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来得太过突然,措手不及的刘乙带着一身酒气惊慌失措地前来迎驾,文宗龙颜大怒,以欺君之罪将刘乙拿下。雁媚见闯下大祸,忙跪在圣上面前坦陈刘乙喝酒用的是她的计谋。
“违抗圣命,犯的是死罪!”文宗下令将雁媚斩首。
遭此变故,刘乙甚是伤心,他向文宗上了一表:“臣一日不能无酒。无酒畅饮,觉得活在世间亦无趣味。臣违抗圣命,累及侧室性命,罪臣每念及此,心中甚是伤痛。但纵是如此,臣依然觉得不能没有酒,故臣恳请圣上削去臣的职务还臣以一介平民的身份。”
文宗赏识刘乙的文才,有心留用他,但见他确实离不开酒,于是恩准他辞去中书令,并赐他十坛杜康佳酿。
刘乙无官一身轻,日日在家中开怀畅饮。酒至酣时,又联想到雁媚因他喝酒而丢了性命,不觉又有些黯然神伤。
为排解内心的忧伤,刘乙独自一人回故里泉州省亲。再转道赴安溪造访旧友吴玄处,一续酒约。
这一日,刘乙投宿在安溪太白遗风酒家。酒家用桂花、兰花、桃花、梅花等十八种花的花香酿造了一种香花酒,奇香扑鼻。进入酒家,闻到香花酒的酒香,刘乙禁不住酒瘾大发,他叫店小二送来两坛,就着安溪风味小菜,把两坛香酒喝了个精光。
刘乙有了七分醉意时,太白酒家来了两位客人,男的有50来岁,是个管家,女的20岁出头,是个少妇。自少妇落座那一刻,刘乙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少妇,因为少妇长得太像他侧室雁媚了。
酒劲上涌,刘乙控制不住自己,他起身摇晃着走到少妇面前,抱着她,叫道:“娘子!”
少妇惊慌地挣扎,管家一拳打在刘乙的头上,刘乙倒在了地上。店小二连忙跑进,把刘乙架起来送回房中休息。
刘乙在客栈睡了一夜,酒醒想起酒后失态之事,心中甚悔,正寻思怎样向少妇道歉时,店小二送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吴玄处写的一封绝交信:刘兄,闻兄赴安溪续酒约,甚喜。小弟因商务无法脱身,特遣内子和管家前去迎接。不想兄台酒后竟干出轻薄内子之事。小弟有眼无珠,错看了兄台,你我交情,从此义断恩绝!
刘乙追悔莫及:纵酒丢了官职,累及妾氏性命,如今又搞得朋友反目。
刘乙回到长安,把自己纵酒误仕途,累及家人,朋友反目之事编成《百悔经》,自此终生不再饮酒。
孝道
戚城下雪那天,布衣徐孝克冒着严寒顶着北风走进了将军孔景行的府上。孔景行由两位年轻的妾氏陪同在喝酒,脸色微酣,他不屑地看了身上头上沾着雪花的徐孝克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
“徐某是来给将军做媒来的。”徐孝克淡淡地说,“草民早闻将军有意纳戚城藏媚为妾,此番正是为此事而来。”
孔景行闻言那骄横脸上的肥肉兴奋得动了几动。孔景行原驻西魏的姜城,一年前他随姜城大将军侯景起兵攻打戚城。孔景行是前锋,临出发时,侯景告诉他:戚城有一位美女藏媚年过二十,虽已为人妇,但粉脸如花,身材婀娜,堪称是戚城第一美女。将军若攻破戚城,此女可由将军意,纳为妾。
孔景行是有名的贪色将军。经年征战不忘掠劫美女,但此人虽为武夫,也有惜花之念。看上喜欢的美貌女子,都会按规矩遣媒人上门提亲,用恩威并施之法纳了十房妾氏。
孔景行攻打戚城遭到了守将藏盾的顽强抵抗。年近六旬的藏盾率3000兵士坚守戚城,誓死与戚城共存亡。攻城心切的孔景行调动了两万人马,日夜攻城,月余破城,藏盾与3000名将士都战死城头。
孔景行的部下窜入百姓家劫掠之时,带着重礼的媒婆也来到了藏媚家中。藏媚把送来的厚礼丢在门外,用长长的指甲撕破了媒婆的脸皮:“我与孔景行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嫁与他为妾?”
藏媚正是将军藏盾的女儿!
孔景行从满是肥肉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问:“徐孝克,上次派人前去提亲,遭到藏媚的一口回绝。此番你来真能说成此事?莫不是为了骗取银两?”
