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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画皮

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则室门已闭。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聊斋志异卷一·画皮》

1

秋天的清晨富有心计且难以捉摸:天上,月儿似乎不想这么早离开,又似乎在有意为我照路;星星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颇有些心虚;草丛里,一只小虫在殷勤地鸣唱,但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没有理会月儿的殷勤和星子的疑惑,我有自己的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现在是温庭筠诗里的意境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家,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那个悍妇是不会轻易饶了我的。我似乎已经听到她的声音:“王文麟,你这个辱没斯文的假秀才,你又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了?”

声音冷冷的,萦绕在耳畔,我打了个寒战。噢,是风,早晨清冷的风。

“我迟早要……”我咬牙切齿。但忽然,我眼前一亮——上苍啊,前面是什么?

2

我一早就起床了,准确地说,我今夜根本就不曾合眼。对夫君王文麟的担心像秋天的阴云笼罩在我心里,低低的,沉沉的。

不知为什么,夫君越来越厌烦我。有些时候,他只住在书房里,表面上是在为文应试,其实是在借故躲避我。书房不在家里,在村西头,离家有二里地左右,那是我爹爹为了让女婿能够安心应试特意修建的。而今天气渐凉,他又不时地住在家里了,不知是独自住在书房觉得孤寂了呢,还是厌倦了虚与委蛇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他也整夜整夜地不碰我,似乎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木头或者一块冰冷的石头。每当此时,我都觉得,是木头或者石头的不是我,而是夫君。

有时候,他竟然整日整夜不归,每当第二天我问及原因时,他要么以“宗师会文”之类的理由敷衍我,要么凶神恶煞地说:“你管不着!”生硬的口气把我的丫头燕儿都吓哭了。

会期日近,夫君学业不进反退,光宗耀祖的梦想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副越来越远的风景。我的劝解对夫君而言也渐成惹人厌的秋蝇。我耳畔仿佛听到一句话:“陈嫣娘,我早早晚晚要休了你!”

但我对他的担心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受到的冷落和侮辱。

3

此刻,我已经化身为另外一种样子。

走在秋天清晨的路上,我的脚步分外轻快。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我三百年的功力。

我暂时抛开了积久的怨恨,抛开了对仇人的追寻,那些陈年往事如今已被秋天凌厉的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

老天对我还是公平的,尽管这公平来得如此之晚,尽管我已经在怨恨和期盼中等待了三百年!

天气慢慢变冷,对于我来说无所谓,但时光的渐渐流逝对我而言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然而从昨天到现在,每一次想到那个人的话,我的心里总会泛起温暖。

他告诉我说:“李慧儿,你的苦期到头了!”

“道长在说什么?我不懂。”是啊,我不懂,真不懂。

“我给你找到一个苦主了,他可以帮你!”

“道长可不要骗我,寻找了三百年,我已经绝望了!”

“出家人怎能骗人?”老道拈着白须。认识他这么多年,他的形象蓦然变得亲切起来。

“苦主在哪儿?是男是女?是何身份?多大年岁?我怎么去找他?”我迫不及待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无量寿福!”老道高呼法号,飘然而逝。

路边的草有露水,若是普通人,必然会躲避,否则湿透鞋子和裤脚。御风踏草而行,这些都与我无碍。

他或她是谁呢?这次我是否会再次放弃?

4

我的面前走着一个人,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路边深茂的草对她而言虚设一般。忽然,我发现,她的脚步似乎有些飘飘忽忽。莫非她是一个酗酒者不成?

看不清楚,但根据娉婷的身影判断,肯定是一个女子!并且从她轻快的脚步上我断定,她是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这么早远行的女子!娉婷的身姿,酒醉的红颜。莫非……是上天眷顾于我?

其实,我刚从一个女子的怀里离开不久,她的温香软语似乎还伴着我,她殷意的挽留还温暖着我,让我暂时摆脱“子曰诗云”的纠缠。

唉,家有悍妇,我只能如此了!开始时我还有些许歉疚,但后来我也就释然了。书中自有颜如玉,古训虽如此,但毕竟是遥远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我已经有了妻室。

因此,我感谢上苍,为世间饱受苦情的男子安排了这样美妙的所在——青楼。

青楼青楼,你这滋润我青草样迷梦的楼台啊!

5

之所以为夫君牵肠挂肚,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件既让我莫名其妙又害怕至极的事情。

昨天上午,我到青帝庙上香。

之所以上香,原为两件事情。一来是祈求神灵赐我一子,合卺三年,腹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这恐怕是夫君对我日渐冷淡的原因之一吧;二来当然是想让神灵给夫君以点化,及早回头,专注学问,光耀门楣。

烧香已毕,正要回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看不出他的年纪,说是他五十多岁也可,七十多岁也可,甚至,一百多岁也可。

“无量寿福!贫道稽首了!”老道银须飘然,拂尘一挂,如仙人下凡。

我惊诧之下,竟不知说些什么,只站在路中间不动,痴呆了一般。

“施主,你家有大灾,不可不慎啊!”

我大吃一惊:“仙长,我不认识您老,您老可不要妄言惊扰!”

“贫道乃出家之人,怎会无故惊扰施主?只是看施主前世今生皆良善之人,故好意提醒。”

“既然如此,请老仙长指点迷津吧!”我深深万福。

“天机不可泄露,贫道只能告诉你,灾祸来自你的夫君。无量寿福!”

夫君?夫君会有什么样的灾祸?我不得而知,但惟其如此,心里才更加悬悬不安。

夫君夫君,你现在何处?为何一昼夜不归?莫非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成?莫非……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决定去找我的二叔——夫君文麟的弟弟二郎来商议。

6

近了,近了,但我还嫌自己的脚步慢。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古人说得真好,想快些追赶上一个弱女子都不能够。

女子左胳膊弯处还挎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我感情倏地变得复杂起来,有惭愧,也有深深的怜惜。

惭愧的是,一个挎着大包袱的弱女子竟然都能脚下生风,走得如此之快且毫不费力,而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竟然追之不及;再者,让这样的女子挎着这么大的包袱,我枉为男子也!

怜惜当然更不必赘述,在这么冷的秋天的清晨,在前后无人的微妙所在,一个正常的男子,路遇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女子身上还有如此重负,又极可能吃醉了酒……他能不生出怜惜之情吗?

我紧走几步,欲赶上这女子。她好像知道了我的用意,故意放慢了步子。

感谢孔圣先师,我终于迫近了这女子。我再也顾不得所谓的斯文风度,猛跳一步,遮在了她的身前!

啊,我不由得佩服起自己来:我判断不错,这女子不单身段娉婷,而且面容,堪称,堪称,我用什么词句来修饰呢?我深怪自己读书不多。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女子的美貌达到了我形容不出来的地步!

我只能这么说了。

看她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

“这位书生,你好生无礼,难道你不怕辱没斯文吗?”女子的口气满含着责怪。

辱没斯文?谁说过?噢,是陈嫣娘。

斯文多少钱一斤?在可餐的秀色面前,斯文岂不是一件蹩脚的衣裳?

我不理她的诘问,只是充满怜爱地说:“如此之早,如此之冷,你为何一个人走在如此荒僻的路上?难道你不怕……”我用了三个“如此”来表达她求助于我的必要性和我及时出现的重要性。

“怕什么?怕你?”女子笑了。她的笑容很美,一如她的声音。

我被噎住了。

见我如此,女子忽然换了一种口气:“同样是过路的人,你看到我挎着这样一个大包袱,不想着伸出援手,为我排忧,反而出言惊吓,是何道理?”

我心里一动,我注意到了女子话里的一个字——忧。幸得你有忧了,你若无忧,我机会何来?你既有忧,真是天助我也!

“你有什么忧愁?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尽些绵力。”说着,我欲接过女子左臂上的包袱,女子挣了挣,还是交给了我。

但女子还没开口,我就先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因为她已经泪流满面!

7

我还未到二叔家,就已经听到他琅琅的读书声了——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其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二叔的读书声抑扬顿挫,颇富乐感,一听就知道他已陶醉于书中。

如果夫君也能像二叔这样“闻鸡起舞”该有多好!

“嫂嫂,你这么早来……”弟媳也早已起来,我刚进二叔家的门,她就赶紧给我打招呼。

“噢,我来找二郎。”

书声停止了,二郎走出来。

“大嫂,您来了?”

我点点头。

“有事?”

我再次点点头。

“那就说吧。”

我看看弟媳,张张口未说话。

“说吧大嫂,不妨事。”二郎笑笑。

“二叔,你们不要误会,我是怕吓着弟媳。”我把昨日老道长的话告诉了二郎。

“大嫂,您过虑了,我兄长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是啊是啊。”弟媳附和着。

我讲了文麟近来的情状。

但二郎还是不信:“不可能!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一奶同胞的兄弟,真拿他没办法。

“好吧,二叔弟媳,这一次只当我没来。我家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我无奈而委屈地往家走。

天色已经大亮,鸡鸭的叫声已在耳边聒噪。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肯定是大嫂不能生儿育女,才让大哥嫌弃她的。我要是她呀,有吃有穿的就满足了,还找什么事!”是弟媳的声音。

“小声点儿,大嫂也不容易。”二郎在制止弟媳。

我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

夫君,你在哪儿?

8

其实,我早就知道背后有人了,我已经闻到他的气息。他是个男人,从他走路的姿态来判断,他应该是个读书人。虽然故意走得快疾,但仍然能看出文绉绉惯了的那种样子。尤其是刚快走不久就气喘吁吁,更能证明他是个书生。

苦主是他吗?我心里问着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他可是个读书人呢!

但他竟然慢慢背离了读书人之道,言语、神色和动作中包含的挑逗成分越来越浓。

书生啊,你怎么这样?难道圣贤书还不足以让你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吗?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地触痛了我的内心?

一时间,我内心非常复杂。既想让苦主就是面前这个人,因为有了他我就可以结束三百年暗无天日的日子,重新为人;但我又不想苦主是他,究竟为什么,我同样弄不清楚。

9

我听她哽咽着说:“小女子命比黄连苦啊!十四岁时,因为家父贪财,就狠心地把我卖给一个大户家当妾。被一顶小轿抬进张家的那天,我差点没撞死!小小年纪就进了火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一想到爹爹的狠心,我就改变了主意——你们不要我,你们想靠我挣钱,你们不管我的死活,我偏偏好好活下去!让你们看看,我过得比你们好!”

我不由拉住她的手,拉她的手目的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清楚。是真心想用自己的手温暖她帮助她呢,还是想乘人之危……

我惭愧了,应该是后者。她的手真小,皮肤真柔软,真有弹性!我心旌摇荡。

“我苦熬了三年,终于受不了了!”女子的声音尖利起来,语气也变得急促,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莺语婉转。

“为何?”

“他的嫡妻非常好妒,是有名的泼妇。她天天骂我,打我,用针扎我,用刀割我。在她看来,她的又低又胖是我造成的,她的又老又丑也是我的错。如果你走过我们村,离老远就可以听到她的骂声和我的哭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女子就势也拉住我的手。

“最后你跑了出来!”我惭愧,我的神色背叛了我,说这句话时,我一定是色迷迷的。

“是啊!不然我怎能遇见你呢!”女子摇着我的手,我的心也被她摇得一漾一漾的。

10

其实,我跟书生说的并不全是假话。

三百年前,我的确是被父亲狠心地卖到了张家做小,他的正妻刘金蝉也的确善妒,我也的确受了不少刘金蝉的折磨,这些都是事实。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我的命运也因为这“后来”而全然改变,山海一样的冤情也因此产生。

我还是长话短说吧——

有一天后半夜,下着小雨。我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透过门缝看去,门外竟然是张鸿恩——我的男人,贼一样溜进我的房里。他说,他今夜本想早点儿来的,并且天天都想在我房里住,永远不离开,但刘金蝉霸着不让,他还是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才得以脱身。

夜里种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自不待说,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吓得惊叫了起来!

张鸿恩死了!在我睡着的时候死了。等我发现,尸体已经硬了!

我忽然明白,张鸿恩所用的“特殊手段”是什么!这手段虽然成全了老迈的他一时的念想,却让他丢掉了性命!他永远也不离开我房里的愿望倒是实现了,我却因此而……你还是往下看吧——

我的哭叫惊动了刘金蝉,她急急火火跑过来一看,立刻大喊起来:

“来人哪!把这个谋害亲夫的淫妇给我绑起来!”

