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为了看河套平原的绿,我回到了老家。春草像茵绿的地毯铺满了整个村庄的四周。
妈总是像招待客人一样给我沏茶、上好菜,然后就是问长问短。并且妈总是把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像上一道最好的菜一样先端到桌面上来。
今天,妈端到桌面上的话题是:“只要谁为共产党做事了,共产党啥时候都记在心上!”
妈正激动地说着。我却吃惊地看着妈,惊异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而且妈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不,妈还认识一个字‘丁’。因为妈姓‘丁’,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时候,队上有三个姓丁的女人,妈只要看见工分本本子上写姓丁的名字,就指着说那是她的名字。其实,那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爹比妈多识几个字,也是土得掉渣的一个农民。但是爹还经常笑话妈连扁担长的“一”也认不得。
我家祖上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出现过。并且父母终日劳作在广袤的土地上,就像田间地头的草苗,沐浴在自然的太阳光下,自在地生长着。
爹和妈是庄户人家里属于那种最老实忠厚的一类。他们任劳任怨地劳作在田间地头,就像我家那九头逆来顺受的老黄牛。我唯一能感觉到爹妈有政治觉悟的事情就是:他们种着国家的田,国家说交多少公粮、杂税,他们就如数地早早完成了任务。甚至别人抱怨地方苛捐杂税太多,他们也什么话都不说。
有一阵子,周围村庄的人都说田是白白地种着:除掉化肥钱,农药钱,杂税钱等等。一年甚至连吃粮也落不下。小青年掐着手指头细细地一算账,照这样的发展速度,离小康水平还有十万八千里。于是,他们纷纷丢下锄头铁锨,外出打工去了。
村庄里就剩下了老弱病残的父母亲们,我的爹妈就是这羸弱一族的两员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把大千世界的信息通过网络、电视传送到千家万户。父母亲们看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他们还是无动于衷,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田。
父母亲自然地就像田边上的花,只知道自自然然地开放。天上的风雨来了,他们也是逆来顺受地挺立,似乎不懂得这样那样地活着。我总认为我的父母亲是一对没有政治觉悟或政治觉悟不高的人。
今天,妈像是得到了党的无比关怀,沐浴在党的阳光里,悟出了一个道理,从而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只要你为共产党做过了事,她啥时候都记着你的好!”
妈一边往我的盖碗盅子里沏茶水,一边娓娓道叙着。我一边喝着老家的八宝茶,一边细细品尝着妈的话语。
妈说:“前几天,家住大武口的五爷突然打来电话说:‘当年,也就是五几年,为解放西藏,宁夏支援队用骆驼往西藏运粮食,其中还有你爷爷。现在共产党人正在寻找当年往西藏运粮的那些人,你五爷爷是带队的队长。’”
我吃惊不小,我怎么从来没有听爹还有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呢?
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爷爷无常的那天,天空中飘着许多细细的雪花,像是送葬的礼花;地上白白的一层。爹站在雪地上,握着老阿訇的手,哽咽着说:“我爹咽气的时候,天快亮了!”我看见爹和老阿訇的眼睛里浸着晶莹的泪花,我还看见他们头顶上的白帽素净得一尘不染。
妈接着讲:“你五爷是队长,有五十多号队员。他们从宁夏出发,长长的骆驼队从贺兰山西边的沙漠里一直往西藏走去。走了整整四十多天,快到西藏拉萨了,你爷爷适应不了高山气候,呼吸困难全身浮肿。共产党人一看你爷爷不行了,就用飞机把你爷爷送回了家,并且给了好多钱,看好了你爷爷的病。”
我突然觉得我那戴着回族小帽的爷爷的形象变得高大了起来。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个家族是一个毫无家政背景可言的回族之家。今天我才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竟有过这么一段难忘而又辉煌的历史:为解放西藏送过粮:为宁夏支援西藏解放争过光:为民族融合流过汗。并且我为我爷爷一个普普通通的送粮农民得到过共产党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深感骄傲。
爷爷,我为你自豪!在你为党做着一件很小的却又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时候,得到过党像母亲一样的关怀。我想爷爷活着的时候,对党肯定是心存感激的。
可是为什么爷爷这一段辉煌的历史很少有人讲起,几乎成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难道爷爷因为粮食没有送到目的地而中途病了,却又得到了党无微不至的关怀而难以启齿,羞于向人讲述炫耀?所以爷爷做过的这一件事情,没有几个人能够知道?爷爷可能不愿意向人们讲起年轻时半途而废的这件事情。要不,爹、妈、奶奶、三叔四婶,怎么谁也不提及这件事?似乎谁也不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为解放西藏送过粮。
爷爷无常已经三十四年了,爷爷做过的这件事已是跨过了半个世纪。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在事过境迁的今天,人们只顾欢唱幸福的生活、和平的时代,而忘记了曾经许许多多锦绣河山的创业者。我们都忘记了过去,可是共产党人却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曾经为新中国的成立流血流汗的人们。他们遵循着历史的轨迹,寻找到了当年为解放西藏,宁夏派遣西藏运粮的那一队骆铃人。
妈叨叙着老家过去的事情,越说越激动。我从妈那激昂的语调判断,妈也有想为共产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决心,从而将姓丁的名字也载入史册,留在后来人的心目中。
妈大字不识一个,但目能认识丁。今天能说出共产党的好,那分量该是多重啊!好像当年拉骆驼进西藏的人不是我爷爷,而是妈她自己;当年得到过党无微不至关怀的人不是我爷爷,而是妈她自己。
妈又沏上茶,我慢慢地喝着。浓酽的味道渐渐涌上心头,我品出了八宝茶后劲醇香甜爽的味道。盖碗茶里一缕热气顺着净明的窗户飘走了……
我慢慢地走出了老家的大院,站在河套平原的田野上,看见了活着的每一棵青苗都绿茵茵地赛长着,感受着阳光的普照、柔风的细摸。每一个叶片上都油亮亮得泛着金光,好像也沐浴在党的雨露里幸福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