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吴浩在夏菲的宿舍里寻到了她。她开出的条件是：把家里还不齐备的东西尽快买齐，否则绝不回家。
吴浩没法，只好又厚着脸皮出去借钱，要不怎么办呢？待他好不容易才把所缺的东西都一样一样置办齐全后，吴浩想，这下总该回来好好过日子了罢。当他满怀希望地去接她回家时，谁知夏菲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说：
“朋友结婚，我要500块送礼，钱拿来我就回家，其他没什么好谈的。”
吴浩一声没响，只静静看着夏菲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那双贪婪的、发亮的、邪魔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和鼻子也张开着，贪婪地吸着气。她直视着窗外面，似乎想要把所有见到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以至空气都占为己有。
吴浩有种掉进无底洞的感觉，他满足不了她；他默默地、默默地走了。他只能用沉默来向她表示抗议。
又是一个阴冷的雨天，外面刮着风，风像一个临死的人在呻吟；一阵骤雨鞭打着玻璃窗，时而间隔着一段死一般沉寂的时间。这样的天气使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树木痛苦地摇摆着或者悲伤地低着头；田野里的鸟儿在荆棘丛中互相紧紧挤在一起；城市的街道上也空无人迹。吴浩想趁这时间再找夏菲好好谈谈，要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谁知他刚踏进她的宿舍门里，还未开口，夏菲又傲气十足地冲着他说：
“我要找单位跑调动，你至少得给我准备三千块，否则就别来找我，结婚证对我来说只是一张废纸。”
“找单位太花钱而且工资不高，做生意不行吗？”
她简直拿他当摇钱树了。吴浩早已看不惯她的傲慢和贪婪，但还是耐着性子这样劝她。
“我是人前人，岂能去干那？要不是年龄关系，像你这种人我连正眼也不会瞧一下！”
夏菲又摆出那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样子，且语调里明显地含着对他的藐视。
一个人，如果连生活都不尊重，又会尊重什么？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尊重，又会尊重什么人？
看着夏菲这样的态度，吴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刮起一阵接一阵的狂风。少顷，才显出强烈的感觉来，是羞辱，是难堪，是愤怒，总之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感受。
接下来是沉默，令人难堪的沉默。这间充满寒气的小屋，这幅冰冷的面孔，将给吴浩产生多么大的影响，留下多么深刻的烙印！
寒风袭击着屋子的各个角落，吴浩的心也被吹得冰冷。
屋外的雨水，顺着玻璃窗往下流，就像一颗颗凝重的泪水。
夏菲像一个魔鬼在时时折磨着吴浩，她要求他变卖了家里的房产，又让他欠下一屁股债务，然后再和他分居讲条件，不求实际一味地变着法儿向他要钱，长此下去，即使那一百万全拿出来，又能供她挥霍多久？何况那钱本就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拿别人的钱来供她挥霍，他不想动那个钱，他要挺过这个难关。吴浩心里这么想着。
“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好好和我过日子？”
好半天，吴浩才这么问了她一句。
“其实什么也不是，是你没钱。”
面对一脸无奈的吴浩，或许是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口气又明显缓和了下来。
吴浩看着她，——当夏菲眯起眼睛的时候，眼神变得很温柔，并且带点嘲讽的意味。当她把眼睛睁得很大的时候，在它们那明亮的，几乎是寒光闪闪的光芒中，却显露出一种像是恶意的、威胁性的神气。
“其实，我对你还是有真情的。”
过了一会，夏菲又温存地这么说了一句。
真情！吴浩深信了她那么多的谎言之后，自己也不敢肯定什么是真情了！他只知道对方言词浮夸，感情贫乏。
夏菲的脸在不断地变化，时时射出光芒，它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表现出嘲讽、沉思甚至热情。各种不同的感情像刮风的晴天里的云彩那样，又轻又快地在她的眼里、唇际不断地掠过。
“我知道我不适合你，我们离婚吧。”吴浩平心静气说。
“离婚？”夏菲一听火了，“离了婚你别想混了，在这里你住不到十天！”
那放肆的言语，大胆的恫吓，人类已退化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了！