我百般分辩,谁会听呢?

后来,我被押进了县衙。刘金蝉事先打点了银两,我被屈打成招,被一个姓刁的县令以谋害亲夫的罪名判斩立决。十七岁啊,我的生命就不得已结束了。

被斩头那天,我看到了我的爹妈,他们哭得泪人似的,不知道他们可后悔?

三百年来,我一直怀着冤屈,在阴阳之间飘荡,指望找到一个苦主,安放我漂泊不定的鬼魂,重新托生为人。

企盼是最缓慢最难熬的一个东西,但三百年还是过去了。

这些,是我不能给面前这个年轻的白面书生说的。看他的神色,没准,他就是我苦苦寻找的人。我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11

天快亮了,我有些着急。再不回去,家里的悍妇恐怕会派人寻找我了,而在路上行走是最容易被发现的,一旦被人看见我跟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在一起,我就是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了。在这样尴尬的时辰,若是碰见起早的人,对我不利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方圆左近的村子,我又如何应对?

我对女子说:“姑娘,不要哭泣,碰到了我是你的幸运!跟我走吧!我保你以后吃穿不愁,保你不受任何人的欺负!”

不料,我的阴谋似乎被这女子识破了,她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个不怀好意的人,我不能才离狼窝又进虎穴!”这女子,别看年纪不大,还挺不好对付!

我安慰她说:“姑娘,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虽年长于你,但由于志在凌烟阁,尚不曾娶妻呢!你怎么能说才离狼窝又进虎穴呢?我可是一片冰心可鉴日月啊!”

我看到,女子的眼里渐渐少了一些敌视。

有转机!我高兴起来,费力地把臂间的包袱又往上放放,包袱不轻,难为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背得动。

女子终于很不情愿地答应跟我走了!

我觉得,包袱蓦然轻了很多。

12

答应书生跟着他走之前,我又改变了主意。

在此以前我也遇到过几次能够托生的苦主,但每次都是因为我的不忍而放弃了。他们有的太过年轻,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忍;有的太过美貌,拥有花朵一样美丽的生命,我也不忍;还有位老婆婆,虽然阳寿渐尽,她无儿无女却养着一个拣来的残疾女婴,我更不忍。我就是一个屈死鬼,因为这才使我的冤魂难以超生。我又如何忍心像刁县令一样再去害别人!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书生叫王文麟,从他的话里行间来看,他似乎并不是个十足的坏胚。

年轻书生,偶尔发些色心,原非大奸大恶之徒,倒也情有可原。再说,诱使他这样,错也在我。因此,我有些犹豫了。

但看到王文麟越来越放荡的眼神,越来越下流的动作,我心里不由腾起一股火。

龌龊男子,别怪我无情了!

于是,我又答应了他。我不能答应得太爽快,这会让他怀疑的,那样我的计划就难以实现了。感谢我漂亮的外表,它让我在男子面前无坚不摧。

看到他因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一种快意。你等着吧!

天快亮了,我非常着急,再不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恐怕就露馅了。

于是,我任由他背着我的包袱,任由他扯着我的手,任由露水也湿着我的裤脚,往前走去。

13

这女子真不简单,这么重的包袱,我背着尚且觉得颇重,她从何而来,走了多长路程,竟像没事人似的?莫非……我心里浮起一个词——鬼怪,不觉吓了一跳,哪儿有那么巧?哪儿有这么美丽的鬼怪?再说,即便是鬼怪,长得这么天仙一般,我也不会害怕更不会拒绝。

左右思量,不觉哑然失笑:

女子已经说过,她自小劳作,体力自然健壮,而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心在“四书五经”里,自然体力不好。

有美女陪伴,路就变得短促;为美女做事,自然力大无穷。

不知不觉间,已能听到村庄里的鸡犬之声。

路上,女子不肯主动说话,只是我一问她才答。大概是矜持吧。是啊,我若是一女子,路遇一男子,自然也不敢造次,人同此心嘛。

但不多的交谈中,我已然知道,女子名叫李慧儿。李慧儿,李慧儿,我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多么美丽的名字啊,读之如嚼橄榄,爽口异常,满口生香。我忽然想起我那个恶婆娘的名字,陈嫣娘,什么名字不叫,偏偏叫嫣娘,多恶俗的名字,“嫣”是一个多么外向张扬的字眼,偏又和一个更张扬的字眼“娘”搭配。咳,我的岳父岳母也真是没有学问!

其实,我岳父岳母都出生在大户人家,虽称不上官宦贵胄大家闺秀,但都可以算是富门公子小家碧玉,吃喝用度超过众人,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我知道是因为厌倦了妻子陈嫣娘才牵累到他们身上的。其实,陈嫣娘也没有什么不好,她不过不识时务些罢了,看得我紧些,在我不想读书应考的时候叨唠得多些,如此而已。至于漂亮体贴,温柔贤淑,孝敬公婆,持家有方,她可一点也不差的。

但她没能给我生出一男半女,让我在学兄学弟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她的大罪过。因此,我才厌烦于她。

哎,美女在侧却想到别的女人是对美女的不尊重啊。

但不想不行,陈嫣娘是我绕不开的坎。因为一个问题正在困扰着我——

把李慧儿安置到哪儿好呢?

一个原则是牢不可破的,绝不能把她带到家里去!那岂不真像李慧儿说的那样,才离狼窝又进虎穴了吗?陈嫣娘还不把她给吃了?即便不吃了这个李慧儿,日后还不把我给吃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犹豫,觉得自己多事,竟然未加细思就把这个陌生女子带来了。既然家里不能去,天地之苍茫广大,哪儿是李慧儿的安身之所?早知如此,方才还不如在路边把她给……那时肯定没有人经过!这可如何是好?

心里有事,脚步自然慢了下来。

“王郎,为什么不快些走?”李慧儿也发觉了。这个李慧儿,还真是与众不同,她的性情竟似比我还急,一派跟定我了的样子。

我心里一喜,一种男子的豪情又复苏了。

“王郎,要是你不方便,我干脆到别处算了,反正只要离开那个恶婆娘,我哪儿都一样!”李慧儿分明是在提醒我了——离开了原来的火坑,她愿意跟着我!

我想起了一个去处,一个似乎特地为李慧儿准备的去处!

14

天亮了,夫君还没有回来。虽然以前他也这样过,但这一次,我却从未有过的担心。

那个老道长,他……我有过一丝疑问,觉得老道长是否在欺骗我,但这一念头很快就被我否定:且不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即使不是方外之人,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的,他有何必要骗我?更何况他已经那么大的年岁?

我唤过丫头燕儿,燕儿是我爹娘给我的陪嫁:“燕儿,到村外看看,看看有无姑爷的踪影。快些!”

不大一时,燕儿就回来了:“小姐,没见姑爷的影子。”

“胡说,你怎么跑这么快?又偷懒了不成?”我责怪着。

“小姐,你又冤枉我。你想啊,天已经大亮了,我只消站在村头,便可看他好几里地,别说是姑爷,一个鬼影子也没见!”

燕儿说得有理。

夫君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他没有出村,只在村里的哪家厮混不成?

我心里惴惴不安。

“小姐,我给你梳头吧!”燕儿拿过我平日里最喜欢的梳子。

“不用,你忙你的吧!”心乱如麻,我哪儿有心思对付头啊!

忽然,我心里一惊,莫非夫君去找村东头的李寡妇去了?李寡妇无家无业无牵无挂的,为了生计,她是什么男人都不会拒绝的。若是夫君……

我正要再让燕儿到村东头李寡妇家一看究竟,不料夫君王文麟竟然回来了!

15

我被王文麟带到村头的一个房舍。

王文麟四下看看,见没有人,就鬼鬼祟祟地打开了门。

“王郎,这是你家吗?”

“嘘……”王文麟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出让我噤声的手势。

“这是我的书房,也是我家。”关上门后,王文麟方才诡秘地对我说,“慧儿,你看如何?还算干净吗?”

书房是一个套间,外间靠墙的位置都是书架,书架上都是高高低低的书。进入套间,我看见,里面放了一张床,被子乱乱地摊着,但还算干净。

“不错。”我高兴起来。我说的是实话,这个地方还算僻静,有利于我实施我的计划。

王文麟走过来,他的眼睛像两堆火。我知道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了。我往后躲着,很害怕的样子。不是我害怕王文麟,而是我害怕我的良心。尽管我渴盼着王文麟走过来,因为那是我实施计划的开始。我不能太主动,更不能太放荡,那样会让王文麟害怕的,因此,畏惧地退缩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16

这个李慧儿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初一接触我就这样断定。不说别的,就说我俩进入套间后,我向她扑去,如果她不是良家女子,她会本能地做出放荡的样子来勾引我,至少说些淫荡的话来挑逗我。但她没有,她本能地躲避着我,很害怕的样子。甚至,她都打开套间门逃到了外间!

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妾,她的丈夫就因为房事过度死在她床上,她对男女之事肯定是不陌生的,如果她是一个放荡之人,半推半就也不算什么,可是她……

我更加怜惜眼前的李慧儿了。

从慧儿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是喜欢我的,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里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毕竟刚刚认识还不到两个时辰嘛,慢慢就好了,她就不再害怕我躲避我了。这点儿我非常有信心。

既然把她带到我的书房来了,既然她没有别的地方去,既然她也喜欢我,即便一时间不能遂我心意,也没有什么,来日方长嘛!

太阳已经照到了我的小窗上,该回家了。否则我的那个婆娘会差燕儿来这里找的,那样可就前功尽弃了。我一定要在燕儿找来之前赶回家去。然后再给慧儿捎些好吃的回来。这么漂亮可人的美人,我可舍不得让她忍饥挨饿哟。

因此,尽管慧儿拒绝了我,我反而觉得比她从了我更高兴。

17

夫君的突然出现让我着实措手不及,兴奋像雾气升起,弥漫了我的心房,那个老道长的话没有应验。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这次回来,夫君对我比以前好多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夫君说话时口气柔软了,知冷知热了,他跟我说,以前待我不好,以后一定会痛改前非。夫君说这话时口气非常真诚,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没有敷衍我的意思。“痛改前非”都说出来了,夫君怎么会不真诚,又怎么不让我激动!要不是有燕儿在场,我会扑到夫君的怀里,甚至,我会央夫君像以前那样,把我抱到卧房里……

但同时,我心里也凛然一惊:痛改前非!莫非夫君以前真地做过什么“非”吗?他到底做过什么“非”呢?这些“非”到底和老道长说的话有没有关系呢?我由不得又担起心来。

我一边安排人多炒几个菜,一边咀嚼着方才的念头。越发觉得夫君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包括昨天的彻夜不归和今天早晨的换副面孔,都透着奇怪。

本想问问夫君昨夜到哪儿去了,但因为不想破坏这来之易的气氛,我没敢张口。

今天夫君的胃口似乎特别好,没有像以往那样挑三拣四的,更没有故意找茬,而是把几个菜都吃完了,馒头也吃得比以往多得多。

看着狼藉一片的餐桌,我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忧愁。

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刚吃过饭,夫君就对我说:“嫣娘,考期渐近,我不想蹉跎时光,我要到书房去了!闲暇时我自会回来,你不必担心,也不必让燕儿找我,免得分我心思!”说完就匆匆走了。

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

一切都令我不解。

18

我飞一般来到书房门口,要是村里人看到,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像早已在门边等候我似的,慧儿在我举手要叩门时就打开了门。

拍拍额头我才蓦地想起,我也“金屋藏娇”了!有这么美丽的女子在我的书房里等我,怎么不是一种幸福!

“王郎,你可回来了!让我好等啊!”慧儿带着一副久别重逢的亲切,猛地扑进我怀里,我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香气袭人。我从慧儿身上闻到了一种从未闻到过的香气,淡淡的,但极为吸引人的那种。

是天外的仙香吗?抑或是慧儿的体香?

我醉了。

我把慧儿无限怜爱地抱起来,向里间走去,像当年我抱陈嫣娘一样。慧儿的身体真轻啊!我想到了汉时的赵飞燕能跳掌上舞的典故,我怀里的慧儿也像当年的飞燕吧?短短的路程,我却觉得那样的长。面前不远处是令人心颤的海洋,是最温柔最醉人的所在,我像一个飞蛾,不可自已地扑了进去,带着我的慧儿。

我不想形容也难以形容那种美妙的感觉。我觉得,我和慧儿已被一种火熔化,熔作了一个人。我没有了自己,也忘记了身在何处,当下是何时辰……意念深处,我和慧儿似乎一块出生,从一个神奇无比、氤氲着那种奇香的地方裸身走出来,然后到了另一个更加神奇的地方,这里,奇花如簇,仙草如茵,鸟语婉转,飞瀑如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慧儿两个。没有任何羁绊约束,没有任何伪装,不需要任何会文应试,不需要任何担忧,我们同呼吸,共命运……

上苍啊,王文麟究竟有何德能,竟得如此厚爱?

