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和犹太教,是放逐的宗教。人类被逐出了上帝的花园。因此,在尘世的生活,只是人类“堕落”的结果;生活的意义则在觉悟自己的罪愆,真心忏悔,以便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获得赦免与解救。佛教则认为人生是苦,不但活着受苦,死了也不能解脱,因为业力轮回,人永远要在苦海中沉沦。唯有了悟生之虚幻,方能超脱轮回,由苦海中上登彼岸净土。对于这些文化传统来说,人的现世生活不但不是快乐美好的,而且是有待超越或摆脱的,故亦毋庸去经营它,使之充满美感,成为可品味的对象。
儒家显然在这一点上,与佛教、基督教传统大异其趣。因为儒家并无来世之观念,现世生命历程也不被认为是堕落、惩罚或苦难,所以它对生命的每一个时刻,都觉得是可珍惜可敬重可品味的。它发展出一大堆礼仪,正是为了体现这种对生命的珍惜与敬重。Diane K 。 Osbon编 《坎伯生活美学》 中引述了坎伯(Jo‐seph Campbell)的一段话说:
喝茶是一件平常、世俗、普通的日常事件;如朋友坐在房间内也是一样的。然而,试想当你和朋友一起坐在房中,决心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喝茶这个行为的每一个细节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你选择最好、最合适的碗,以最美妙的方式排列在桌上,使用有意思的茶壶,和几个谈得来的朋友一起分享,同时并提供一些事物让他们观赏:例如一些排列完美的花,每一株都绽放它的美;又例如,特别为这场合所选,与环境调和一致的图画;或者是一个有趣的小盒子,能够让大家打开、关上,并从各个层面来观赏它。接下来,在备茶、倒茶及喝茶时,动作的每一层面,皆以非常优雅的姿势运作完成,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很喜悦地参与其中,一件普通的事,遂可以被看成是提升到一首诗的境界。而事实上,在十四行诗的写作中,所用的字也只是极平常、世俗且普通的日常工具。正如作诗一样,茶道也是如此;特定的规则与方式乃是长年经验发展下的结果;在熟练这些规则与方式后,便能臻于极高的表达力量。因为就像艺术在其运作的方式上是模仿大自然一样,茶道亦复如是。(录自坎伯 《东方神话》[Oriental Mythology])
儒家的礼,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吗?饮酒、士相见,这类生活上的日常事件,用一些仪式来“处理”它,什么时候见面、如何见面、见面时如何揖让进退、如何运用语言、如何安顿随从及彼此的亲友、如何饮燕歌舞。士相见或饮酒、喝茶这些日常事务,经过这么一番处理之后,它便不再是一件普通的事。每件事都具有神圣性了,具有意义与美感,成为诗,所谓“诗之所至,礼亦至焉”。而把一切生活俗事都做这样的处理,表现的,正是《礼记》 开头第一句话所说的“毋不敬”,是对生命与生活本身的珍惜与敬重。
因此,“尊生”是整个儒家或中国生活美学的核心观念。尊重生命,不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而且要让生命过得有价值、有尊严。这种价值与尊严,有些是来自人类对其群体生命的热爱与担当,例如道、义、责任、使命等等,生命必须去成就它,儒家在这一部分也谈得很多。可是,生命除了去完成一些价值之外,它是否只是工具呢?它本身岂不也能表现为价值吗?日常生活,其琐碎无聊者,为什么不能经营之,使其表现为价值、意义和美感呢?
儒家的礼,基本上就是由此种构思中发展出来的,其礼仪“特定的规则与方式乃是长年经验发展下的结果”,人先要学习,久而熟练,便能自然地表达出优雅合宜的礼容,并使其生活充满美感。
儒家所说的礼,当然有其精义,不只在生活美感这个层次,但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儒者之学,本来是上下一贯的,故孔子论仁,辄在视听言动合不合礼之处说。荀子常说礼本于“太一”,而见于饮食衣冠应对进退之间,也是这个意思。但后世儒家越来越强调形而上谓之道的部分,尽在道、仁心、性上考诠辨析,忽略了视听言动依衣住行等形而下谓之器的部分。又误读孟子“大体”、“小体”、“从其小体为小人”之说,以耳目形色为小体、以心性为大体,不断强调人应立其大体,更以注重形色小体者为小人。于是儒学遂越来越成为一种高谈心性道理,而在生活上无从表现的学问。
其实孟子教人勿仅顺从迁就小体,就如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不足与议也。”是说只懂得衣食享受的人,不能入道。但不是说要入道便得敝衣粗食,更不是说志于道者便不能讲究衣食,否则孔子自己怎么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道器一体,大体小体也是合一的,人有其形色,亦有其天性,尽性即是践形,所以视听言动合于礼便是仁。“由是言之,则大体固行乎小体之中,而小体不足以为大体之累。特从小体者失其大而成乎小,则所从小而有害于大耳。”(王船山 《读四书大全说》卷十 《尽心上》 之二十)
践形,指人在形色上体现实践出心性修养。因此,养心之效亦即征见于其形体上,养心与养形乃是同一件事。后世儒者偏于论心谈性,重在养其大体,刺刺不休,却于践形之说颇多忽略,更鄙视小体之养。无怪乎王船山要借着批评佛家来指桑骂槐了。船山之说云:
若教人养其大者,便不养其小者,正是佛氏真赃实据。双峰于此分别破明,其功伟矣。佛氏说甘食是填饥疮、悦色是蒸砂作饭,只要败坏者躯命。乃不知此固天性之形色而有则之物,亦何害于心耶?唯小体不能为大体之害,故养大者不必弃小者。若小体便害大体,则是才有人身,便不能为圣贤矣。所以释氏说此身为业海,不净合成,分段生死,到极处只是褊躁忿戾,要灭却始甘休,则甚矣其劣而狂也。(同上,卷十 《告子上》 之二十四)
后世儒者不敢谈饮馔之道,不敢欣赏“巧笑倩兮”;空说礼义,而于生活又无法安顿;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却不能游于艺;通经博学,考释古礼,老而弗倦,乃不能在生活上体现礼乐之美。僵化枯槁的生命,反而使其所谓的礼教,也令人觉得索然无生气,只是一堆空形式、老规矩;甚至使人担心其目的就是要限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而不是要养人之欲,更没有人相信此类礼教也能养人之小体。船山谓此类人“只是褊躁忿戾”,“其劣而狂也”,确实不错。明清以来,社会上许多反礼教、反道学的气氛与言论,均系由此激生出来。
现在,我们若要改变以往的错误,重新建立人文世界的生活美感,当然就要重新去体会仲尼闲居、鼓瑟舞雩之类的礼乐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