她说话的时候，吴浩注意地看着她——那张涨红的脸和头上略微散乱的短发，那两片薄嘴唇在痉挛性的哆嗦，在他看来是带着威胁的。
他知道夏菲为何口出狂言，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就是仗着她是本地人的优势，当地有人，官方有人，欺负他没钱没势，没依没靠，在这儿只是外地的穷打工的一个吗。
吴浩也知道，这个一向权大于法，这个一向人治的国度，一切事物都在围着权力转，有时候，真理只能属于权力。事实上，真理从来没有相信过权力。
夏菲以为他是大山里出来的“土包子”，区区几言就可以把吴浩吓退吓倒，她太小看他了，吴浩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屈服的血缘，在为正义而战的日子里，十年前他就在生与死的恐怖中走过来的，火线入党，人民功臣，这些光辉的历史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胆小鬼。
“你不要以为不敢把你咋着！”
见吴浩毫不畏惧的样子，夏菲觉得对他的震慑不够，又加重了语气。
面对夏菲近乎疯狂般的威胁，吴浩直觉得心里的火苗扑腾扑腾往上蹿，体内有股无形的力量，似乎要冲破躯壳而出。他的心像怒云在翻滚，像暴风在吼叫……他简直狂了，语言，文字是怎样的无用，他想把什么东西都砸碎，又想大动干戈狠狠地揍她一顿，他无法制止他愤怒的激荡；他的心火再不喷出来，自己就要被烧成灰烬了……世上虽有“好男不跟女斗”的俗语，但吴浩实在压不住了，他赶紧跑开，他的忍受力已经超过了他的忍受极限……
上班吴浩静静地呆在办公室里，两眼木然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白云，心底同样是苍白空虚。他苦心经营的婚姻弄成了这样。但是，他又为之奈何。从前如丝如缕的美好向往，全变成了粉末泡影，太多的悲伤已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永难愈合的创痕。或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确有它的道理。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再给她三千，不中就别再下劲了。”同事这么劝他。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别说我现在没钱，即便有，就是再给她三万，恐怕也过不了几天。”
事到如今，吴浩一直不愿走的一步，不得不由他首先迈出了。他要离婚，也只有离婚，才是唯一解脱的希望。可他去市法院一问，诉讼费要三百块。我靠！钱，钱，现在的中国人，咋就这么看重钱呢！
借了那么多的债没还，吴浩哪还有勇气去借，靠他的那点工资早已是入不敷出，看到那些摆摊做生意的，毫无经验的吴浩就天真地想，辞去公司的工作，出去学着做点小生意，他不怕吃苦，他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解决钱的问题，争取早日离婚，去迎接新的生活。办公室主任说他是“凤凰落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辞掉舒适安逸的办公室的工作后，吴浩就用手里极有限的那点工资，去批发了点匙扣、针线、鞋垫和小刀之类的小玩意，然后起早贪黑地操起了他的地摊生意。
在城里摆个不显眼的小地摊没人光顾，却被搞创建的人追得满街跑。
吴浩心里好不悲凉，现如今，乡下人在城里做点小生意，真他妈难哪！
吴浩就掏十几块钱在修车铺买了辆破自行车，没早没晚地去乡下赶会，摆着个屁大的小地摊，一毛两毛地攒，一块两块地存。在街上，舍不得花一分钱。渴了，偷偷地喝口自来水，饿了，就狠狠心掏一块钱吃碗蒜面条。
不知受了多少罪，不知攒了多少天，才攒够了去法院的诉讼费。
啊！钱！钱！一个人在十分需要钱的时候，一个人在手里的钱十分多的时候，钱他妈的都不是东西！
这期间，夏菲趁吴浩去乡下赶会之机，隔三差五肆无忌惮地一件一件地从吴浩的家中搬走一些物器，并向旁人放话说，我既不会好好跟他过，也不会跟他离婚，法院上下没一个我不认识的，看他一个“外地佬”能拿我怎样。
人类所更摆脱不掉的，是一些邪恶的本性和传统的观念。
那时候的夏菲真是杀气朝天，明明知道她胜算在握，却要尽量拖延下手时间；明明知道人家已经身陷重围，却又望着人家自由行动；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鼠儿逃窜的猫儿，她的眼睛不离他，心中感到无上的欢畅。猛兽的牙和鸷鸟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便是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乐不可支！