19

我觉得我是在犯罪。

三百年前我不曾犯罪,却含冤致死;三百年后我有了真正犯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真正让我出苦海的机会,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因此,我愿意犯罪,我不能逃避。

王郎的怜爱先是让我迷失,但后来便是屈辱。坦率地说,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当年的张鸿恩因为年纪老迈根本就不具备的能力,都在王郎身边得到了体现。快意是逼真的,像浪头一样冲击着我,让我一次次忘记了置身何处,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屈辱的潮水:张鸿恩的猝死让我百口莫辩,虽说是他自己身亡,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死与我有关。我若拒绝,他或许不致丧命。

今天,我也想拒绝,拒绝王文麟的纠缠,拒绝这已经纠缠了我三百年的感觉。但我还是配合了他,让自己与他融合在了一起。为了我能够超生,为了早日脱离苦海,我只有如此。

王文麟就是救我出苦海的那个倒霉人,只有充分吸收王文麟的男子精气,我才会渐渐远离三百年的阴森鬼气。

他陷得越深,就越能给我更多的生力;我配合得越妙,也越接近我的重生。

王文麟,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20

几天过去,我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有一种素来陌生的轻快,我似乎又重生了!和慧儿的合二为一令我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放出了炫目的光华,像焰火一般,只不过我的能量和光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奇怪,原来和陈嫣娘每行一两次夫妻之事我都会觉得腰酸体痛,浑身无力,第二天温书或会文时就觉得精神萎靡,而这几天,我忽然发现了自己二十四年来潜藏的岩浆,在时刻等待着喷发的机会!这个机会是苍天给我的,因为他派我的慧儿到了我的身边!慧儿慧儿,你是怎样的尤物啊,竟然有这么广大的神奇之力,让我找回了男人的尊严,体验到了做男人的快乐和骄傲啊!

因为心里有鬼,也因为精力充沛,我对妻子陈嫣娘也恩爱有加。

我不再冷颜向她,不再恶语对她,不再漠视于她,对于嫣娘而言,似乎找回了新婚燕尔的感觉,但在我,不过是掩饰自己、以便能和慧儿长期相处罢了。

平心而论,我之所以能有今天,衣食无忧,能专心于学,能出入学宫,能拥有自己的书房,都是嫣娘帮了我。没有她不顾亲人劝阻下嫁于我,没有她娘家对我的恩赐,我不过是一个穷书生而已,身无长物,贫窭相欺。

但今天,陈嫣娘忽然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吃了一惊:

“夫君近日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被人看穿肚肠似的,我心跳得厉害。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觉得呢?”

“噢,那是我痛改前非了,不好吗?”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强的掩饰能力,但事实是,我做得非常好。

嫣娘不再吭声了,我知道,她心里的疑惑并不曾消解。

管她呢,只要我能和慧儿在一起就好了。

21

这几天夫君对我少有的好,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我觉得,这种感觉不正常,透着怪。

夫妻之间,白天的尊重和夜间的温存都是我渴望的,这几天夫君也给了我,但我还是觉得疑惑。对照过去,他的转变似乎不够自然,况且,转变的理由也不够充分。

莫非他真地遇到了什么非常的事情或者人?正是这种事情或人促使他发生了这些转变?这转变能持续多久?是吉是凶?如果这转变是好事而不是坏事,那么,老道长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夫君这几天多次进入厨房,竟然偷着把厨房的吃食塞进袖中。塞吃食的时候,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害怕被人看见了,表情也怪怪的。而以往,他是从不进厨房的,他的理论是,大丈夫志在天下,一个小小的厨房太局促人了。他为什么这样?拿东西是为了谁?如果是为了在书房饿时贴补自己,又为何如此诡秘?如果为了其他人,他或她是谁?

今天,我差点儿说出路遇老道长的事情,差点儿把老道长的话和盘托出。但话到唇边我又收了回去。原因很简单,一是我不想破坏我梦境一样的幸福,二是我还确定不了此时是不是最佳时机。

我决定,下一次一定把老道长的提醒告诉夫君,甚至,我要偷偷到夫君村西的书房看看,但愿那里不是一个可怕的景象在等待着我。

22

这几天,我觉得我快被王郎给熔化了,化成一泓温柔的水,或者一片晴朗的云。总之,我的三百年的梦想,三百年的功力,三百年的寻找,都找不到了渡口。

作为一个漂泊了三百年的灵魂,冤魂,我迷失了我自己。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王郎就是我前生注定的如意郎君,有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拥有,又什么都已经拥有了。每当幸福感袭来时,我就期盼这种幸福感不要像流水一样稍纵即逝,它要是永远留存于我和王郎身边该多好!

可是我知道,这幸福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鸡壳,稍微用力就会破碎;不过是一抹彩虹,一阵风过,就无影无踪;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眼神就会拆穿。是啊,要是王郎一朝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他对我轻则避之惟恐不及,重则甚至……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必须硬起心肠来,否则我会永远沉溺于万劫不复的深渊。天与之而不取,必遭天谴。我想起了这句话。

可是,被王郎的温柔包围着,面对着这么一个多情的人,我如何下得了手?

有时候我也在怀疑我的判断,王郎果真是我的苦主吗?我非得靠结束王郎的性命而成全自己吗?他为什么不能是我的郎君呢?如果是后者,那个老道长为什么要这样误导我?如果他果然是我的苦主,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强烈的难分难舍?那个老道长到底是谁?认识他虽然时间已久,但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高深莫测的,这次他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23

今天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青帝庙是一个我非常不喜欢的所在,但又是我到学宫会文时必由的所在。路过青帝庙时,我遇到了一个老道长。他颇有仙风道骨,鹤发童颜,这些都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他的话。路过青帝庙时我正沉浸在和慧儿的温存之中,慧儿身上散发的奇香是我回味不尽的风景。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无量寿福!施主,慢走,请听老道一言!”

我继续往前走,文友还在学宫等我呢,老道长话里的“施主”与我无关。

老道长干脆遮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路,就像几天前我挡住慧儿的路一般。

“请问仙长,您有何事?”我有些不耐烦,但我心情好,不跟老道计较。

“施主,你面色晦暗,充满死气啊!”老道长出语惊人。

“仙长自重,我精神充沛至极,休得以咒我来求得所谓道行高深。”我不屑,这世上多是些自以为是的出家人。

“精神充沛至极即是祸根!殊不知,水满则溢月满亏。世上万物皆有定数,不可不慎!”

老道长说得似乎颇有道理。

“施主几日前可曾遇到什么事情吗?”

“不曾。”

“遇到什么陌生人吗?”

“也不曾。仙长自重,学生会文去了。”我无心恋战,任道长疯癫吧。

“唉,死亡当头,会文何益?与施主最亲近之人,即是最可怕之人。悲哉!无量寿福!”老道长的法号声里,我已走出老远,健步如飞。

说也奇怪,自从见到老道长之后,我渐觉步履不似以前那么轻捷,精神也不比两天前充沛。就是和慧儿在一起时也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不用说敷衍陈嫣娘。

莫非慧儿……随即我就否定了,慧儿单纯无邪,温存无限,与我无怨无仇,害我何来?再说,从几天来的接触来看,慧儿的善良、善解人意与嫣娘相比并不差,如此美妙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害我?

至于精力不济,是我用情过度所致,原是常理。只要消停几日,加以调养,自然会一如从前。

真是庸人自扰。

会文之时,由于我心不在焉,竟致一塌糊涂,平常最擅长的题目也难之如上青天,最得意的功夫也如同陌路。我被宗师骂了一通,学兄也颇为奇怪。

个中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好不容易到了会文结束,我飞一般冲出学宫,慧儿的美丽像一双有力的手,拉着我的心。

然而,离村头越近,我的步履越沉重,心里竟也犹疑起来。好在,慧儿的温存像纸鸢的长线,牵着我不由自主地往书房走。

要不是我遇到一个人,我会立刻飞到慧儿身旁。

那是燕儿,看样子,她已经早在这路上等我。我左顾右盼,没有嫣娘,幸亏没有她,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24

我在做一件已经思虑了几天的事情。

我觉得,如果我不做这件事情,我苦心经营的家就将毁于一旦!

但此刻,我在亲自给夫君做他最喜欢吃的菜。之所以不让下人做,是因为只有如此我才更有底气面对夫君。

我估摸着,燕儿已经碰见夫君了,夫君也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心不由跳起来,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要说的话。我不知道我说了这些话以后夫君的态度,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暴跳如雷,我更不知道我这风雨飘摇的家接下来会何去何从!

夫君回来了,从他一边走一边和燕儿交谈的口气上看,他心情不好。为什么?是再次厌倦了我吗?是怨恨我将他生生从那个人身边拉回了吗?

“燕儿,招呼姑爷坐。”我用话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我不敢立即对夫君说话。怕一不留神,刚一开始就失去了说话的气氛,失去了气氛就失去了说话的必要。

夫君坐下来,依然是他惯常坐的位置。我心里放松了些。

“嗬,这么多菜啊!”夫君口气又轻松了起来。

“还是家里好啊!”不知道他为何发这样的感慨,也不知道这感慨是真是假。

但这感慨还是给我一种温暖。

“夫君,我要跟你说件事。这件事我考虑好几天了,今天非说不可。”话一出唇我就恨起了自己。这不是我设想好的口气和说话方式,也不符合我的秉性。万一夫君一生气,以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说呗,别这么郑重其事的嘛!”我做的菜很好,夫君一定吃出来了,所以他口气非常随和。

“几天前,我遇到了一个老道长。”

“老道长?他说什么?”夫君放下箸,他的反应有些意外。

“莫非夫君也知道这个老道长?”我说话的方式及时做了调整。

“噢,没有。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老道长跟我说,咱家里会有灾祸。他还说,这灾祸来自你。”

“灾祸?来自我?他真这么说?”

我点点头,把一箸菜布到他面前的小碟里。

“夫君,你醒醒吧!你遇到的那个人,会害死你的!”我鼓足了勇气。

话说出来,我不由松了口气。

“那个人?你去过书房了?”夫君倒抽了一口冷气。

果然如此!没想到,夫君就这样不打自招了!我感到天旋地转,要不是燕儿及时上前,我就栽倒在餐桌上了。

25

听了陈嫣娘的话,我如五雷击顶!她一定到过书房了!她一定见到慧儿了!甚至她一定和慧儿发生冲突了!现在慧儿怎么样?她还在书房吗?她再次遇到和正妻正面冲突的事情后,她的反应如何?她会不会有危险?

我的心恨不得变成一只鸟,飞回到慧儿身边。此刻我的心已经化身为鸟了,只是这只鸟不识路,只能在痛苦的天空盘旋。

我的意念里,此刻,慧儿正在书房里痛不欲生地哭。她歪倒在床上,床上一片混乱,那是刚才和陈嫣娘冲突后留下的遗迹。慧儿花容失色,脸上还被嫣娘抓了几道血口子,正往外渗血。慧儿无声地哭着,眼泪已经洇湿了枕头。她不时地折起头向外望望,但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一定是在看我,看我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外,但我这时却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之所以说是很远的地方,不是指距离,而是指人心。

我问过陈嫣娘,她到过书房了吗?从她的表情里我看出她一定是到过了。她为什么要去那儿呢?是谁告诉她的呢?是燕儿?不会,燕儿不知道,她整天都不离开嫣娘,她没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件事。

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了:老道!

想到这儿,我吓了一大跳。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不可理解。

他先是把这件事告诉陈嫣娘,让陈嫣娘觉得家里要大祸临头了,这样就使陈嫣娘产生听他话的想法,然后他又告诉陈嫣娘我的书房里藏着李慧儿的秘密,让陈嫣娘去察看,致使陈嫣娘和慧儿发生冲突。同时,他又在路上拦住我,告诉我李慧儿不是善类之事,想让我也听他的摆布,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管这目的是什么,反正,我越想越觉得老道长是背后操纵这件事的主谋!