徐孝克仍是淡淡地说:“徐某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敢到将军府上说项,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
“你有这么大的把握?”孔景行将信将疑地问道。
“因为藏媚是徐某的妻子!”徐孝克答道。
丈夫为妻子说媒而来?孔景行纵是身经百战,听了此话,也是惊奇万分,端起的酒杯差一点失手摔在地上。定了定神,孔景行问:“你愿为妻子说媒嫁与本将为妾,是否你们夫妻反目,已成仇人?”
“并非如此。徐某与内子素来恩爱!”徐孝克说。
徐孝克是戚城郊外青竹村的村夫。母亲宗氏幼时因家贫而坠入青楼,后怀上了徐孝克,但谁是生父已无从查证,只说是徐姓的骨肉。老人以败坏青楼门风为由,要将宗氏腹中胎儿扼杀。宗氏死活不肯,她连夜逃出戚城,到青竹村隐姓埋名生存下来。生下徐孝克后,宗氏为生计所迫,垦荒种地,她飞快地变老。
徐孝克稍大一些,宗氏靠着仅有的一点点积蓄,把他送到学馆读书。徐孝克天资甚好,深得老师的喜欢。宗氏心中甚是欣慰。
徐孝克十岁那年的冬天,侯景派一队人马来劫城。放学回家途中的徐孝克被敌军掳走。藏盾派兵追杀劫城的敌军把徐孝克抢回已是五天之后的事。
徐孝克悲喜地回到家中,见到宗氏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在五天里,宗氏思念儿子,每日恸哭,一只眼睛哭瞎了。徐孝克感动得抱着母亲放声大哭,悲伤过度,晕倒在宗氏的怀里。
徐孝克18岁时,诗书文章在学馆中名列第一。先生鼓励他去参加乡试。徐孝克却收拾东西回到家中。
宗氏问他是否对乡试没有信心。
徐孝克说信心十足。他担心考了乡试,又考会试,金榜题名之后,要到外地做官,路途遥远,母亲跟他一起去,难受颠簸之苦。若把母亲放在家中,他难尽孝道,放心不下。故他宁愿不要功名,也要和母亲一起。徐孝克于是长住青竹村。日间耕种几亩薄地,早晚侍奉母亲于堂前,夜间挑灯读书。
忽一日,将军藏盾派人前来说媒,说徐孝克饱读诗书,为尽孝道,隐居村落,将军对徐孝克甚为赏识,故把女儿藏媚嫁与他为妻。
徐孝克感谢将军的厚爱。他说:若将军真敢屈尊把女儿嫁与他为妻,那么藏媚出嫁时,请将军不派一个丫环,不带一件华衣,不带一文银两,否则断不敢迎娶。
藏盾感慨地说:“他这是在试探我的诚意啊!”
藏盾说:“我做得到!” 藏媚嫁入徐家之后,放弃小姐尊贵的地位,与夫君一起耕作,侍奉母亲。
“你们夫妻既如此恩爱,况且藏媚还有恩于你,你怎又忍心让她嫁与本府为妾呢?”孔景行疑惑地问。
“为了尽孝道!”徐孝克说,“戚城遭此一场兵劫,贫困的家更是空徒四壁,家中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不忍心看着母亲饿死,故想嫁妻救母。”
藏媚想为父亲报仇,心想如果嫁入孔府之中,伺机行刺孔景行,故从容答应嫁给孔景行。
孔景行令人拿出百两黄金,送到徐孝克家中。
徐孝克把藏媚打扮一番后,送到了孔景行府上。
次日傍晚时分,藏媚却从将军府上回到了青竹村的家中。原来藏媚过门,孔景行大宴宾客,因兴奋过度,引发暴病,倒毙于宴席前。家中无主,十房妻妾各自携带金银细软散去,藏媚也因此得以毫发未损返回家中。
徐孝克却离开了家。宗氏说:他万分难过到戚城黄钟山缘绝寺出家去了。
徐霞客日记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十月十日晴
江阴府学宫衙差阿甲阿乙手持大红喜帖前来报喜,我在万历十三年秋季省试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举人。
阿甲阿乙走进我家院子的时候,父亲正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清洗一盆猪头肉。父亲的身子很胖,蹲在地上压迫着肚子,他的呼吸因此变得有些困难,直在喘气。蒸猪头肉卖钱是父亲现时的营生。父亲原来是做大米生意的,跟父亲在一条街上做大米生意的赵老板认识官府中人。他们不知以什么罪名派出衙差把父亲米店的大米全部拉走。父亲又急又怒,告到县衙,县衙的吴知府答应给查,但查来查去却没有下文。父亲的米店于是就关门了。
我的志趣不在入仕,我喜欢游历山水,博览图经地志。但父亲却一定要我读书,参加科考,做官,为他争气。要是我家中有人做官,那么米店就不会关门了。这是父亲要我参加科考的唯一理由,也是绝对的理由。
父亲确信我考取了举人的消息后,直起身子,把沾了很多油的手在身上的围巾上擦了几遍,然后进入堂前,从抽屉中取出两贯铜钱打赏阿甲阿乙。
阿甲不屑地对父亲说:“老爷,您这是打发叫花子么?您这点赏钱还不够我们兄弟俩去千江楼喝一杯花酒呀!”
