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念头是在那天早上突然莽莽撞撞就闯进我脑海里来的。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正在上学的路上,几乎是不可抗拒地就感到春天如同一群小野兽气势汹汹地冲我席卷过来。它们喘吁吁的有些潮湿寒凉的气息扫过我的脸颊,它们毛茸茸的小爪子悄没声息地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几乎来不及惊讶和分辨,我只感到鼻孔痒痒的刺刺的有些难受,我忍不住就惊天动地打了一个喷嚏。我说它“惊天动地”,因为它像雷一样迅速、干脆而响亮,一点准备时间也不给我留,而且在那一刻,它轰隆隆的声音占据了我全部的感觉;同时也像雷一样迅速地消退,不留一丝痕迹。如同潮水冲洗过的村庄,我的周围是一片空阔的寂寥。一些芽头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孤零零地翘着,像是村子里的各家各户的窗口纷纷挣出了一个探望的人头,我看到惊奇和询问的表情浮现在他们那半张着嘴的灰灰的脸上……
那群春天的小野兽已经过去了,但它们留在我心中的躁动却迟迟不能平服。我感到自己浑身燥热,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体内一阵一阵往上涌。同时在这种力量的拉动下,我不能停住自己的脚步,像是那里安了弹簧,使得我的身子必须不停地蹦跶。我甚至不再能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上,尽往路边上蹿。我的脚下是一条青石小路,当我开始走这条路去中心校上学的时候,母亲就告诫我,走路不要踩路边,要走中间,因为路边少有人走,上面满布青苔,青苔溜滑,踩青苔是会摔跟斗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但踩了青苔,甚至还蹿到路旁的荆棘丛中,给刺荆牢牢地挂住了。我的模样有如一只误入笼中的小野兔,我挣扎呻唤,最后却被越扭越紧,不能动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上学读书的其他同学最终把我小心翼翼解救了出来。
铃声响起。铃声一响,同学们就一窝蜂往教室里拥。生物老师告诉我们,这叫做条件反射。比如每次在给狗喂骨头的时候就敲铃,久而久之,只要铃声一响,不管给不给狗骨头狗都会分泌唾液了。我咕儿一声吞下涌得满腔的口水,跟在同学们的后面走进教室,来到唯一属于我的那一小块地方坐下来。我们的方位是老师给颁定的,老师常常把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安排坐在同一排,目的是避免我们讲话,以维护班上良好的纪律秩序。老师知道,对于刚进入青春期的我们来说,男生女生在一起一般是很少讲话的。我的旁边就坐着个女生,往常倒没有什么感觉,可今天我却是怎么看她怎么难受,她几乎整整一堂课都没有改变过她的姿势,两腿紧紧地贴在一起,身子微微向前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但是这并不表明她在专心听讲,能把老师的话收进心里,老师走来走去,老师在笑,老师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干忽潮,老师的嘴角细细地挂上了两点白沫……我不再说了,因为不管说多少,这些都与我身边的女孩无关。她就像雕塑一样,她的表情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冰清玉洁。那一刻,我的心中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厌恶,那不是冰清玉洁,那是面如死灰,我不想看面如死灰的她,我也不想看惺惺作态的老师,我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多好,窗外是大片大片雪白的阳光,窗外是一场一场碧绿的清风,窗外的远处是山,山上有云,近处有树,树上有鸟。那是一只雏鸟,它的嘴角鹅黄鹅黄,羽毛绵绒绵绒,鸣声涩嫩涩嫩,但是它从一根枝条轻轻一跳就到了另一根枝条,像是一小片花风,水云飘逸,不着痕迹。我要是一只鸟多好,我要是一只鸟,就化一道烟从窗口出去了,出去了,到山水之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那不是啄木鸟鸣的声音,那是老师拿了板擦在讲桌上敲,有些人有些人哈!不要给脸不要脸哈!不听我的课就出去哈!不要把我的好脾气当成是好欺负哈!我知道老师是敲给我听说给我听的,但他不敲我的桌不看我他两眼望了空气,他两道恶狠狠的目光吓得空气都有些惊悚了。
第二天一离开家门,我的脚步就懒。那条我每天都要走上两遍的青石小路,那所每天我都要在里面待好几个小时的学校教室和座位让我难受。这就像晕车的人,一听说要去赶车,还没上车呢,已经先翻肠倒肚的要吐出来了。不过我又觉得我还是必须得去学校的,那个关于“逃学”的念头一经冒出来就吓我一跳,似乎我不知不觉就往邪路上去了。我强迫自己往前走,可是脚下却总是迈不开步,仿佛被一根绳索牢牢地系住了。这样一想,我的心中便好受了些,不是我不想去学校,是一根绳子拽住我了!这根绳子又粗又大,强壮无比,我一个小小少年,又瘦又细,怎么拉得过它呢?这不是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不是的!我知道父母供养我上学很不容易,他们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一块小小的土地上,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知道,老师教育我们多辛苦,批评教育口干舌燥,批改作业呕心沥血,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地把芳香洒满人心间……可是,敬爱的父母,亲爱的老师,一个弱弱的少年,当他被一条粗壮有力的绳子牢牢拴住的时候,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经给那绳子拽离了青石小路,拽进山野里了。