可这老道人乃出家之人,原不问凡间香火事的,他频频出语提醒,究竟想谋个什么呢?

我又反复品味老道的话,还有些道理。

回想几天来,慧儿颇有些奇怪的地方。比如,她确实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那天我已经怀疑她的臂力为何那么大,竟比我一个男子还要大。但后来是我自己以她经常干体力活开解了。但如果从另一端想起的话,如果慧儿真如老道长所说不是善类,这问题自然就不再是问题。

慧儿的饮食也与常人不同。面对着我天天从家里给她拿的吃喝的东西,慧儿不是说“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就是说“我这会儿还不饿”,但后来东西都不见了,初时我总以为是慧儿吃了,但后来我发现了被丢掉的食物。有些食物虽然被狗给吃了,但还有些未吃完的痕迹在。莫非慧儿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如果是异类的话,她究竟是什么?妖怪还是鬼神?

还有,我从来未见慧儿做那些诸如大小便之类的水火之事。每次温存之后,要是陈嫣娘,她总会到尿桶边响响的小便,要是白天,她也会跑到茅厕里,可慧儿……

越想越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可怕。

我决定,一定要偷偷探个究竟!

26

夫君的不打自招,一下子击倒了我。我觉得,我的家就要破碎了,被那个我不知道的人,不,她甚至根本就不是人,给害得要破碎了!

在夫君面前我没敢说出以下这件事,因为我若说出来了,夫君会一辈子都不原谅我。

那一天,我找到了道长,叩问他所谓天机的内容。初时他不愿意说,但拗不过我的哀求,他就跟我说了。

书房!怪不得夫君每天早出晚归的,一心要到书房去,我原以为他真地为即将到来的应试苦读,谁曾想竟然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子!

我非常感谢道长,是他及时把这件让我屈辱的事告诉了我。

“无量寿福!”道长依然高呼法号飘然而去,我恨不得给他磕头。

离开青帝庙后,我直奔村西夫君的书房!我知道,夫君现在不在书房,他要去学宫会文,如果不趁这时候去,我是没有机会的。

心急嫌路长,等我赶到书房门前时,我还是放慢了脚步。如果里面有人,我不想让她听见我的脚步声。

门竟然没有锁,我一推门就进去了。

外间的几个大书架,书码得整整齐齐的,有的书脊上还落了灰尘,显见夫君近期根本就不曾看过这些书,到了套间,被褥也叠得齐齐整整的,包括枕巾也平平整整地放在枕头上,近期没有人住的样子。我舒了一口气。

不对!我分明闻到了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我从来没闻到过的香气,只有女子才有的香气!再看枕头和被褥,又发现了问题,如果只是夫君睡过,依他的个性,他根本就不会叠得这么齐整!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叠齐整!

事实明摆着!

可她是谁呢?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我决定等。可是,等到夫君的会文应该结束的时候她也没有回来。莫非她事先知道我要来才躲开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她既然不是善类,就一定具备这样的法力。既然具有法力,那么她伤害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她为什么要躲开我呢?我不解。

于是,我一下子冲出书房的门,逃也似地回到了家。因为我要保全我的性命,为我的夫君亲自做菜呢!

夫君吃罢饭走了以后,我决定,再次找老道长,求他救我,救我夫君,救我全家!

27

我走在去青帝庙的路上。我要找老道长,要他给我出个主意。

做出此举,是颇费些思量的。

我一直认为老道长是操纵这件事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他操纵的目的是什么,他从中要得到什么,但对他的敌意我是清楚的。如果不是无奈之下,我会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是绝不会主动找他的。

慧儿让我怀疑的地方越来越多。比如,那个包袱。我清晰地记得,慧儿初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的,就是我帮她挎过的那个。但自从到我的书房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包袱里藏着什么呢?包袱现在放在哪儿了呢?如果包袱没有鬼,她又何必把它藏起来?如果包袱有鬼,又意味着什么呢?或者,那个包袱原本就只是一个幌子?有了这个包袱,就更能引起人的同情,更容易接近富有同情心或者色心的男子?

比如,慧儿的体重。我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抱慧儿进里间的感觉。慧儿的身体太轻太轻了,简直可以说没有重量!抛开一个男子因为过于激动而产生不同寻常的力量的因素,现在想来,慧儿的确超过常人的体轻。

比如,她对我太好了,并且对我越来越好。如果她真像道长说的那样,慧儿是来害我的,我死在眼前,那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意欲何为?我想起了一个古语,若欲取之,姑先与之。慧儿欲从我身上取的究竟是什么?我不过一介书生,有什么值得她费尽周折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反正,我可以肯定,如果慧儿果真对我有所求,让她不惜以身相许,不惜全身心这样待我的诱因,一定是对我对她都无比重要的东西!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既然那么重要,我也就不想轻易失去,更何况我急于想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这也是促使我下决定找道长的原因。

不知道道长还在青帝庙出现吗?即便他还在青帝庙,我出言不逊之后,他还会帮我吗?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老道长,准确地说,道长就在我必由的地方等着我,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霎那间,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不顾惜我是一个斯文的书生的身份,我定然会扑倒在道长的脚下。

“我知道你会找我的!无量寿福。”道长的话让我觉得吃惊,但他颂的法号又让我觉得特别踏实。

我欲把来意原原本本地告诉道长。但刚开口就被道长挥手制止了。

“施主不必说了,施主来意我已尽知。”道长手捻白须。

“你如果看到一些可怕的东西时,即把这道符贴在门上。记住,一定要在白天去!一定要贴在门上!无量寿福!”

道长把一道符塞到我手里。

28

此刻,我手里拿着道长拿着那道符,像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

我没有生过孩子,也不曾有过抱婴儿的感觉。但依我想来,一个母亲把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孩子抱在怀里时,她的心一定是最柔软的,抱得紧了怕婴儿硌着,抱得松了又怕婴儿掉在地上。反正,她是在用自己最多最多的感情来抱这个婴儿。而我现在就是用这种感情来拿这道符的。

记得我去青帝庙找道长时,道长就在我必由的路上等我,看样子他已经等了好久了。

说实话,我本不想找这位道长。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女子来说,我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夫君背着我养了另一个女子,是我的痛,也是我的面子。我不想把这个痛揭开,更不想伤及我的脸面去求人。如果不是万般无奈,我是一直认为这是下下之策。

但现在我顾不得了,因为这女子在伤害我夫君的性命,我夫君甚至很有可能随时都被她害死!我的家庭也会随时因夫君的丧命而不复存在。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夫君就是我的皮,我的命。我如何会容忍人伤害他!

我要找道长,求他救我的家,救我的夫君。为此,我可以在千千万万人面前给他下跪!

但当我刚欲道出来意时,道长挥挥拂尘制止了我。

“女施主,你来意我已知晓,你且把这道符拿去吧!记住,一定要白天去!一定在你看到你夫君有不寻常的举动时,就把它贴在窗上,一定要贴在窗上!切记,切记!无量寿福!”

我非常佩服老道长的神机妙算,竟然瞬息之间洞察我的心思。

“贴在窗上”,贴在哪儿的窗上呢?“等夫君有不寻常举动时”,我现在根本见不着夫君,我又怎么知晓他是否有不寻常的举动?

噢,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有到一个地方去,才能对这些问题迎刃而解。

29

我静静地坐在窗前,仔细地描画着我的衣裳——

这是一件人皮做成的衣裳。我之所以变成现在的美貌女子,完全因为它;我之所以被王郎宠着爱着,也完全是因为它。我只消把它披在身上,我的真面目就立时被它遮盖,一个美貌无比的女子就出现了!但现在,我不想要它了,我要扔掉它,我不想再依靠它。

因为我不想再骗王郎,害王郎了!我要再一次放弃这得之极难的让我超生的机会!

王郎的笑容让我沉迷,王郎的怜爱让我陶醉,不论之前目的是为了什么,但这几日王郎着实让我尝足了做一个女子的美妙滋味。且莫说我是一个漂浮不定、无形无根的鬼魂,即使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能够享受这样的爱恋也死而无憾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危害王郎,而求自己的重生呢?

但对于这个人皮衣裳,我是非常有感情的。这还是白无常看我可怜,托人给我做成的,他说,这件衣裳可以帮到我。如果我早拥有这件衣裳,恐怕早就托生成人了。但今天我一点儿都不后悔,相反,我觉得非常幸运,因为我如果早点得到这件衣裳,我就会错过王郎对我的疼惜了!

我仔细地描画着。眼睛,多么漂亮的眼睛啊,你让我看王郎的时候清澈如秋水;眉毛,两道柳叶似的弯眉啊,我要细细地描画你们,让你们像梦一般婉转,像我和王郎的故事一般绵长。

王郎王郎,今天慧儿就要离开你了,你的今生今世,我们将不能再相见,如果有缘,来生再会吧!

王郎,我不是存心骗你,慧儿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三百年的冤屈,巨石一般压在我的心头,任谁也不能承受啊。好在,我遇到了你,你给了我令我感动几生几世的爱,这爱足以让我面对漂泊无定的凄苦日子了。如果说以前的几次放弃是因为我的不忍,只有这一次才是因为爱;如果以前的几次放弃有无奈甚至怨恨的成分,这一次是纯乎发自内心!以后,在漂泊无边的凄苦里,只要想到我是因为你而选择了这样的日子,我就能够享受到凄苦中的甘甜了。

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多用心于学业,将来光宗耀祖,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祝福吧!慧儿不能给你什么,能给你的仅仅是不再伤害你和对你的祝福。你可不要把我的祝福当作旧衣服一样随手扔掉啊!

30

我终于看清了慧儿的真面目——那是怎样的真面目啊!

往日白里透红的面庞此刻变成了恐怖的绿色,往日吹弹得破的皮肤此刻却像……像……鳄鱼或者河马的皮肤一样粗糙,往日白玉般的皓齿此刻变成了野猪一样的獠牙。我不敢看慧儿的那双眼睛,往日清澈得深潭一般的含情的眼睛,青面獠牙的狰狞已经使我魂飞魄散了!

慧儿,不,恶鬼,正在仔细地描画着那件曾经让我上当受骗、让我全身心付出的人皮,她描画得那样一丝不苟,描画得那样专心,似乎那张皮就是一切,以致于她不顾一切了!

这个恶鬼,还想骗我,她描画得越仔细,变成的女子就越能吸引我,就越能达到害我的目的。我的愤怒难以遏制,继之以强烈的屈辱,我竟然跟这样一个可怕的鬼物缠绵厮磨了几天!

我大喊一声:“恶鬼,我不会再受你的骗了!你死期到了!”我按照老道长的嘱咐,把那张符贴在书房门上,生怕贴得不牢,我又使劲压了压。

恶鬼似乎这才从描画人皮的专注中惊醒,我可以看到她的动作带着明显的仓促。她慌忙之中又披上了已经描画好的人皮。霎那间,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原本的恶鬼又变成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李慧儿!

李慧儿,我曾经痴爱过的女子,此刻,看到她超群的美貌,我心里泛起的不再是爱恋,而是更大的屈辱!她的眼睛看着我,眼睛仍然像那潭秋水,但不同的是,这秋水已经与我无关,秋水里荡漾着的已经不再是柔情,而是让我畏惧,让我要尽一切力量远遁甚至尽一切力量铲除的邪恶之源!

李慧儿看到了我,她像往常一样向我走来,我本能地往后躲避着,但只听“轰”的一声,一道红光冲出,直逼李慧儿的面部,李慧儿不曾提防,被红光击倒在地,痛苦地呻吟着。

一瞬间,我心里升腾起一种浓烈的不忍,毕竟……我闭上了眼睛。但随即,我的不忍就变成了满腔仇恨!就是躺在地上的这个恶鬼,欺骗了我的感情,欺骗我的目的是索取我的性命!

我大叫着:“恶鬼!恶鬼!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31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夫君有今天这样的举动,他跳着,用力拍打着门,不住地大叫,叫声里满是愤怒和快意,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斯文。

我想起了老道长的话。

我克服了害怕,不知从哪里积聚起的勇气,从藏身的地方一下子冲出来,将那道符贴在书房的窗上。因为怕符被风吹掉或者被轻易揭掉,我又用全力把它压紧。

这时,我才看见了那个女子,我曾经每天都想见到的人!