阿乙帮腔:“老爷,我们兄弟俩长年送喜报,哪一次收赏钱少过二三两银子?”
父亲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转身再次走进堂屋,把抽屉里十二贯铜钱全部取出来塞进了阿甲阿乙的手中。阿甲阿乙不会知道,那十二贯铜钱是父亲卖了十二天的猪头肉的全部收入。
阿甲阿乙还不满,嘴里嘟哝了一句“小气”。他们走的时候告诉我:江阴府尤知府要来看望我。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十月十四日阴
江阴府尤知府是在天黑时分走进我家院子的。院子里已摆好了一桌佳肴,那是父亲忙活了足足一天准备的一顿丰盛的晚宴。
为置办这顿晚宴,父亲走了二十里山路,到我的二姨娘家中借了三两银子。父亲卖猪头肉的收入除了维持一天三顿饭已所剩无几了。
尤知府是不会问置办酒宴的银子是从何处来的,他关心的是酒菜是否合他的胃口。他端坐在上席,专挑他喜欢吃的菜,大吃大喝起来。他带来的手下阿丙阿丁等也坐了下来,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拼命吃喝。
我娘从没有见过官员,她心中害怕,躲在里屋不敢出来。我和父亲像孙子伺候爷爷一样在服侍着尤知府及其手下。我负责给尤知府斟酒,父亲忙前忙后,把冷了的好菜热了再端上来。尤知府是个酒桶,两瓶杜康酒他喝了一半仍说还想喝。家里也就买了这两瓶酒,父亲责备自己做事考虑不周,他从堂屋里取出置办酒宴剩下来的半两银子到街上买酒去了。
父亲约摸两刻钟才回来。尤知府嫌酒上得太慢,脸上有几分不高兴:“徐公子虽说考取了举人,若不是本府从中周旋,他能被录取吗?”
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地赔不是。父亲买酒用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酒钱不够,他磨了一阵嘴皮子才从酒店赊了一瓶杜康酒回来。
这顿晚宴吃了两个时辰。尤知府酒足饭饱,脸上布满了红光。他说想看看我家的摆设,见我家没有一件值钱的摆设,不禁直摇头。走进我的书房时,他看到我的桌上摆了一块石头,这是万历三十三年我到云贵游历时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在一个悬崖上采到的一块九彩石。石头有九种颜色,我正在研究其形成九种色彩的原因。
尤知府一见这块石头,已经被酒精烧得发红的眼睛突然发光,他连连说:“奇石,罕见的奇石!”接着话锋一转,又说:“京城三王子的表侄卢少爷最喜欢奇石,这块石头送他最合适了。”
阿丙阿丁一把把九彩石夺过来抱在手中,我想阻止时,父亲拉住了我的衣角,暗示我不要声张。
尤知府转了一圈后,回到桌边坐下来喝茶。
阿丙悄悄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阿丙很不满地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当然是准备银子了。”
阿丁也很不满地说:“这是规矩,每位解元公都要准备好100两银子。”
尤知府呷了一口茶说:“本府要声明一下,这银子是送给监考官的,用来上下打点的,可别以为是本府拿去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过几天,准备好了再送过去!”
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十月二十四日雨
父亲为筹借百两银子,连续奔波了十天,跑遍了亲朋旧友的家里,却只借到三两银子。父亲急得头发白了一半。
我不入仕。与尤知府这种为官者为伍,我只会感到屈辱。我愿将才学寄情于博览图经地志之中。
我不敢把我的真实想法和选择告诉父亲,我担心他会疯掉。我也不敢向他辞行,若他知道我弃掉功名去游历河山,他死活也不会放我走的。我给父亲留下了告别信,在夜里悄悄地走了。
天上下起了大雨,我在雨夜的路上走得很慢。走了几里路后,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我惊慌地回过头,赫然看见了浑身湿透的父亲。
我又惊又急,对父亲说:“父亲……”
父亲没让我说话,他将那三两银子塞到我的手中,说:“你走吧!”
我转过身走在雨中,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年,我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