忽然我又觉得其实原本没有绳子,是我自己在拽着自己走,一切绳子的概念都只是托词!我踉跄着脚步,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走,要去哪里,这样的行走状态让我吃尽了苦头。山野里荆棘太多,粗枝大叶的荆棘,毛手毛脚的荆棘,它们从各个方向伸出手来,拉我的衣袖,挂我的头发,缠我的脚踝。这些荆棘!不知道它们是在和我故意笑闹还是明摆着欺生?对于它们来说,我显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当我刚到中心校读书的时候,就给一些同学像这荆棘一样夹缠过。我是乡下人,土包子。他斜睨着眼睛,走到我面前。他要我认清楚,这个学校是他的地盘!尽管我的成绩好,但作为一个新来的乡下人,却不能坏了规矩,也必须得认他是“大哥”,否则就会受到“修理”!认一个大哥也是没什么的,从小到大,我认的大哥还少吗?但是“修理”一词却激怒了我,我又不是机器,不是给谁抓在手上的玩物,凭什么要给人修理呢!虽然最后我受了所有打架者中最严重的伤,但是从此我换得了来去如风不再有高墙阻隔的喜悦。我的回忆让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伸出了我的手臂,我抓住它们,扳过来,我要把它们折断。可是,就在那一刻,它们有着淡黄色绒软细毛的小胳膊一下子让我心疼了起来,我看到了一根枝条上不小心被我折破的伤痕,那里正悬垂着一颗淡淡的清碧的眼泪一样的汁液……
这一“不忍”突然让我有些觉悟,我不能这样胡走乱撞了。我这不是行走,是谋杀,自杀或者他杀。我必须寻找一条顺畅的路线,像一场吹过山野的清风,它所到之处,春风化雨,秋毫无犯。我看到了那一条小溪,它们从一个神秘幽微青苔丛生的石罅涌出来,涓涓汩汩汇到一起,成为一痕浅浅的细脉,在水草间时隐时现,弯弯曲曲向远方流去。在溪水里,我又看见了一小块粉红的花瓣,它和欢快的水花一起一会儿跳跃一会儿回环一会儿旋转,像一个穿了花衣服的小人儿,跳荡着她的喜悦。可是没多久,仿佛喜悦被突然强大的力量扼杀,这小花瓣搁浅到水草上了。我捡起了一根细长的棍子,我把它拨下来,让它继续顺水漂流。跟在它的后面,不停地用棍子拨它,维持它的喜悦的畅快。泉水泉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溪里;溪水溪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河里;河水河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大江里;江水江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海洋里。海水海水你要流到哪里去……海水就海水了,海水还能流到哪里去?同学们都转过头来,冲我起哄,发笑。我没有笑,我很悲愤,我表情严肃地站起来,泉水要流,溪水要流,河水要流,江水要流,海水为什么就不能流?老师老师,你来告诉我,海水要流到哪里去?老师看了我一眼,没回答。老师的表情很复杂。我以为老师没有听懂,就又问了一遍,老师老师,海水究竟要流到哪里去呢?老师一下就炸了,他把板擦在桌上猛敲一下,你故意捣什么乱啊你!你不要以为你的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成绩好又怎么样!不学好成绩又能好到哪里去?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了呢你?老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他的脸上现出忧虑和痛苦的表情。
在一个开阔地带,我迷失了方向。我所追逐的那一小片粉红花瓣,当溪水流进一个湖里以后,它就不再往前走了。同时在这个时候,我们村子里的一个长辈看见了我,他对我阴阴地笑着,怎么在这里呢?逃学了?他的话让我羞愧万分,我几乎是一口气就跑回了学校。
可是每一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抑制不住出逃的念头,虽然最后我仍然到了学校,但是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我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脚步了。终于,我是决然要走了。怎么走呢?从哪里走才能出去呢?这成了一个问题。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始终在一块大峡谷里,从我的家到我玩耍嬉闹的地方,到我放牛割猪草的地方,到村小学堂,到中心校,这是一块如此狭长又如此开阔的地带,不管我到哪里,似乎都还一直在峡谷里转,不能出圈。小的时候,还很走了一些地方,可是自从上学后,这样的机会是太少了。尤其是到了这些年来,学校强调安全问题,上课期间,我们几乎就不能离开校园半步。以前学校每学期还要组织一次春游啊野炊啊什么的,可是后来校长告诉我们,春游会出交通安全问题,野炊会出消防安全问题,不能去不能去啊!很多同学都很躁,都有怨气,提刀摔秤的在校园里。其实有什么意思呢?春游也好野炊也好,转来转去,还不都在这大峡谷中,能脱了这牢笼吗?小时候,我曾跟着母亲到远在山外的亲戚家去过一次。在远行的头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有睡好,我想象着山外的情形,我调动了我小小年纪的所有记忆,我在脑海中描绘了一幅又一幅我喜欢又模糊的画卷。可是,当我真正跌跌撞撞和母亲走到亲戚家的时候,我却大吃一惊,因为我其实并没有到达别样的场所,我们爬上了峡谷,翻过了一座山,可是我们又跌入一个更深的峡谷中,峡谷的外面有着更高更远的山。