“唉！吴浩如今可是真没咒念了，彻底被她折腾蔫了！那么棒的一个小伙子，偏偏遇上了那样一个恶泼、俗不可耐的媳妇儿！唉！你不知道，我在梦里都在为他叫屈、不平、我……我真是可怜他呀！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偏偏就这么命苦呢？啊？你说说，就他那媳妇儿，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又黑又痩的干柴棍，就是那个一脸癞相、恶泼、俗不可耐、整日里信口雌黄喋喋不休的尖酸刻薄、阴险毒辣的女人！你说说，那还叫女人？你说说人家吴浩没结婚前，她那个殷勤！又是做衣服又是织毛衣的！当初，你是没看见，她追人家时的那副癞样！她会笼络人心着呢！那张嘴巴又会哄人，再加上吴浩人实诚，在这儿也没有亲人，他以为‘丑妻进屋家中宝’，在婚前着着难也没什么的，结了婚就可以安安分分地呆在家中过日子了！嘿！这下可好，就把这个丑八怪娶了回来！可结果怎样呢？她的心肠，她的行为，比她的长相还要丑陋，还要令人作呕！”一近邻愤愤不平地向旁人说。
“她那把锁不好开，不如趁早另作打算。”好心肠的邻里都这么劝他。
公道自在人心。夏菲以种种借口和理由肆意整治和折磨吴浩，左邻右舍都实在看不过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站出来为吴浩介绍对象，一个，两个……吴浩都礼貌地回绝了，他要等这事了结以后再说，他不想让同样的悲剧重演。
吴浩做了一段时间的地摊生意，发觉他这种生意大多是入不敷出，搭上辛苦和劳累，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奔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向自己妥协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毕竟要先生存下来才行，这时他又想起了还存在家乡银行里没有到期的那一百万，没有到期有什么要紧，大不了少点利息，如果不取些出来自己怎样生活啊？
吴浩清楚，这事千万不能让夏菲知道，否则他将会有无穷尽的麻烦。于是，他悄悄将身份证的复印件连同一百万存单，用双挂信函寄给家乡一位要好的他深信不疑的好友肖文，托他代取十万汇寄过来，一是还债，二是生活所需，三是投资做稍大一点的生意，然后便静静地等待，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肖文也未把钱款汇寄过来，吴浩去了好几封信，还是没有回音。
一定是他有事给耽误了。吴浩尽量往好处去想，以减轻内心的不安。因为肖文的为人他是信得过的，他绝不是那种见钱忘义的小人。
时间，一天天流逝，肖文仍毫无音信，吴浩终于耐不住了，正当他准备回老家看个究竟时，他收到了肖文在铁窗里的悔过书：
吴浩兄：
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我辜负了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信任！
说起来，都怪我一时糊涂听信谗言。有人说，有了这一百万，一夜之间便可赚回一千万……我便鬼迷心窍地随他们铤而走险，到中缅边境走私贩毒。我原想挣了钱加倍还你，不想却被警方一举抓获……我从此完了。你的钱今生是还不上了，来世一定加倍还你。
负罪的肖文
肖文，一个多好的人啊，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参军，一起上前线，一起面对生与死，不管有多困难，他们一路走来，总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从来不分彼此，不想今天他却落到了这个地步！啊，钱，钱，钱，都是这狗日的钱！
吴浩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眩晕使他全身发冷。他忙托住额头。一百万呐，转瞬即逝。他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命运不该这样，不能残忍到这个地步！
吴浩不相信，当他看到银行的取款证明材料时，这才傻了眼。
一切都那么空虚，那么痛楚，那么无奈，又那么凄惶！谁能告诉他，现在的他该怎么办？
眼泪，涌自吴浩的眼睛。眼泪不是时常用来安慰的。当眼泪在胸中抽汲了许久之后，终于流了出来，开始是急骤地，比较容易地，更柔和地，这种眼泪是能安慰人的，有益的，哀愁的噤哑的痛楚因眼泪得到减轻。但是有一种冷的眼泪，很吝惜地流出来的眼泪，被推移不动的累坠的痛苦的重量从心头绞出来的一滴一滴的眼泪，它们不会安慰，不会消愁。可怜人便流这种眼泪；没有流过这种泪的人还不能算是不幸。吴浩今天懂得了。
他像在云端跌到深渊之下；身体有些飘忽，心头是欲呕不呕，手足都在颤抖着，面色苍白得可怕。挣扎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之途，一时都塞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此身如浮萍似的无依。只欠一死，别无他途。