看不清她的面庞,更看不清她的表情和眼神,她好像受了伤,她是如何受伤的呢?只见她正在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窗边走,这下我看清了,她是一位绝色女子!只不过此刻她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这东西好像是畏惧,又好像是愤怒,更像是绝望。此女子我见犹怜,怪不得夫君为了她而不顾一切,怪不得夫君头上有死神的翅膀盘旋还不自知!这个害人的恶妇!

我大叫着,忘记了正在向我靠近的女子,忘记了这女子若是异类的话她极可能伤害我的危险。

忽然,窗前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轰”的一声,一团白光腾起!

女子猝不及防,被这白光猛地击中,她惨叫一声,向后重重地倒去!痛苦地抽搐着。

我看呆了,这一定是那张符的神力!这个老道长,真是法力无边啊!

夫君这才看见了我。

“嫣娘,你怎么来了?”夫君满脸诧异。

“我不放心夫君,是老道长让我来的!”

“道长是不是也给你一道符?”夫君的神色更加诧异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有道符!”夫君指指书房的门,但我并没看到那道夫君说的符。再看窗子时,也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呢?

“无量寿福!二位施主,又见面了!”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老道长来了!

是拯救我夫君拯救我王家的恩人来了!

只是老道长手里没有了拂尘,而是一把剑。

32

我、嫣娘和老道长进入了书房,李慧儿仍然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我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一股怜惜之意。慧儿,慧儿,虽然你的目的是害我而利己,但毕竟还未曾得手;虽然你对我的万千温存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毕竟让我体味到了爱的滋味。如今,躺在地上的是你吗?面对如此痛苦的你,我怎么竟然又产生一种不忍来?莫非这就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吗?

在嫣娘向老道长道谢的时候,我忽然发觉,素日慈眉善目的老道长今天的眉宇之间似乎多了一层什么。

杀气!我心里一凛!

我注意到,老道长手里的宝剑取代了他以往一直拿着的拂尘。宝剑,这难道不意味着杀戮吗?杀戮的对象当然再明白不过,那就是此刻躺在地上抽搐的李慧儿,不,恶鬼!

“王施主,杀了她!”就在我纳闷之时,老道长把剑递到我面前。

“不不,我不敢……”我恐惧地后退了一步。

“拿着!”老道长粗暴地把宝剑递到我的手里,那冰一样逼人的剑气啊,顷刻割疼了我的心。我是舞文弄墨之人,哪里有舞枪弄棒的杀人之勇啊!更何况,老道长要我杀的是我不遗余力疼惜过的李慧儿!

“施主,她是一个恶鬼,今日你不杀她,他日她必杀你,杀你全家老小!”

我颤抖着走上前去,手抖得厉害,我的剑下是痛苦不堪的李慧儿。

慧儿,对不起了,我是无奈的!我举起了剑。

33

看着王郎被老道逼着对我举起了剑,我的心都快碎了。

我知道这剑上已经被老道祭了符咒,我是躲避不过也抵抗不过的,我干脆闭上了眼睛。

王郎,再会了!别怪慧儿!

但剑迟迟没有落下来。

“王郎,下手吧,别顾惜我,否则他会杀了你的!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这个牛鼻子手里强一万倍!”我喘着气对王郎说。

“为什么慧儿?”王郎的手慢慢垂下来。

“因为咱们都被这个老道骗了!”我强自睁开眼睛,痛心地对王郎说,“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儿认出他来!”

“王施主,快杀了她,她还在骗你!”老道急了。

王郎把剑掷在地上:“道长,你自己杀了她岂不省事,何必要借手于我?”

“王施主,贫道要杀死这个恶鬼易如反掌,但那样的话,施主就失去了一个为自己增添福寿的绝好机会!”

我艰难地对王郎笑笑:“王郎,别听这个牛鼻子的,他要是能亲手杀我,还处心积虑利用你们夫妻干什么?”

“为什么?”王郎妻子也颇为不解。

“他要是杀了人,他三百年的道行就没有了,尤其是杀了我!”

“难道你和他认识?”王郎妻子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真好看,我从没见过比她眼睛更漂亮的女子。

“是的,可惜我最近才想起来。不光认识,我们之间还有一段仇恨。”

这时,老道咆哮起来:“王文麟,你还在等什么?我的符已经把她打伤了,难道你等她恢复过来再来害你吗?”

我对老道说:“刁大人,你不要着急,听我给他们说一个故事好吗?”

“快说慧儿!”王郎靠近我,想把我扶起来。多么熟悉的气息啊,这气息让我如此陶醉。

“王郎,妹妹,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吗?”王郎妻子不住地点头。

“三百年前,我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爹娘贪财,把我卖到姓张的一家当小,张家的正妻刘金蝉善妒,经常打我,我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这些我已经告诉王郎了。但后来,我的夫君张鸿恩因为贪欲过度死在我的床上,我被刘金蝉以谋害亲夫为由告到了县衙,并事先花钱打点,刁县令就不分青红皂白判我斩立决。你们夫妻知道这个贪财的县令是谁吗?”

王郎夫妻不约而同地摇头。

“别听这恶鬼信口胡说!二位施主!”老道恨不得一脚把我踹死。

“就是他!站在你面前的老道的前身!我还是最近才想明白的,起初我也上了他的当!当初,他对我说,我已经有了苦主——就是能够把肉身借给我的人,可以超生为人了。他让我黎明时在路上走,说那样就可以碰见苦主,结果我就遇见了你。王郎,开始时我是想害死你,借你的肉身托生的,但后来我不想这样做了!”

“为何?”王郎很纳闷地问。

“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有了你对我的好,我再也不想害你了,我已经不想托生为人了!”

“老道为什么要把找到苦主的事告诉你?”王郎的妻子问。

“这个我也不大明白。一开始可能是想以此减轻他前世的罪过吧,我的魂魄三百年来整天东飘西荡的,让他不安。”

“他既然已经心存救你之念,为何后来还要杀你灭口呢?”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果老道愿意说的话,你们可以问他。”我无奈。

“李慧儿,你不要血口喷人!三百年前你杀死亲夫,三百年后你还在信口雌黄,难怪你的灵魂不得超生!”老道转而向着王郎,“王施主,要不是贫道及时出手,你们夫妻恐怕早已遭她毒手,你们还仁慈什么?”

“王郎,我知道你看到我的真实面目后吓坏了,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恨我。你知道吗?我是有意让你看到的!”

“为何?”王郎的眼睛瞪大了。

“因为我不想害你,我想离你而去。我要让你有精力应对文试,光耀门庭。但我知道如果不辞而别,你肯定难以忘记我。我只能出此下策,让你看到我的可怕面目,这样你就可以不再分心了。”

“那你为何还仔细描画那个人皮衣裳?”

“那衣裳是我的恩人,它让我得到了你的垂爱,我非常珍爱它,感激它。我描画它,是想把它留给你做个念想,然后我用真面目离开。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你事先已经找这个牛鼻子要了一道符。我出不去了,情急之下只得又穿上了它。我实在不忍吓坏你呀王郎!”

“我现在明白了,老道长怕你再从窗户处逃走,又给了我一道更厉害的符!”王郎妻子妻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都是这个老道操纵的,我们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王郎也回过神来。

“妹妹,我知道你几天前看过我,我离大远就已嗅到你的气息了,所以我躲了起来。我实在不想和你起冲突,更不想让你和王郎起冲突啊!依我的功力,我更老早就嗅到王郎的气息了,我对他的气息太熟悉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让他看到我专注描画那件人皮衣裳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书房收拾得井井有条,把被褥叠得平平整整,是想告诉你,我也曾是个良家女子啊!”

“我明白了姐姐,你生时是个好人,死后是个好鬼!你比我可怜百倍呀!”王郎妻子动情地说,她的话真让我感动。

我总觉得,老道士这样处心积虑地行事,目的恐怕不只是杀我一个,好像还另有目的。否则,他初时似乎是为了救我出苦海,但后来却利用王郎夫妻杀我,这应该是前后矛盾的呀!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我的身体虽然被老道士的两道符所伤,极为虚弱,但神智尚清醒。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老道的用意。

忽然,我心里透过一丝光亮:可恶的老道,原来竟然如此心如蛇蝎!

“王郎,我想,老道士的真正意图不是杀我,而是杀你!”

“老道为何要杀夫君?”妹妹失声问道。

“我也想不明白。”是啊,老道心机深重,我实在揣摩不透。再说,我着实不知道老道与王郎有什么深海之仇。

这时,王郎忽然发起怒来,他以少有的敏捷拾起地上的剑,恶狠狠地指对我说:“恶鬼,死到临头你还巧舌如簧骗我,中伤老道长,我要杀了你!”

“王施主不愧是圣贤子孙,明察秋毫,快杀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鬼!”

“道长放心,我这就替天行道!”王郎举起了剑。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老道士惨叫一声:“施主,你——”

王郎愤怒地说:“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牛鼻子老道,你想杀我,我偏要杀了你!”

我睁开眼睛,见老道已踉跄着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他原来,王郎以杀我为由骗过老道,使他放松戒备,待剑锋快要刺中我的瞬间,忽然改变方向,直刺老道!

王郎不曾料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勇气,他受伤似地扔下长剑,呆立在原地!

妹妹也呆若木鸡!别说王郎和妹妹,就连我也不明白有着三百年道行的老道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

仔细一想,我随即明白,普通的宝剑当然奈何不了老道,但祭有符咒的宝剑则有了神奇的力量!不但是我,连老道也抵挡不住这恶毒的符咒!苍天有眼,他最终死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王郎的一击之下!

老道手捂胸口,艰难地说:“报应啊报应,刘金蝉,你又赢了!”

“道长,刘金蝉是何人?”妹妹问。

老道叹口气,吃力地折起身子,对我说:“李慧儿,你们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全告诉你吧,这或许会减轻我一些罪孽。其实,我告诉你你已经有了苦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你王文麟死!如果你果然甘愿受我的指使,试图借你的肉身重生为人,你就必然会先耗干王文麟男子的精血,然后再把他剖腹挖心。这样我的目的借助你之手就已达到了。至于苦主是王文麟之说,不过是我随口胡诌,原本子虚乌有的,它不过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罢了。谁知你竟然恋上了王文麟,改变了主意,我只好改变计划了。”

这时,老道胸前的血涌出得更多,他顿了顿,深吸口气,转而对王郎夫妻说:“我必须先取得你们夫妻的信任。于是,我分别对你们夫妻说你有大灾,以引起你们对我的依赖,然后,我偷偷地尾随你到书房,探知李慧儿的下落,告诉你们那个惊艳美丽的女子并非善类,自然地取得了你们对我的信任。最后我分别给你们一张符,借你们的手打伤李慧儿,削弱了李慧儿三百年的道行,这样,你就有机会和李慧儿势均力敌地交手。我料定李慧儿必定不甘心被动地受死,她必然会反抗,这样,你就很可能死在李慧儿手下,而我交给你的剑是祭过符咒的,李慧儿也必然难逃此劫!这样,我就在报仇之后又借你之手消除了我的另一个心头大患!其实,让李慧儿死初时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因为她并未认出我就是当年的刁县令!不料,李慧儿为情所困,竟然甘愿死在你的剑下,再一次打乱了我的计划!接下来,我本来预备放弃三百年的道行亲自出手了!谁知你却先我一步!唉,害人害己,悔时已晚。王文麟,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何要如此恨你吧?告诉你,你的前世就是那个打点银两诱我受贿杀死李慧儿的悍妇刘金蝉!我十年寒窗,原想上报君恩下报父母,为列祖列宗争光,是你害了我,让我活着时陷入痛悔莫及的可怕境地,死后魂入地狱,受尽酷刑,痛不欲生,你罪不容诛!我费尽心力,天下地下到处寻你,几世之后,终于探知你的踪迹,你想,我怎会轻易饶你!没想到,我又一次被你所害!”

说到这里,老道痛苦地大口喘气:“李慧儿,我要死了,你不要恨我,一切都是冤债啊!我死之后,你可以托我的肉身超生了!王文麟,我报仇不得,也是你后世痛改前非所致,为善者方能自救,你要好自为之!从今以后,切莫……贪恋青楼,冷落家室,有辱……斯文了!”

老道士一阵咳嗽,每一次咳嗽,就有更多的血汩汩涌出。

王郎面笼愧色,频频点头称是。

“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婴儿了?我不想离开……王郎!”想到十几年甚至永世不能再与王郎相见,我悲从中来。

那与让我的魂魄东游西荡何异!

