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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堂的路是否平坦

我给你讲一下我的父亲张瓜娃吧。他讲这话时,我们已经喝了很多酒,他的舌头都不太灵活了,说出的话很僵硬,叫人听着好像是他在讲别人的父亲。

看他的这副样子,仿佛想把他积蓄了好久的沉思默想一下子倒空,不然,他决不会放过我这个听众的。自从我认识他后,我发现他是一个不太认真,但却很固执的人,难得见他这么认真地想给我讲有关他个人的事,不管他讲得有多生硬,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听着。

我父亲张瓜娃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了我这个孽种。可我父亲张瓜娃一直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是惟一能延续我们张家香火的后代了。至于我的那四个哥哥姐姐,还有一个弟弟,都与我父亲张瓜娃无关。

我这样说,是我父亲张瓜娃到了四十岁时,才和我母亲贾寡妇结的婚。贾寡妇带着她和前夫生的四个孩子嫁给我父亲张瓜娃,村子里的人都说,贾寡妇是奔着我父亲张瓜娃的那份口粮来的。贾寡妇年轻时是有几分姿色的,一对大眼睛,双眼皮,脸皮白白净净,虽然生过四个孩子,守寡妇时间却长了。这样没有了男人的女人,老的慢,风韵犹存,本村和邻村的几个光棍没少打过她的主意,但她都没有动心,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她也不会下嫁我父亲的。那时候,我父亲的口粮是村里给的,很固定,能养活人的。但我父亲张瓜娃从不这样认为,他一生都在感激贾寡妇,觉得是贾寡妇让他有了一个家,给了他一个家的感觉和家的温暖,特别是还替他生下了我这个为他延续香火的儿子,我父亲张瓜娃很知足。他承担了抚养贾寡妇四个孩子的责任,那些孩子与我父亲张瓜娃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们也不管我父亲张瓜娃叫爸,他们叫我父亲张瓜娃是“哎”。他们这样叫倒还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是我的这个弟弟,他虽然不是我父亲张瓜娃亲生的,但他毕竟是我父亲张瓜娃与我母亲贾寡妇结婚以后生的,还在我的后面出生,可他也不把我父亲张瓜娃叫爸,跟着我的四个哥哥姐姐叫我父亲张瓜娃“哎”。这在我懂事以后,非常气恼,为这个还和他正式打过几架,但我父亲总是拉住我,声音很小地说,算了算了,他不叫就不要勉强了。我父亲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好像是他做下了亏心事似的。

我的这个弟弟是贾寡妇和乡上的民政干事林旺才生的,这个大家都知道,连贾寡妇自己都这么说,一副很荣耀的样子,生怕别人误认为这个孩子是她和我父亲张瓜娃的。我弟弟——我还是叫他弟弟,就别提和林旺才长得有多像了,连走路一摇一晃的姿势,那种目中无人的神态,都是活脱脱地和乡上的民政干事林旺才一模一样的。那时贾寡妇和我父亲张瓜娃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和乡上民政干事胡来,也是为了投靠民政干事,能有个好日子过。因为我父亲是个瞎子,后来地分到各户后,五保户村上不管了,由乡上的民政部门出面救济。民政干事林旺才就出面,给我家一些优待,不是送来百八十斤粗粮,就是给四五十块救济金。一来二去的,我母亲贾寡妇看上了这个民政干事手中的权利,林旺才也看着我母亲有些风韵,又是我母亲主动地投进他的怀抱,这等好事哪能放过呢,再说,林旺才也觉着我母亲好端端的一个美艳寡妇,却被生活所迫无奈地嫁给一个瞎子有点吃亏,他赚了我母亲的便宜,还认为他干的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不过,民政干事还真不错,和我母亲有了一腿后,多给了我母亲不少钱粮,并且隔三差五地还给我们这些孩娃一些糖果饼干什么样的,我们很高兴,我母亲贾寡妇更感激他,后来她对民政干事还发展到有了感情,无奈民政干事的老婆比她还年轻,她做不了民政干事名义上的老婆,就只好偷偷地和民政干事做夫妻间的事。民政干事林旺才的老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认为民政干事也算是整个乡上的一方领导,和谁生个一男半女,就应该有这个特权,她在家种地,是农村户口,也不敢管国家干部——民政干事的个人事情,反正她占着乡上民政干事老婆的位子不让,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也缺损不了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贾寡妇说我弟弟是她和乡上的民政干事生的,一点也不可耻。