月儿挂在半空。人都说月亮是位最善良、最好伤心和最易受感动的姑娘。谁有什么不幸和哀愁，她总是怜悯地注视着你，有时还会流下泪来！想必她这时是不忍心去看那不幸的人吧，所以才在云层中掩住半个脸儿；但她那朦胧的淡光，还是同情地从窗口射进来。黑暗的屋里，变得灰白起来。
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有些后悔，不该那么相信夏菲，更不该迁居到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来，他责怪自己的无知和幼稚，城里有什么好。人多不说，工作还难找，东西又贵，出门就要花钱。城里人彼此之间很生分，不像乡下人那么亲……
然而，那些热衷于抓住人们生活的过失而大做文章的人，你们又是怎样想的呢？人啊，需要宽容和理解。
日子就这样过去的，各种压力，创伤和困难，汇合成一个巨大的铁轮，沉重地从吴浩的生活上辗过去。他就在这轮下挣扎着、喘息着。
吴浩不知道前面横亘着的是什么灾难，反正追随着他的只是一连串的愁苦。那些日子，吴浩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男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伤心自己失去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曾经值得信任的朋友，那些对人生的憧憬和梦想，那些对爱情的渴望渴求，那些自尊……全体丧失了。
吴浩一脸悲苦绝望，吃力地呼吸着，现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他的身体里只有恐怖和疲惫。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虚空，没有立足的地方。他的手拘挛，握着的是虚空。怎么办啊？那失望的人只得听从命运的摆布了，穷于应付的人往往坐以待毙，他只得听其自然，任其飘荡不再抵抗了。看啊，他从此滚在灭亡的阴惨深渊里了。
看到某家出殡或听到某人死了，吴浩为自己活在人世遭受痛苦和不幸而流泪。他常常站在铁轨旁等火车，一种深深绝望的心境唆使他卧轨而死，但是那可怕的铁的怪物竟抢先发出一声吼叫，使人胆战心惊，犹如千军万马追击逃敌。这一声吼叫使吴浩从极度的绝望中惊醒过来，又有了生的欲望，于是拼命地逃跑。
死对于他像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那阴惨的边缘上，一面战栗，一面又心胆俱裂地向后退却。他并没有冥顽到对死活也绝不关心的地步。他受到的境遇是一种剧烈的震撼，仿佛在他四周的某些地方，把隔在万物的神秘和我们所谓生命中间的那堵墙冲断了。他从那些无法补救的缺口，不停地望着这外面的世界，而所见的只是一片黑暗。
当夜晚来临，望着那神迷的远天，吴浩感到肉身轻松愉快，不再思想；他觉得他的灵魂奔向上帝，仿佛化成一道青烟，眼看就要融入天上的爱……恍惚听见空中仙乐铿锵，隐约望见天父高坐在碧霄的金座上，威仪万千，诸圣侍立两侧，只见天父摆了摆手，就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来，伸出两只胳膊，托他上天……
吴浩有几次站在河旁，长久地望着河道，迷梦般地把河流看作使他脱离这苦难世界的救生船，但在他思想和行为都极度危险的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在高声说，这不是世界末日，你可不要胡来，尤其你还是一个青年，更应该振作起来，你是有希望的，要看到将来！
这时他忽然想起那句“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话，心头猛地一亮。于是，又觉得生活是残酷的，但也是美好的，作为一个人，还是应该朝前看。
什么事都可能遇到，这就是生活。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能把你打垮，这就是强者。如果你不想死，你就得生活。乐观、潇洒、向上是一种活法，悲观、绝望、沮丧也是一种活法。既然无法逃避，为何不好好选择一下呢？活着没劲儿。可是人人都觉得带劲儿的生活，有吗？生活并非处处公正合理，处处公正合理的是梦，不是生活。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他改变不了别人，不如改变自己，后来的人生才会有活力有希望。吴浩坚信正义、美好的力量终将会战胜一切。他一定要砸碎这套在他脖子上举动的“婚姻”枷锁，哪怕穷困潦倒，哪怕倾家荡产，他也要迎刃而上，和这不幸的命运做一番殊死的搏斗！