“道长,姐姐可怜,天人共知。你有没有妙法帮姐姐实现心愿?”妹妹着急地问老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王郎和妹妹不约而同地问。

“只是你们或许不想照做。”老道呼吸更加微弱,想必死期已到。

“只要能让慧儿超生为人,任何事我们都愿做!”王郎急切地摇着老道的手臂。

“我的魂魄离开肉身后,李慧儿穿着人皮衣裳的魂魄立即附着在我肉身之上,切记,一定要快;我的魂魄会到阴司禀明阎罗,诉明李慧儿的冤屈和对你的真情,这样李慧儿就不必从婴儿开始托生,而是她现在的样子了。只是……只是刘金蝉,不,王施主,你要为此减少一轮阳寿。你……愿意……吗?”

“我愿意!”王郎不假思索地说。

“我不愿意!”我所言不虚,让王郎为我失去十二年阳寿,我于心何忍?

“慧儿,难道你不想跟我厮守终身吗?难道你忘了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吗?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从前做过很多荒唐事,难道你不想让我赎罪吗?”王郎轻轻地摇着我的手说。

“姐姐,你就答应了吧,你前世受的苦太多了,我们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呀!你放心姐姐,妹妹会和你一起伺奉夫君的!”

“嫣娘你放心,从今以后我要是再对你冷落,我宁愿……”王郎话未说完,嫣娘——我现在才知道妹妹叫嫣娘,好美的名字——已捂住了他的嘴。

“夫君,别说了,我……我相信你!”嫣娘哽咽了。

我还在犹豫。是啊,和王郎在一起,是我唯一的心愿,可,想到要让他……我心如刀绞。

“你们须快点儿……决定,否则就……耽误了。我……先去……了!无量寿……”老道未及说完,含笑而逝。

“姐姐,你快答应吧,否则,我跟夫君都会遗憾终身的!”

“是啊,慧儿,你要是不答应,我活着还有何乐趣!”王郎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多温暖的所在啊,我感觉到了王郎跳动的心。

除了答应,我还有别的路吗?

迷蒙之中,我的眼前幻现出这样的图画:白天,王郎苦读累了,我和嫣娘妹妹陪伴着他走在乡间的阡陌上,我们的不远处,妹妹生的一双可爱的儿女在嬉戏,龙凤胎;夜晚,昏黄的油灯下,妹妹细心地为挑灯夜读的王郎剪去灯花,我则痴痴地盯着王郎,喜气笼在我的脸上;放榜之日,王郎金榜题名,骑着高头大马夸官游街,马上,我的王郎意气风发,脸上漾着笑……

34

苍天对我的眷顾似乎在前些时候已然用尽。

李慧儿的魂魄附上老道长的肉身之后,并没有如我们三人所愿,而是变成了一个怪物:身材、声音、姿态都一如我深爱的李慧儿,但脖颈以上却是老道长的——沟壑纵横的面庞,深深塌陷的眼睛,雪白的胡须。

我的心都要碎了!

一定是老道骗了慧儿,骗了慧儿!附上他的肉身,慧儿根本不可能变成我心仪的样子!

越想越觉得有理:是啊,老道心机何等深也,与慧儿、与我和嫣娘旧仇新恨何其苦也,怎么会真心帮我们!

早知如此,还不如像前几天那样,慧儿只要披上她那件人皮衣裳,立即就变成一个美貌女子;可现在,她的魂魄再也不能离开肉身了!

王文麟,你枉自称饱读诗书,机敏过人,却被人轻易玩弄,既害了慧儿,又害了自己!报应,真是你玷污圣贤、贪恋美色的报应!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老道士!

35

我向慧儿姐姐走去,她此刻正坐在书房里间的床上,面向墙壁,痛苦地抽咽。她不敢看我,更不敢看夫君。

当她的魂魄附上老道长肉身的瞬间,我和夫君都瞪大了双眼,急切地等待着姐姐的“复生”,谁料……天哪!

我扭过脸去!我和夫君都难以置信,我们切笃盼望的结果,夫君宁愿放弃一纪寿命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我不敢也不忍看了!

就在刚才,慧儿姐姐无限欣喜地对我们说:“王郎,妹妹,你们看,我和几天前一样吗?”

但看着夫君的神色由春天转入隆冬,慧儿姐姐不由纳闷起来:“王郎,你怎么啦?莫非我不好看?”

揽镜自照,慧儿姐姐“啊”地惊叫一声!

许久许久,夫君转过身来,对慧儿姐姐说:“慧儿,你不要伤心,还是先离开道长的肉身,变成几天前的样子吧!我和嫣娘都不会害怕的!”

“王郎,你哪里知道,一旦附上人的肉身,就再也不能离开了!除非——”

“除非什么?”夫君急切地问。

“除非你们允许我再去死!”说完,猛地往墙上撞去!如果不被夫君及时拉住,后果……我不敢想了!

“王郎,你不要拉我,让我去死!否则,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什么路?”王郎死死地扳住慧儿姐姐的肩膀,生怕她再往墙上撞。

“你亲手杀了我!这样,我就又能披着那件衣裳,变成原来的李慧儿了!”

“这……怎么可能!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肉身可以重生为人,好不容易结束魂魄无着的痛苦日子,我如何忍心下手!再说,我一介书生,又怎么杀人?”

“王郎,妹妹,我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好!”

“姐姐,你不要太过伤心,这不是最终的结果!你一定会变成原来的样子的!我想,老道长一定正在阴间努力,咱不要枉费了他一片苦心吧!”

可是,我的话王郎和慧儿姐姐又哪里肯信!

我把姐姐搂在怀里,姐姐的身子剧烈地抖动,我能够感到她的痛苦。

36

这个恶毒的刁老道,你到底跟我李慧儿有什么血海深仇,竟然如此害我?当年你害我一次还不够吗?害我东飘西荡三百年还不够吗?还要再害我第二次!你这次对我的伤害,实在比三百年前把我杀了还狠毒!

我不敢看满心热望被风吹去的王郎,此刻他的痛苦一定不比我少,我可以体会到王郎的痛苦;我伏在妹妹怀里,妹妹紧紧地搂着我,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但我此刻却希望时间再慢些,再慢些。我如果能够这样过下去,永远不再让王郎看到我的脸该有多好!

王郎,妹妹,是我害了你们!是我的轻信让恶毒的老道士阴谋得逞,又一次害了我!我实在太急切地想和你们在一起啊!

牛鼻子刁老道,我永世不会原谅你!

37

我对嫣娘说:“把你慧儿姐姐接到咱家去,从今以后,慧儿就是咱家中的一员!”

嫣娘对我说:“知道了夫君,不消夫君安排,我正在准备这样做呢!并且,我和慧儿姐姐不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不分妻妾,我们姐妹共同服侍夫君!”

我心里一阵温暖,嫣娘真是贤惠!

不料,慧儿却往后退缩着,嘴里喃喃着:“不可不可,王郎,我不会跟着你们回家的!除非我的面貌变成李慧儿原来的模样!”

嫣娘对慧儿说:“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不会让别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的,我会用一个面巾包裹着你;回家以后,你就住在主房的另一间房里,我也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姐姐放心吧!”

我发了狠:“慧儿要是不回家,我也一辈子住在这儿了!从今以后,我不再碰笔墨纸砚一下,如有违拗,天不容我!”

“王郎,慧儿已然这样见不得了,你又何苦发这样重的誓呢!如果因为慧儿而放弃了仕途学业,慧儿于心何忍!”

嫣娘又从旁劝说,慧儿才答应回到家中。

虽然心里有厚厚的阴霾,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看着慧儿苗条的身材,听着慧儿让我心动的话语,看着慧儿老道人的面庞,我不由悲从中来:“慧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呢!”

38

看着夫君对慧儿如此痴情,我内心十分复杂。

一时间,我不由羡慕起慧儿来:一个女人,如果有男人这样疼惜她,甚至不惜用缩短自己的寿命来成全她,以抛弃自己的前途来爱怜她,即使她变成了妖精,也应该是值得满足的!

于是,我产生了妒意,结发以来,夫君只有极少数日子这样对我,程度也无法和对慧儿相比,而慧儿,一个刚才的鬼,现在虽然变成了人,却这样一幅模样,却赢得了夫君这样的爱,怎么不令我嫉妒!由于嫉妒,我竟然因为慧儿的容貌而产生了一丝窃喜!幸亏慧儿这样了,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分抢夫君的爱怜呢!

但随即我就骂起了自己:“陈嫣娘啊陈嫣娘,你心怎么这样狠呢?慧儿姐姐的命那么苦了,你还嫉妒她!你忘了出阁前爹娘对你的教训了吗?”

于是,我的心情才好了许多。我把燕儿叫过来:“燕儿,姑爷的亲戚要在咱家里长住,以后会成为咱的一家人,但这一段时间,你不要进她的房间!”

燕儿不解:“小姐,她皇亲国戚吗?竟然这样出不得见不得的?”

我拍了燕儿一下:“莫问这么多!只管听话照做就是!”

燕儿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吭声了。

我走进慧儿姐姐的房间,见她正在一根根拔胡须,边拔边恶狠狠地说:“死老道,我要杀死你!”

我赶忙上前:“姐姐,你干什么?这很疼的!”

“妹妹休管,我疼些才心里舒坦!”

说着,泪已经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泪和着拔胡须带起的血丝,濡湿了慧儿胸前的衣裳。

实在不忍,我只得黯然离开。

39

臭老道的胡须实在太密,我怎么也拔不完,疼痛难忍,我只得收手。

我不敢揽镜自照,怕惨不忍睹的样子首先伤了我自己。我不只一次见过老道士,但从未想到我会顶着他的容颜立身于世。

王郎,你为何要力主我附在老道士的肉身之上?这比我真地魂魄飘散更痛苦呀!

好几次都想自杀,但没有办法。嫣娘妹妹怕我想不开,早亲手把房间里诸如剪刀、白练之类的东西拿走了。

经过几番痛苦的思索之后,我不得不接受眼下的事实,不敢再想自杀之事。

自杀是容易的,即使没有了剪刀和白练之类,只消我把头往墙上撞即可。但王郎呢,一纪的阳寿已经被减去,我一死,他的减寿就毫无意义,他会伤心欲绝的。还是嫣娘说得好,这不是最终最坏的结果。只要心诚,我一定能够恢复以前的容貌!

想起老道士,心里仍然恨彻心肺,牛鼻子老道啊,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作弄我?你现在究竟在哪儿?

40

此刻,我的魂魄正在森罗殿外。

我是被赶出来的,阎罗鬼使凶恶的声音言犹在耳:“走开,否则你将以扰乱森罗殿秩序的罪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肩上负有使命,负有众人的希望,所以我并不害怕。

但最终还是被鬼使给推了出来。

此前,我避过了奈何桥边喝孟婆汤的程序,其实也不能算是躲,生死数世,几劫几代,我已经和孟婆是老相识。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是叫你刁县令呢,还是叫你清观道长,或者叫你以前的名字?”孟婆和我开着玩笑。

“称呼什么并不重要,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咱们是再熟识不过的了!”我打着哈哈。我以前曾经转世过一头猪和一头驴,这是公开的秘密。

“渴了吧?来碗汤吧!”孟婆亲手给我端来一碗汤,碗满是灰垢,已看不出颜色;汤热气袅袅,像一个梦。

“咱们就算了吧?”我不领孟婆亲手端汤的情,把她的手推开。

“刁老道,我以前已经多番放过你,每一次都冒着被阎罗爷发现的危险,一旦发现,我这个差事干不成是小事,恐怕……”

“孟老婆子,你我心照不宣好不?给,拿着!”我递过我的拂尘。我是一个穷道人,我有的仅仅是一柄拂尘,“我有重要的事情在身,事关人命,请高抬贵手!”

孟婆收下了我的拂尘,这可是我几十年寸步不离的朋友啊,它已经凝上了我的道行。

“老道,不是我不给情面,实在是上面查得紧,再说,你的前世都记着也是一件负担哪!”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跟无常也是老相识,他们也不像抵押其他魂魄一样不留情面,况且,这里的路径我已经烂熟于心,因此,我大步向前,直奔森罗殿!

我要做一件好事,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

这是我以前不曾做过的。

我跪在森罗殿前,当值阎罗我也熟悉,他歪斜着坐在殿上,醉眼惺忪,边乜斜着我边剔牙,他的懒散让我好笑。但也好,这对我更有利。

“老刁!你莫不是又要挑转世的地方了吧?”阎罗的头向前伸着问我。

我没有吭声。

我在等待机会。

“我告诉你老刁,你的这一世,虽为出家人,但不顾上天好生之德,悖于昭昭天条和阎罗峻法,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托生不成人了!”

