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终制：即对送终居丧礼葬的安排。终，是终结，此指生命的终结即死亡。制，是居亲丧守之事。这篇《终制》是颜之推预先叮嘱儿辈安排好自己死后的薄葬等事。当时我国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都通行棺殓土葬，颜之推虽未能免俗，但他仍能对当时贵族官僚喜欢厚葬的恶习予以抵制，提出了许多比较简省的办法。
【原文】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①丧乱，其间与白刃为伍②者，亦常数辈，幸承馀福，得至于今。古人云：“五十不为夭③。”吾已六十馀，故心坦然，不以残年为念④。先有风气之疾，常疑奄然⑤，聊书素怀⑥，以为汝诫。
【注释】
①梁家：指梁朝。②与白刃为伍：白刃指刀剑等有刃口的武器。与白刃为伍，等于说在剑丛中混日子。③夭：夭折，短命。④残年：古人平均年龄远不如现在长，人活到六十余，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所以叫“残年”。念：此指顾虑。⑤奄然：奄忽，死亡。⑥聊：姑且。素怀：平素想的，一向想的。
【译文】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常有的事，不可避免。我十九岁的时候，正值梁朝动荡不安，其间有许多次在刀剑丛中过日子，幸亏承蒙祖上的福荫，我才能活到今天。古人说：“活到五十岁就不算短命了。”我已年过花甲，六十有余，所以心里平静坦然，不为余生顾虑了。以前我患有风湿病，常怀疑自己会突然死去，因而姑且记下自己平时的想法，作为对你们的嘱咐训诫。
【原文】
先君先夫人皆未还建邺旧山①，旅葬②江陵东郭。承圣③末，已启求扬都，欲营迁厝④，蒙诏赐银百两，已于扬州小郊北地烧砖。便值本朝沦没⑤，流离如此⑥。数十年间，绝于还望。今虽混一⑦，家道罄⑧穷，何由办此奉营⑨资费？且扬都污毁⑩，无复孑遗，还被下湿，未为得计。自咎自责，贯心刻髓。
【注释】
①先君先夫人：指颜之推已死去的父母。建邺旧山：颜之推的九世祖颜含跟随晋元帝南渡，所以把东晋和南朝的都城建邺即建康，即今江苏南京作为他的故乡，称当地的山丘为“旧山”。②旅葬：旅是在外作客，旅葬就是葬在外地而不曾归葬故乡，后人常说的“客葬”。③承圣：梁元帝萧绎的年号，共三年（—），当时叛将侯景已被歼灭，扬都即建康已在梁元帝统治之下。④厝（cuò）：浅埋以待改葬叫厝。⑤本朝：颜之推以梁人自居，所以称梁为本朝。沦没：指梁元帝的江陵政权被西魏灭掉。⑥流离如此：指颜之推随江陵政权沦亡进入西魏都城长安，又乘船逃奔北齐。西魏转为北周政权，北周灭北齐、颜之推又入长安，继而又入隋朝。⑦混一：统一中国。⑧家道：指家里产业财富的多少。罄（qìnɡ）：空，尽。⑨办：筹办、筹集。奉：捧，此指恭敬地把先君先夫人的遗体运到建康。营：此指营葬。⑩污毁：当时扬都的宫室民居已多平毁，所以说“污毁”。我国古代有把犯重罪者的住宅毁掉并挖成水池的办法，叫“污宫”。无复孑遗：即一个也没有了。见《诗·大雅·云汉》说：“用余黎民，靡有孑遗。”意思是西周经过大旱灾，剩下的居民几乎一个也没有了。这当然是文学作品夸大的说法，实际是说战乱后人烟稀少。被：覆盖。下湿：古人多说江南下湿、卑湿，即低下潮湿，和西北的高亢相对而言。得计：合算，合乎愿望。贯心刻髓：穿过心脏，刻进骨髓，形容“自咎自责”的深切。
【译文】
我的亡父与亡母的灵柩都没能送回建邺祖坟处，暂时葬在江陵城的东郊。承圣末年，已启奏要求回扬都，着手准备迁葬事宜，承蒙元帝下诏赐银百两，我已在扬州近郊北边烧制墓砖。此时正值梁朝灭亡，我流离失所到了此地，几十年来，对迁葬扬都已不抱什么希望了。现今虽然天下统一，只是家道衰落，哪里有能力支付这奉还营葬造墓的费用？况且扬都已被破坏，老家没有一个亲人了。加上坟地被淹，土地低洼潮湿，也没办法迁葬。只有自己责备自己，铭心刻骨地感到愧疚了。
【原文】
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①。然则君子应世行道，亦有不守坟墓之时，况为事际②所逼也。吾今羁旅③，身若浮云④，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唯当气绝便埋之耳。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⑤，以取堙没⑥也。
【注释】
①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见于《礼记·檀弓上》。坟是堆高起来。东西南北之人，指到处奔走而不老是守着家乡的人。识（zhì）：通“志”，做标志。封是堆土。崇是高。②事际：指战乱的事势。③羁旅：作客他乡。④身若浮云：指不在家乡，好似浮云一样没有个根。⑤朽壤：腐朽的土壤，指土壤里埋了朽骨的坟墓。⑥堙没：漂没无闻，声名埋没不为人们所知道。
【译文】
孔子安葬亲人时说道：“古代的墓是没有土堆的。我孔丘是四处奔走的人，不能不在墓地上留个标志。”于是在墓上造了个土堆，只有四尺高。这样看来君子处世行道，也有不能守着坟墓的时候；何况为事势所逼无法守墓呢！我现在流落他乡，自身就像浮云一样飘荡不定，都不知道何处是我的葬身之地，只要在我断气以后，随地埋葬就行了。你们应该以继承功业、弘扬美名为要事，不可顾恋朽骨坟土，那样反而埋没了自己的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