从镇上出发,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到山外,那就是这个小镇里唯一的一条柏油路。许多的车辆在这条路上来回穿梭着。路的起点是我们学校所在的场镇,终点是一座城市。城市是什么样子,我在电视中看过,但却没有亲身的感受,它对我来说是清晰又混乱的。不过有了这想象,我的出逃似乎就有一些目的性了。对,我是要去城市,去城市!这再一次让我心里好受些。要去城市,也只有这条柏油路了。可是,我能到这路上去走吗?路上人那么多,他们认出我,知道我要出逃怎么办?我会不会从此声名狼藉,自绝于同学,自绝于家长和老师?原先我到学校去读书,我必须走在别人给我规定的路上;现在我出逃,别人规定的路是不能走的了。看来,“出逃”和“上学”确实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概念。我决定贴着公路旁边的山野走,这样既可以不被发现又不会迷失方向。公路是如此平顺,可是我走的地方却是这样艰难,翻高山,下悬崖,越河流,穿林子,没走多一会儿,我就累得再也爬不动了。不行,我不能这样走,我离学校已经很长一段路程了,现在即便到公路上,也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了吧?
我爬到公路上,顺着路边往前走。公路上果然要舒服许多,柏油的路面又绵又软,对脚是一个不小的奖励。我敞了胸怀,把步子甩得轻松一些。一辆车鸣着响笛过来了。这是一辆货车,它那样持续地鸣笛显然是对我的一个提醒,公路很窄,它不愿意在经过我的时候减慢速度。这让我有一些不快,这路是大家走的,为什么就该我给你让呢?但我仍然把步子挪到路边上。这家伙可不是想当“大哥”的学生,我要和它对抗,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以卵击石。不过,当车过去的时候我忽然心里动了一下,这个车上并没有载什么东西,如果它肯停下来载我一程,让我在它那宽阔的车厢里舒舒服服睡个觉,而又能不耽误我的出逃,不是很有意思吗?我开始留意后面过来的车了,每当它们鸣着响笛从我身边穿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怦怦心跳。终于有一辆空车,我向它抬起手来,但是我的手最终放到头上,做了一个挠痒痒的姿势。汽车过去了。又一辆过来,我一下把手举得高高,在伸手的那一瞬间,我把眼紧紧地闭住。可是汽车似乎并没有被我的勇敢感动,它不但没有停下来,在越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是顽强地有些不耐烦地鸣着长笛。汽车的无理似乎又把我的倔强脾气调起来了。在后一个车来到的时候,我甚至站到了路中间。如果你不载我,就请你从我的身体上碾压过去吧,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有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车果然放慢了速度。我把头探到司机的窗口,我想要告诉他我的想法。谁知道我刚一侧转身,司机却猛一轰油门跑了起来,并且似乎还把头探出驾驶室,对着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
我心灰意懒,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因为疲惫,我的自尊、倔强和恼怒已经显得没有意义,我几乎产生了要跟在后面偷爬车厢的冲动。不过我的冲动最终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我已经没有爬车的力气了。同时也就是在这时候,一辆客车过来了。货车是载货,客车总是载客的吧,我像在绝望中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爬起来,向客车招了招手。
我上了客车,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售票员走过来,向我伸出手,她说,买票。我一愣,我这才发现我的身上原来并没有钱。售票员有些不悦,没有钱,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到哪里去呢?是去那个城市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城市里去做什么。我想来想去,实在没有目的地,只好老实告诉她,我也不知道。这下售票员发火了,你又没有钱又不知道去哪里,你到车上来干什么啊?下去下去!我用有些微弱的声音求她,你让我坐坐啊,我太累了……要坐外面坐去,到我车上来干什么!司机把车停住,转过头来。我最后被推下了车。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路上坐了多久。那个关于车票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绕来绕去,绕成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在出逃的开初,我是要努力脱离一些事物的羁绊的,我不喜欢青石小路,我不喜欢自己的学校、教室和教室里的座位,不喜欢我的同学、老师和父母,我在他们强大的羁绊下很不痛快。可是现在,一个座位,一个小小的至少可以让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的座位却成了我的梦寐之求。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浪子回头还是无可奈何,但是这一刻,我分明感到我是如此强烈地怀念我的学校,我的老师和那个面如死灰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