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刚到,母鸡们就四处散播着爱情的信息。
淮北农家多自己孵小鸡,挑选两三个体格健壮、相貌俊秀的,安一个窝,让它辛苦二十一天,一个个生命就破壳而出了。
芦花不行。去年就没选上它,今年更是,母亲早早的把它赶到柴草房外,让它产鸡蛋,那是它的专长。
可是捡不到鸡蛋。在它习惯产蛋的草垛中间,我们四下搜索,才在缝隙中找到。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面容慈祥。
肯定抱鸡蛋了。母亲拎起一看,果然窝里有两只鸡蛋。顺手一扔,芦花惊叫着跑向远处。
第二天早晨,撒粮食时芦花没有出现。母亲说,再找。还在那里,一动不动,见着我们,有些惊慌,但没有动。
第三天的时候,母亲终于生气了:喂鸡就图下蛋。这个芦花,气死人,得闷闷它。闷鸡是我们农村的传统方法,母亲很熟练地抓起芦花,在腿上系根绳子,拎到池塘边。池塘平静,水面泛着细小的浪圈。母亲叫我提好绳,她一手攥紧芦花的翅膀,一手按头闷进水里。提出水面时芦花急急地想扑打羽毛,没用,只有两只爪子胡乱地刨着。母亲嘴里念叨着什么,再一次闷下去,水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仿佛一张嘴,吞噬着芦花。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闲看的邻居笑着对我说,没事,教训教训就好。
教训终于结束了,芦花被提出水面。又把它倒挂起来,说是三天。我诧异一向慈祥的母亲如此狠心,她却淡淡一笑,庄稼人,过日子重要。个个都像芦花这样抱窝不下蛋,哪来的油盐钱?
我思考了一天,确切明白了芦花与鸡蛋,鸡蛋与油盐、书包、铅笔的关系。并且配合母亲三天不给它粮食吃,邻居大娘说,饿饿它,它就醒窝,一醒窝就下蛋了。三天后,她自信地解开绳子,让我撒一把粮食,安慰安慰它。芦花站了一两分钟,抖抖翅,扬长而去。母亲一面切着猪菜,一面恨恨地说,这个死鸡,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芦花晚上上宿时又不见了。当我们拿着手电筒四射伴以呼唤很长时间后,才在另一个草垛中间找到它。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面容慈祥。见了我们,并不惊慌。
母亲叹了口气,从来没见过这么犟的鸡,州儿,我们回家。你把两头堵上,免得黄鼠狼拖走。
我想,也是,水闷、倒挂、饥饿、天敌,都阻止不了它,它还是那么执着,执着地想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二
大黑一窝产了五个。胖乎乎的狗崽们,挤动着,寻奶吃。
父亲犯起了愁,只准备留一个喂大看门,其余都得送人,谁要呢?种田人家,户户有狗。
狗们可不管这些,睁眼,跑动,嬉戏,一天一天成长。我和弟弟乐得一放学就去逗他们。当然别的孩子不行,大黑虎视眈眈,有时跳出窝来吓唬他们四下逃窜。
终于,快满月时,外公和一个远房亲戚一人要一条。我和弟弟赶紧系上红头绳,作为标记。没几天,他们来了,父亲让弟弟把大黑引到外面去。弟弟拿起一根骨头,扔出去,大黑表演似地跟着追赶,他又拿一块剩馒头吹着口哨,跑出门外。我麻利地抱出两条小狗,放进准备好的篮子,递给他们。
就是几分钟的事,他们离开了。大黑兴奋地跑回来,叼着一根骨头钻进窝里。突然,它急躁地冲出来,嗅嗅每一个人的裤脚,父亲,母亲,还有我。我心里一阵哆嗦,生怕它有什么意外举动。大黑又沿着门口转了两圈,嗅着地面,嗅着草垛、驴棚、菜园,然后箭一样冲向巷口。
该不会疯了吧?我担心着。父亲很内行地说,都这样,过两天就好。
过两天的大黑也没好。焦躁,不安,突然跑进麦地,突然冲向大路朝行人叫两声,然后悄无声息地跑回来,让三只小狗跟来跟去。父亲说,快好了,时间一长就忘了。
大黑忘不忘我们无从知道,反正就在我们一家快忘记的时候,一天清晨我家的门响了。声音不大,悉悉索索的。母亲也听见了,有些奇怪,怎么没听见大黑叫?我们轻手轻脚凑到门后,父亲猛地一拉,大黑兴奋地扑过来,扒在我肩上。身后,送给外公和那位亲戚家的两只小狗,正在地上翻滚打闹。
我惊呆了。拍了拍大黑,让它下去,我要犒劳它,结果摸了一手湿。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的早晨,它身上也有些许的露水,还有夜里村庄连片的狗吠,小狗稚嫩的声音。难道是它每天夜里都在陌生的荒野村庄间奔跑,呼喊,寻找,辨认?也许是。可外公家离我们有十里之遥,而大黑从未去过!
反正它们回来了。于是,我让路,谦恭地让路,为找回两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