我还是不吭声。

“带下去!”当值阎罗作势欲走。

“阎罗大王,这次我不是为自己来的!”

“不是为你自己?那你是——”

“我是为了一个女子!”

“噢,你身为方外之人,却心系凡俗女子,罪加一等!老刁,等候发落吧!”

“阎罗大王,我不是……我是……”我也不知说些什么了。

阎罗示意,两个鬼使不由分说,把我推出了森罗殿!

41

我跪在窗前,默默祷告。

明月如盘,星斗稀疏,但我的心烦乱如麻。

嫣娘妹妹走后,我心绪难平。

尤其是想到她的美丽容貌,清如秋水的眼睛,我泪如泉涌。

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让我丑陋如此!

王郎来过,但被我轰走。王郎,不是慧儿心狠,我实在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那会让你做噩梦的!再说,推走你,你也可以和嫣娘多亲近一些,这会让我心里少些歉疚。

如果我这辈子都变不回我以前的容貌,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接近我!恐怕你的心思算白费了,你的阳寿算白损了!

明月无言,星斗沉默,风轻轻遛到窗前,想偷窥我此时的样子,我赶忙把面巾拉了拉。王郎我都不让看,我又岂会示容于风!为王郎保留些许面子吧,免得风儿把王郎家有丑妻的事情到处传扬。

想起王郎刚才被我推走时的黯然,想起我插上门闩时的决然,回忆起几天前我们的缠绵,真是恍若隔世!

42

三天了,慧儿姐姐滴米未进。

如果她还像当初那样,当然另作别论,但她现在已经是肉身凡胎,不吃食物又如何活得下去!

看着燕儿端回的碗碟,我心疼不已。碗碟里的吃食丝毫未动。

起初,慧儿姐姐还让我或者燕儿把饭送到她屋里,今天开始她一直紧闭房门,任何人都不让进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她在做什么。

其实,静静地想想,我能够想像得出她在想什么和做什么。一个女子,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想什么和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太过奇怪。

于是,我又不由惭愧起自己初看到慧儿姐姐变成这个可怕样子时的庆幸来。

但愿姐姐不会想不开!

43

我把书扔了一地!

笔墨纸砚也遭了殃,它们狼狈地被我凶狠地从书桌上扫到了地上,我平素最喜欢的上面镌刻着“鹏程万里”和“仕路一帆”的端州石雕镇纸也断为两截!

我的慧儿痛不欲生,我还要笔墨纸砚何用,我还要功名何用!

想起日间慧儿的那一推,我的心就没入了痛苦的深潭之中。这用尽全力的一推啊,分明是一把刀,把我的心劈作两半了啊!

被面巾严严遮住,我看不到慧儿的脸,甚至她的眼睛。但我可以想像到慧儿此刻的痛苦。当初浓烈的爱恋此刻在被痛苦浇灭,当初火一般的渴望此刻已被风吹散。

慧儿,你的痛苦加在我的心里像滚雪团一般地增大啊,我该怎么办呢?

我把燕儿唤来,安排了她一番。

燕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我要尽我所能,为我的慧儿做点儿什么。

44

黑风飒飒,阴气漫漫。耳畔,不时传来各种鬼魂的惨叫,我不由得汗毛倒竖,冷汗直冒。

我已跪在森罗殿外两个时辰了。森罗殿里,阎罗王早已降帐歇息,门前只有鬼使当值。

鬼使问我:“老刁,你这是做甚?”

我不答,夜里风算是代我回答了吧。

我必须这样做才能实现我当初的承诺。

坦率地说,我打过多番退堂鼓。就为了当初的一诺,我就必须这样做吗?李慧儿是否光艳如初,她和王文麟是否琴瑟调和,关我何事?我生前原本不是好人,正因如此,我死后转世既有人,更有猪羊之类的畜生。

有一个原因让我不敢食言而肥——

我不想转世为猪羊,我不想吃屎吃草,任人宰割;我要再世为人!

帮助李慧儿是我再世为人的筹码,这筹码我以前没有在意,没有抓取,可惜了。

当值鬼使早已把我的举动禀报给阎罗王。阎罗王哈哈一笑:“由他去吧,这个老刁!”

好不容易,阎罗王升殿的时辰到了。

“老刁,是不是对和女子不可告人的事情后悔了?所以跪在这里告罪?”阎罗王走过我身旁,跟我开着玩笑。

“大王,我是为了一名女子,但绝不像大王想的那样!”我辩解。

“噢?本王愿闻其详!”阎罗王停下脚步。

我把和李慧儿的事情禀告给阎罗王。

“这事绝不可能!”阎罗王斩钉截铁地说。

“大王,这却是为何?”

“大胆刁清德,你可知罪?”阎罗王不回答,反问我。

我不明就里,不知如何回答。

莫非我救人水火也错了不成?

45

我不解。

阎罗王说:“你有两大罪状。一、目无阎罗王。擅自将自己的肉身借与李慧儿还魂;二、存心破坏阴法。躲避喝孟婆汤,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大王,请容我详细禀告!”

“到殿上再说吧!”阎罗王转身欲走。

我膝行几步,将身子遮在阎罗王面前。

“大王,我承认有罪,但这罪不是为了我自己而犯!请大王听我道出原委!”

“刁清德,你还企图狡辩!我听听你究竟如何欺骗本王的!”

“谢谢大王恩典,听我陈说!我把肉身私自借与李慧儿原是万不得已,是为了成就一桩美满婚姻,不得已而为之;我躲避过喝孟婆汤,也是为了替这女子到阴间做事呀!”

“这个孟婆,仗着和我有些亲戚关系,为所欲为,收取财物,真是……”阎罗王嘟囔着。

“大王说的是什么?”

“噢,我是在说,你说的话谁相信哪!”

“大王,你真地不知?”

“老刁,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大王,你法力无边,无所不知。这件小事你竟然不能预知,不知我该说你法力不高呢,还是说你早已知道却不坦荡呢?”

“大胆刁清德!若不是因为你一片赤诚,定然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大王,这么说你早已知晓了?”

“还能有何事能够欺瞒过本王?”

“那就请大王开恩,还李慧儿的本来面目吧!”

“那不可能!”

“为何呀大王!莫非大王还是记恨我目无阎罗王,目无阴法而不肯原谅吗?”

“本王岂是你所想的小肚鸡肠之辈?不是本王不帮李慧儿,是无能为力!”

我呆住了!

李慧儿,对不起了!非我不尽力,实无能为力也!

46

从今天起,我不再开门应对任何人——嫣娘妹妹、燕儿,尤其是王郎!

两个月过去了,时光仿佛与我李慧儿有着解不开的仇恨,跑得飞快。我度日如年的心情更让这时间加快了速度。

刁老道一点儿好的消息都不曾给我。我顶着他的可恶可怕的老脸生不如死。

坐在窗前,一动不动。面巾也被我扔在了一旁,既然命该如此,遮掩还有何用!

燕儿送来的饭菜就放在窗外,香气不时飘进来,但我没有丝毫食欲。

不知为何,嫣娘妹妹这半个月内几乎没有来过我的这个屋子。

王郎更是没有!

王郎,妹妹!你们终于忍受不了我的丑陋了!你们还是嫌弃我了!

我万念俱灰!

当初根本就不该听从老道的撺掇,根本就不该活下来,如果当时就魂飞魄散,香消玉殒,只把那件人皮衣裳留给王郎,王郎的心里还会留存有我的一点角落,还会时而拿出人皮衣裳端详,可现在……我后悔不迭。

更让我后悔的是,我再也没有了当初不吃不喝的功力,我必须时不时地喝些汤汤水水才能活下去,这样,王郎、嫣娘和燕儿就有了接近我的理由。也就有了看到我丑陋的机会!

多少次,我都告诉自己,别糟蹋东西了,事已至此,快点死了算了!但每次总是被嫣娘和燕儿劝得改变了主意。

她们说,好不容易由鬼变成了人,怎么能轻易放弃生命!

是啊!他们说得对,这其中还有王郎折损的阳寿呢!

王郎倒是没说什么,我倒宁愿他什么都不说。

王郎,对不起了,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不让你解脱了!

我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47

两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于这样一件事情:

不读书不写字,不做任何和考试有关的事情。

我的慧儿如此境况,我哪有心思应付科考!

原来放孔圣人塑像的地方早已换成了观世音菩萨的神像。我每天两次对观世音菩萨烧香膜拜,虔诚祷祝,祈求菩萨给我和我的慧儿恩典。

那天二郎到我书房里找我,看到眼前的情形后,非常震惊,他严厉地责备了我几句,他的口气不像是幼弟,倒像兄长或者严父。可是,我又如何能把慧儿的实情告诉他?慧儿面临重厄,我又如何顾得上科举琐事!

两个月来,我控制住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去看望慧儿,每天都去劝慰她。我把这种心思收藏起来,埋在心里。因为,我每一次去,都会勾起慧儿痛苦的回忆,都会让慧儿惭愧不已,都会让她受着折磨!我只是默默地为她祷告,然后偷偷地到她窗下听听,默默地站立一会儿然后离开。我担心她会想不开,担心她做傻事,我更担心她越来越痛苦!

但我知道,只要她心里有希望,有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渴望,她就不会做傻事。我也相信,只要我虔心祈求,菩萨一定会实现我和慧儿的愿望!

慧儿,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变回从前的美貌和快乐呢?只要能够这样,我做什么都愿意!

48

我问阎罗王:“大王,我不信连你也不能改变慧儿现在的样子!”

“人鬼神皆有定数,天道如此,谁能改变?如果当初你不让李慧儿魂魄附上你的肉身,倒是容易;而今……”阎罗王频频摇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害了李慧儿!

我现在可以想李慧儿的处境:郎君在前,她不敢也不愿接近;情话在耳,她却不忍回忆;缠绵在心,她再也不敢触碰了!镜不敢照,脸不敢洗,人不敢见,事不敢想,每天生不如死!

慧儿,你心里一定在恨我吧?你一定认为我在阴间没有努力兑现我的承诺吧?你一定认为我又一次骗了你害了你吧?

“大王,难道真地就不会有转机了吗?”我近乎绝望。

“本王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我不信神通无边的大王也无计可施!莫非大王在考验我?只要能让慧儿变回原来的美貌,我情愿三百年不超生,做一个游魂孤独地东飘西荡!”

“你这个老刁,倒真是刁钻颖慧,难怪李慧儿一次次被你所骗。本王知道你此举是救李慧儿也是在救你自己,你不想转世为畜是吗?也罢,念你一片诚心,本王就信你一次吧!”

“感谢大王恩典!”

阎罗王捋着胡须:“转机嘛,倒不是一点儿没有!但这转机却需要机缘巧合,有了机缘本王方才能够施法。”

“大王,这机缘是……”

“一切机缘都原本是天意,非一切外力所能为!至于有无此机缘,就看李慧儿的造化了!”

“大王能否详示?”

“附耳过来!”

听了阎罗王的耳语,我目瞪口呆!

阎罗王举步离开。几步之后,忽又转过身来:“切记,我出手施救原是看在你的面上,不得以任何形式提醒李慧儿,否则,不单你立时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转世,就是李慧儿也永远只能投身为畜!”

听了阎罗王的话,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要出现阎罗王所说的转机,要符合阎罗王施用法术的条件,需要多么惨烈的挣扎,需要多么严酷的选择,需要多么刚烈的脾性,又需要忍受多少痛苦啊!李慧儿,已附上我肉身的李慧儿,失去了全部功力的一个弱女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想到此处,我毛骨悚然!

根本不可能!我觉得,在李慧儿面前,我的骂名是落定了。

49

“燕儿,燕儿!”我启开窗棂,高声叫喊。

燕儿闻声而至。

“我饿了,速速叫人收拾饭菜,越多越好!”

“是!”燕儿也兴奋起来。

“告诉你家小姐和姑爷,让他们到我屋里吃饭!”

我摘下面巾,把它放在墙上使劲地搓磨着。

不多时,面巾就被磨出一个洞,墙土把面巾沾染得肮脏不堪。

饭菜上来了,王郎和嫣娘妹妹也应邀到来,他们都为我的变化而由衷地高兴。

“姐姐,你能这样,妹妹简直太高兴了!”嫣娘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

“是啊,慧儿,原本就该这样的!”王郎的声音发抖。

我整整面巾:“慧儿何德何能,让你们如此牵挂!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这样让你们担心了!”

