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街众多小孩中,我和阿福关系比较亲近。迄今我还能清晰记起,一次也是玩累了,我独自歪斜在咸塘边上廊棚的护围上,有点迷糊,碰巧被阿福撞见,他清空了自己的栲栳,把我装进去,一路背回家。当阿福将我完整交给我爷爷时,我已经在他的栲栳里睡着了,还很香。
往后,只要在离家较远的地方遇见阿福,我就会纠缠他背我。阿福不仅不拒绝,还坚持不搞人货混装。
日后我才明白,对于阿福,我当时出了一道什么样的难题。我这边无比任性,偏偏遇上阿福又特别顶真,不搞人货混装,满足我的要求,这等于让他老人家放弃自己阶段性的劳动收成,通常,这是他一天生活的大部分仰仗。
这天,阿福在街上遇见我,倒是主动提出,要不要捎你一段。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阿福将我装在栲栳里,还故意东摇西晃弄出点惊险,我双手把着栲栳的边沿,故意发出尖锐声音,惹得阿福也很开心。
那天我趴在栲栳里睡意全无,就把头凑上阿福耳边问道,别人说你错过了发大财机会,真的吗?
也许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阿福说。
事情还是有的?我问。
无风不起浪。阿福说。
那就很可惜。我叹口气。
有什么可惜的。阿福说。
有钱多好。那天,我兜里揣了几颗弹子糖,刚刚在小剃子店里理发奖励的,一时没舍得吃,现在掏出一颗塞进阿福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说,至少,可以买很多弹子糖。
这倒也是。阿福说,开始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后来才觉得,其实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说来说去,钱财是个好坏东西。好的一面,像你刚才说的,可以买弹子糖,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不好的一面,假如今天你有了大把钞票,肯定不会只买弹子糖,买这买那,想法自然不少,例如,我当时就被几乎将要到手的一大笔钱,折腾得一夜没好睡,但是,买东买西买这买那总不至于买下整个世界吧,就算你买得起,还有派什么实际用场的问题。
你看我栲栳夹袋里那副象棋,可以在大街上摆擂台,俱乐部每年还要搞比赛,那么多人舍得在这一个小小棋盘上花时间精力,不变的是棋盘棋子,变化的是棋局趣味。
我这副象棋只值一毛六分钱,也就是几把弹子糖的价格,但是,它可以给大家带来多少乐趣。所以啊,钱财多少与人生乐趣,并不总是成正相关关系,这是你家房东杜先生总结的。
说起来,你也不要笑我。那天晚上,就是因为眼看要到手一大笔现钱,弄得我一夜没能睡好觉。原本,听说有钱人天天晚上很难睡得安稳,我还不敢相信,亲身经历,我终于有点体会,能够理解了。
谁都说生活何等的不易,其实,人生活路,说难也难,要说容易也不是绝对过不去。像我现在,只是把别人扔掉的东西捡起来,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啊,也才刚刚明白,这人,钱财要求少一点,生活压力自然小,而不一定相反。
阿福见我沉默不语,知道我并不太理解他的话,也就打住了。倒是建议我说,这些天热,我中午很长时间在家,有空你来,我教你下象棋,也许你会喜欢的。
阿福家就在我家后面一间横屋里,从我家前门绕行有很长一段路,如果翻出后窗,几步就到,这是一条小孩式的便捷通道,也是我去阿福家的一向选择。
阿福住家朝向不好,坐西面东,冬天寒冷,夏季闷热,阿福看上去并不在乎,不仅居住安稳,家里还保持着大体的整洁。
其实,讲整洁还是有点酸。毕竟,阿福家没有多余家什,除了一张床,床前一只四方小桌子,两条高低不一的小板凳,还有他每天形影不离的吃饭家什,竹扒和栲栳,再也没有一件无论像不像样的多余摆设了。
阿福家居能够保持整洁的另一原因是,他拾荒坚持现场日捡日清,从不把外面杂物带进家来。
除了保持自家整洁,主要担心房东包括邻居嫌比。破烂废品对自己是生活依赖,基本只是别人的抛弃,一旦自己弄成宝贝似的,堆得屋里屋外遍地,难保左邻右舍不嫌比。
我开始跟阿福学下象棋,没过多少日子,阿福居然说同我对弈渐渐觉着有点吃力。
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者仅仅是阿福对我的精神鼓励。尽管如此,他老人家建议我还是一门心思专心读书,喜欢象棋,可以作为业余爱好。像他自己,始终坚持拾荒为主,街头包括俱乐部的象棋竞赛只是精神生活的调剂。
阿福说这话时,我总是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允诺,阿福很开心,说我懂事。
当着我的面,阿福常常夸耀自己栲栳的背带,这在向来低调的阿福有点非比寻常。
阿福用块布,沾点鞋油,也是捡人家用剩丢弃的,阿福一边细心擦皮带,一边自豪地向我夸耀,这是非常正宗的牛皮,产自一个他也不知名的遥远地方。
至于皮带的确切来路,阿福从来不说,只是,每当他提及牛皮背带,就满脸洋溢着自豪幸福的神情,他人可以感受其间不仅有故事,也富含某种情感意义。
很久以后,我才隐约听说,这皮带好像同五桂姑娘扯上点神秘关系,这是隐私,我年纪虽然不大,也知道不便顺着类似的方向探听。
表面看,优质牛皮背带不仅坚固耐用,还常常被阿福擦得油光铮亮,十分养眼。当然,对于我的一个实质性功用是,牛皮背带包括栲栳,常常装我,阿福背着,走过老街长短一路。
这年的岁末年初,镇上俱乐部一年一度的象棋冠军赛开打了,阿福不负众望,一举赢得了亚军头衔。
据说当天,冠亚军决赛时间拖得太久,阿福老是放心不下俱乐部里那些废品,有些东西可以隔夜,有些东西必须当天处理,搁到第二天会掉价,比较不值钱。这人,想法一多,难免走神,一旦大意,连荆州城池都可能丢失,何况区区一盘棋局。
倪阿福:
人生棋局,笑谈输赢
镇上的年度象棋比赛圆满结束,阿福领回了亚军奖杯和几元钱奖金,又恢复原本的生活常态,手提竹扒,肩背栲栳,出没在赖以生存的老街各个固定垃圾废弃堆放点。
一旦得空,阿福还是会千篇一律地席地而坐,与有兴趣者拉开架势杀上几盘,一时性起,不要说个人拾荒业务,连吃喝耽误也会有的。
老街上一些闲来无事者,矗立在一旁观战助兴。有的沉默不语,这非常难得,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更多的人在一旁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也没人嫌比,毕竟,这仅仅是个街头棋局,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天地。
不管怎么的,所有这一切,可以形成老街横看竖看都异常质朴深沉的那道人文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