,
不批判,也不再指控
冷霜无情。风雨拉着争吵飘摇。
镜碎了,你不认识你。
生活的钥匙是什么。
它该叫简单呢,还是叫是非?
这9月26日的降霜夜,我望着月。
——《霜降》
本雅明说:“只有在空间意象中才能把握和分析以时间为顺序发生的事件。”这实际上是在帮助我们确认遍布于诗歌中的“情感事件”,它的真实性建立在诗人无限制地前瞻、回忆和经历中,是诗人不断创造的标志;让读者不得不醉心于诗歌的规定情景之中。
我很欣赏高春林对诗歌的规定情景的把握。
诗歌的规定情景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一个年头?是24节气中所隐含的全部未知的秘密?是童年、家族、婚姻、故乡、县城、遍布在身体中的寒冷以及寻常生活图景中的人和事:山羊、水库、景物、风俗、心情、记忆、个人奋斗、祖辈的传奇、城市流民、乡村俗汉,或者那些适宜耕作的场景?这一切,只作为情感道具在诗歌的庄园中出出入入,对不同阅历的读者都构成经验的诱惑。诗中所隐含的似乎特意为读者量体定做的情感事件,正是互动性诗歌空间对读者的个体经验反复冲撞的结果。
所谓诗歌的规定情景,就是指那些在诗情统领下的俗世景观、寻常人等,几乎无所不包。是诗情给了世间一切以生命、以情感,而诗人对时间的陌生化处理,则成就了平淡中的新奇、冗长中的尖锐。在《24节车厢》中,诗人高春林一直在试图弄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个人位置的迷失或考证,也许就是诗人的内在“诗情”。在这一“诗情”的统领下,诗人的童年经历、家族故事、婚姻生活以及与之相关的、诗情能够关照到的寻常生活场景,都具备了诗意的光辉。
这样的写作对诗人的定力要求是很高的,或者说对诗歌胸怀的检索十分严格。因为,在创作中,它几乎不要求诗人一相情愿地去命名什么、也不鼓励确认和见证;它需要的是对平凡暗淡事物的情感激活,是诗人与它所属的世界的“另一种”交流和沟通。因此说:有什么样的胸怀,就会有什么样的表达,就会有适用于表达的种种技巧。
诗歌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而随意:诗歌的目的就是诗歌本身,再没有其他任何目的,干干净净,轻轻松松,也许就是诗歌活动的本来面目。
于是,我想到了樵夫结网的故事:
“一个聪明而善良的人悠游山野时看到一个樵夫坐在山头编织渔网,很是好奇。但出于善良和风度,他并没有上前去质问。第三年的时候,他又来到这里,再次看到织网的樵夫,实在是好奇心的作用,使他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询问:
问:大爷,砍柴还用得上渔网吗?
答:到用得上的时候不就用上了吗。
看着樵夫平静得出奇的神态,聪明善良的人终于不敢再问下去。但总感觉到很是神秘,很想停下来探究一番。但是山外的生活和工作不允许他作过多停留,当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樵夫的身影执着地刻在阳光中,像一块巨大的山石,能让人留下很多的感叹。”
也许这个故事有很多种解释,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准确。当人们非要围绕着“目的”解释“行为”的意义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樵夫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爱好而工作?他仅仅是喜欢织网而已,并不是为了那个大家公认的“鱼”的目的;或者说樵夫为什么非要按照大家的思维而牺牲自己的爱好呢?因为这样的想法也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樵夫的作为不正是诗人应该选择的工作方式吗?仅仅是因为爱好而工作,这样的心才会宁静而透明、才会忍耐而顽强,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诗歌和诗歌方式。今天,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诗歌已是非常幸福的奢望了。因为当诗歌成为诗人绝对私秘的心智世界,并与外面那个世界和谐的统一在一起。明白在两个世界自由出入的是同一个人:他弱小而坚强,孤独而快乐,经营着诗和人的传奇生活,坚信着一个人所能够作出的一些贡献。直到最后,诗歌成了一种生活,一切都平平淡淡,与物质生活没什么两样。
很惭愧,高春林的诗作我读的很少,因此很难有一个全面准确的评价。所幸的是,我没敢对诗人的诗艺妄作评价,这使我规避了“外行”的风险。然而,从一生的角度看,诗艺毕竟是靠不住的、脆弱的东西,只有诗人的胸怀才能为“一生的创作”作保证。值得庆贺的是,高春林已经很成功的在诗作中展示了他的胸怀。所以,我只想祝愿他的诗歌之心,越来越宽广、越来越空洞,因为俗世情感的过多介入肯定会影响到一生诗歌的发展。
2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