“姐姐,你的面巾破了,我给你新裁一个吧!”

“不用了妹妹,我或许以后就不用这东西了!既然大家都已知道,遮与不遮已经没有分别了!”

“姐姐,你还是蒙上吧!那样你会心里好受些。我小时候听人说,即使一个人到了阴曹地府,她也要带着生前的面目呢!”

“陈嫣娘,你乱嚼什么蛆呢!怎么说到阴曹地府去了?”王郎呵斥嫣娘妹妹。

“夫君,我只是太担心姐姐了,所以就失言了!”在我看来,嫣娘表情复杂。

“王郎,妹妹也是好意,你莫责怪她!”我笑笑。

但嫣娘的话让我心里怦然一动!

嫣娘妹妹和王郎便不再说话。

我知道嫣娘的心思,我既然已经认为面巾没有必要,她自然不便硬劝,免得勾起我的痛楚,让王郎误会;王郎自然是半信半疑,他不相信我会一下子变化这么大。不自觉地,这种怀疑就变成了对我的担心。我可以从他吃饭的动作上看出来。

王郎王郎,我以后绝不再让你为我担心了!你放心吧!

吃过饭,就在嫣娘妹妹和王郎要离开我屋子的时候,我淡淡地对嫣娘说:“妹妹,我听从你的意见,另做一个面巾布吧!”

“好啊姐姐,我回去就给你做!”

“我自己做吧!这样会更合适些,以前的那几个都不太合适!”

嫣娘犹豫着。

“妹妹不放心我?怕我自杀?”

话说到此,嫣娘妹妹自然无话可说。

很快,嫣娘便差燕儿送来了剪刀布尺之类的东西。

50

我回到小书房,虔心拜过观世音菩萨,默默地坐在书桌前。

心里翻江倒海地。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慧儿要出事!

原因很简单,慧儿的变化太突兀了:先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继而来个峰回路转,好说好笑,猛吃猛喝的。但这峰回路转之后,果真会柳暗花明吗?

我注意到慧儿的面巾了,它烂了一个洞,但新做的面巾怎么会烂呢?又如何会有那么多土?是掉在地上了?掉在地上一次又如何会致于破出一个洞来?就算掉在地上能摔出一个洞,想必是掉在一个尖利坚硬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又会在何处?既然是尖利坚硬的地方,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土?就算屋子里有着既尖利坚硬又有许多尘土的地方,又破烂又肮脏的面巾,好清洁的慧儿又如何容忍它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我百思不得其解。

想起慧儿的那几句奇怪的话——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这样让你们担心了!”

“我或许以后就不用这东西了!”

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慧儿、慧儿,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我叫来燕儿,让她轻手轻脚地看看慧儿在干什么,如果有什么她做什么不理智的事一定要及时阻止,然后向我禀告!

而我,要再次祷告菩萨,保佑我的慧儿快点好起来!

51

我知道王郎和嫣娘不放心我,因为我做得确实太过明显了。如果遇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面对着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也不相信。

我知道燕儿就在窗外,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我要做的事。

我慢慢地做着面巾。我选了一块粉红色的纱,这是我现在最渴望的颜色,如果有朱红色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朱红色!

用尺子轻轻量成方形,用剪刀裁剪下来,然后拿出针线,准备缝边。多亏我当年在做李家女儿的时候学了一手好针线,否则……

轻轻地脚步声越走越远,燕儿走了,她应该向嫣娘和王郎禀报去了。

我的时机已到!

我飞快地做好一块面巾,把它罩在脸上,我可以想见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像血一般的红色。

我拿起剪刀,猛地向脸上捅去!

刁老道,我恨你!

骂着,我戳了脸部一下,疼痛,但不那么钻心。热热的东西流下来,面巾贴在脸上,阻挡了热的东西的往下流淌。

王郎,对不起,我要走了!我不能再这样害你了!你为了我白白付出一轮的阳寿了!慧儿无法报答,待来生再说吧!

我又往脸上戳了一下!面巾发出迟钝的声响,像我的心碎裂的声响!

热热的东西流得更多了,我已经不知道疼痛!

嫣娘妹妹,姐姐要走了,姐姐再也不分走王郎对你的爱了!相信你不会恨姐姐无情的!

这下,我猛地用剪刀戳向自己的眼睛!

谁让我有眼无珠,错认刁老道当良善之辈,以致铸成大错!

谁让我梦想与王郎厮守终身,与嫣娘共事一夫,纯粹是痴心妄想!结果不但让王郎减去一轮阳寿,还让王郎与嫣娘蒙受耻辱!

我惨叫一声,吹熄了自己生命里的灯!霎时,面前一片漆黑!

在我疼昏之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迎面向墙撞去!

刁老道,我就是死也不能带着你丑陋的面容!

52

菩萨像前,跪着祈祷的我心里一悸,猛地瘫倒在地!

“慧儿!”我不觉大叫一声当场昏厥!

三魂荡荡,离开了肉身,我漫无目的地前行。前面浓雾一片,一如那天和慧儿初见之境。看不清东西,也没有人影。

忽然,前面飘飘忽忽地走着一个人。

“慧儿!”我看清了,是慧儿!

但慧儿并没有停下脚步,像没有听到我的呼喊。

我追上去,但我追得快,慧儿走得更快!

我急走几步,猛地上前欲抓住慧儿,但慧儿侧身一闪,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两张哭得泪流满面的脸。是嫣娘和燕儿。

“姑娘,姑爷醒来了!”燕儿兴奋地对嫣娘说。

悲痛的嫣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直到她看到我坐了起来。

“夫君,你可醒了!”嫣娘抱着我泣不成声!

嫣娘忽然跪到菩萨面前:“菩萨,你灵验啊,我夫君醒过来了!”

“慧儿!慧儿!嫣娘,慧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夫君,慧儿她好好的!”

“姑爷,是的,慧娘她好好的呀!”燕儿也随声附和。

“胡说,慧儿她死了,她死了!我刚才看见她了!快带我去!”我挣扎着站起来。

“夫君,你刚醒过来,不能去啊!”

“是你把慧儿害死的!我要见慧儿!”我猛地推开嫣娘。

53

我的魂魄游荡在不知名的地方,我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我的面前没有目标。再说,没有了眼睛,我也看不清方向。管它呢,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心已死,要方向何用!

刚才我感觉到王郎追我,我似乎隐约听到了王郎在喊我,我心里一阵狂喜:王郎,你追我来了!你追到阴间来了!这下我们可以厮守在一起了!

就在我想停下脚步,等待王郎的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

王郎,我死不足惜,又何忍让你陪我!我罪有应得,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啊!于是,我猛地甩开了王郎。

王郎,别怪慧儿!

我可以感觉到,王郎懊丧的心情,可以体会到王郎此刻的痛苦。

王郎,忘了我,忘了慧儿吧!

“李施主,恭喜你啊!无量寿福!”熟悉的声音。

刁老道!

“刁老道,你害得我好惨!”我大叫着,猛扑过去!

“施主,你可错怪贫道了!贫道可是真心为你和你的王郎好啊!”“你还在狡辩!”我看不见老道的样子,但我可以感到老道脸上的得意。老道,你又赢了,下一世我仍然不会放过你!

“李慧儿,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我告诉你,你和你那个王文麟厮守的日子就要到了!”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又如何能与王郎厮守!”我恨不得食老道的皮,吃老道的肉!

“天机不可泄露,无量寿福!”老道的声音飘然远去。

我循着声音追去,但感觉到猛地一跌,像一块石头跌下无底的深渊。

54

“夫君,你可不能去看慧儿啊!”

“为何?为何你不让我去看慧儿!”我愤怒地质问嫣娘。

“慧儿……慧儿她不能看!”

“何为不能看?分明是你不想让我看,分明是你醋意萌动,不想让我见慧儿,即使她死了你也不能容忍我对她好!”我算明白了,以前嫣娘对慧儿的关心都是假的!她不过是做给我看罢了,现在慧儿一死,尸骨未寒,她就原形毕露了!这个恶婆娘!

慧儿肯定是受了恶婆娘的提醒才死的!我想起陈嫣娘说的关于阴曹地府的话。

我厌恶地绕开嫣娘,跌跌撞撞往慧儿的屋子奔去。

慧儿慧儿,我来了!你死了,我就陪你去!我再也不想和那个恶婆娘做夫妻了,我再也不能让你孤单了!

我跌进慧儿屋里,眼前的景象把我惊呆了!

地上,慧儿面朝下躺着,旁边扔着一个剪刀。

我明白了!

慧儿,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忘了你的命是我的阳寿换来的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我把慧儿轻轻翻过来,慧儿的身子是软的,热的,她脸上的面巾上满是血。

我心痛得肝胆欲裂!

我欲揭去慧儿脸上的面巾,我要为慧儿擦去她脸上的血污。

“夫君,不要揭!”嫣娘这时也来到慧儿的屋子,她歇失底里地叫道。

“恶婆娘,你休管!”我憎恨地推开嫣娘。

恶婆娘,从前我怎么没看穿你!原来你想让慧儿满脸血污地入土啊!真是最毒妇人心!

“姑爷,听姑娘的吧,千万不要揭啊,你会心疼死的!”燕儿也绝望地哭泣。

这个小娼妇,和恶婆娘同声共气,我不会听你们的!

嫣娘背过脸去,不愿看一眼。这个女人!

我轻轻揭下慧儿的面巾,像慧儿活着时一样,生怕惊醒了她,吓到了她。慧儿,你知道我此刻的心痛吗?你为何如此狠心,要抛下我独自而去!

揭开面巾,我又一次惊呆了!

“慧儿姐姐!”嫣娘一下子扑过来,抱着慧儿哭起来!

55

我睁开了眼睛,我觉得,此刻我看得分外清晰,不像往日那样的浑浊了。

嫣娘妹妹正抱着我,哭得泪人似地;她的旁边,王郎目瞪口呆,一副痴呆的样子。

燕儿则是满脸诧异和惊喜。

眼前的情景,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晰。莫非……我不相信!他们怎么可能……

“怎么?王郎,妹妹,燕儿,你们都死了吗?”

“姐姐,什么我们都死了,是你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我这个样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啊!”我悲叹。

“慧儿,你不再是老道那个样子了,你变了!”王郎终于回过神来。“我变了?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不敢相信。

“燕儿,还不拿铜镜来!”

镜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瓜子脸,皮肤白嫩,眼睛大而含情,鼻子小巧端直,嘴唇饱满湿润……

这是……我吗?

我忽然想起老道的话:“你和你那个王文麟厮守的日子就要到了!”

老道还说:“天机不可泄露!”

究竟是怎样的天机呢?我猜不出。在狂喜之下,我又如何有暇猜测呢?就在此刻,嫣娘妹妹的温情暖暖地包围着我,王郎的眼神都快把我融化了。

56

“姐姐,你还是蒙上吧!那样你会心里好受些。我小时候听人说,即使一个人到了阴曹地府,她也要带着生前的面目呢!”

我知道自从我说出这句话之后夫君就已彻底改变对我的看法,他会全然终止对我的怜惜,这怜惜原本曾经属于过我,后来没有了,好不容易,夫君又给我了,如今……

我启发慧儿姐姐自己裁剪面巾,并让燕儿送去剪刀,最终慧儿姐姐引剪自毁面容,我又不让夫君前去看慧儿姐姐……

这一切,都让夫君视我为妒妇,心如蛇蝎的女人。他又如何会再给我半点疼惜!

但我不能不说,为了姐姐,为了那个梦,为了在阴间的那个承诺者,我必须说,必须做……

我抱着姐姐,看着姐姐重生后美丽得惊人的容颜,珠泪纵横。

我为姐姐感到欣喜,她能够如愿以偿地和夫君厮守了,我也能兑现我的承诺,和姐姐共侍夫君了;我也为自己悲哀,新人重生,美若仙子,旧人何去何从?我还为老道长担心。冒险托梦给我,让我启示慧儿姐姐破相剜目求死之后,他是不是会像阎罗王所说的那样,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想着梦里的情景:梦里,老道长说,慧儿重生之后,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的事情!

我的眼前升腾起一团雾,雾里的我,完全辨不清方向。

姐姐,恐怕嫣娘从此要独守空房了,但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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