吴浩是该到了这个苦难途程的终点了。他最初踏上这个苦难途程的时候，是一个多么棒的小伙子，还是充满着青春、热烈着情绪，极容易被生活所迷惑的。现在到了这个途程的终点，原来那个小伙子的这些特质一点都不存在了。饥饿和劳作，恐惧和紧张，关于工作关于生存的种种恐怖，已经把他的热情、青春掘取得干干净净。在他的生命骨髓上面，已经长起了一层硬壳，而且这层硬壳也越来越厚了……
为了拯救自己，吴浩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以铁的事实向市法院提出了诉讼，并请求法院尽快判决他们离婚，他一定要与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女人分道扬镳……然而，夏菲却在法庭之上疯狂狡辩，凭空捏造事实，肆意颠倒黑白，迷惑法官，处处难为于他。她那狭窄的胸膛，像个熔炉上的风箱，不断起伏。她的眼睛充满了那种下贱的喜色，也就是一个无情、不义、凶狠的人在能有机会践踏和侮辱她所畏惧过、谄媚过的对象时具有的那种喜色，一个能把脚跟踩在巨人头上的侏儒的欢乐，一只豺狗在开始撕裂一头病倒已经不能自卫、却还有知觉感受痛苦的雄牛时的欢乐。
吴浩心里好不悲凉，所谓的“婚姻”换来的只是伤害和侮辱。人与人之间，怎能如此的残酷与无情！
他望着窗外，花园里的花木扶疏，一对蝴蝶在蔷薇丛中飞翔。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壮，蓝天澄碧，白云悠悠，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
吴浩回到屋里感到很疲倦，他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脑子过电一样闪现近几月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尤其是夏菲对他的欺骗，巨款的丢失，心里满是苍凉和悲伤。他又想到了父母、童年、少年，那时候他多幸福，现在却是如此悲哀凄苦。
假使世间有一种可喜的事情，那一定是活着，看见太阳，身强力壮，有健康和温暖，能够开怀狂笑，奔向自己的理想，辉煌灿烂的理想，有父母，有爱妻，有光明。可他什么也没有。
晚上，树叶在微微寒风里索索地抖动，时不时有一两片叶子悄悄落下来，给人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
吴浩落落寞寞地站在马路边，同枯燥的电线杆一样，光泽泽在寒风灰土里冷颤。眼泪也没有，愁叹也没有，称心的事业，知己的朋友，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个心！
他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时，不知是何缘故，思想和感情便会汇合成一种孤独的感觉，生活中平凡接近和亲密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的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成千年来一直从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从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很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可怕了……
吴浩已经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体会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伤痛过一切。他不再奢望什么，也不再害怕什么。即使满天的雨水都淋到他头上，即使整个海洋都倾泻到他身上，对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是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
吴浩出门在路边摆了个小地摊，孤零零地蹲在那里，任风吹雨打。他的心中完全是块空白，他不再想什么，也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子才出来受罪，肚子饱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看着一条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红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皮和须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些红薯皮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