只是我父亲张瓜娃被母亲明目张胆地带着个大大的绿帽子,却还不敢吭声,不但不敢吭声,还装着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可见我父亲张瓜娃是多么窝囊的了。

后来,我长成大人,明白世事了,才知道我父亲不窝囊都不成,说白了他不窝囊都不行。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张瓜娃只是一个望不见世界颜色的瞎子,在明眼人的世界里,尚且有很多人阻止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就像民政干事的老婆,而他,这样一个靠着政府照顾的瞎子,又有什么办法阻止自己名义上的老婆和乡上的民政干事胡来呢,何况,他老婆还从中获取了一定的利益。

我说了这么多,还得明确告诉你,我父亲是个瞎子,天生的,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纷纷扰扰的颜色是怎样在他面前更换变化着,他不知道世界是个啥样子,有多大,更别说贾寡妇长得是什么模样了,所以我母亲的容颜对于我父亲来说,像他摸索着的世界一样是黑暗的,这也就难怪我母亲会为乡民政干事主动地投怀送抱,也就不难理解明明乡民政干事占了我母亲的便宜,却反认为是替他人解脱着苦难。我父亲一生下来,眼睛长得倒不小,就是眼神没有光,不像别的孩子的眼睛那样,眼神虽然软,却有精气神。我奶奶觉得不太对劲,天天给我爷爷念叨,我爷爷看着也有点怕了,忙找医生去看,到了确诊我父亲是瞎子时,我爷爷的心刹时凉得像冬天的雪,也没什么劲给我父亲取个像样的名字,就像对待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样,只是很随便也很冷淡地看了父亲一眼,就随了大家叫他瓜娃。瓜娃在我们那里就是傻瓜的意思。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和我父亲张瓜娃的事吧。

我一生下来,我父亲张瓜娃高兴得想放开胆子大笑几声,但他终于没有得意忘形,相反显得非常紧张,慌得手足无措的他一个劲扯着旁边的人问,他是好的吗?是好的吗?

别人都知道我父亲问的是我的眼睛是不是好的,他最担心的是我一生下来,别和他一样是个瞎子。

证实了我的眼睛确实不是他那样瞎着时,我父亲怎么也抑制住不住他那个高兴劲,手足舞蹈起来,叫在场的人看了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后来有人给我讲起当时的情况:我父亲一听到我的眼睛没瞎,便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转着圈子,可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就变成了哭声,先是那种被压抑的抽泣,尔后又成了要释放什么似的、渲泄的放声大哭,由于情绪激动过度,他脸上的肌肉跳得突突的,空洞的眼窝里涌出来许多的让人看了觉得苦涩与心酸又觉得很滑稽的泪水,被脸上的肌肉震得到处乱飞。别人说张瓜娃你有了儿子,并且是个很健康的儿子,你应该高兴才是,这个时候你还哭什么呢?我父亲一边哭着抹着眼泪说,我是高兴的呀,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高兴了就是这样子。

不知你见没见过瞎子的笑容,尤其是我父亲这样长着一对空洞的大瞎眼睛的笑容,也许是父亲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许多不同样式不同内容的笑容,所以他的笑是彻底的、坦城的、纯净的,没有一点儿杂质,并且毫无保留地释放着他一嘴的白牙,亮亮的如同在太阳底下绚丽地盛开着的野花,绝不似那些有着一双能辨清黑白、分清美丑的眼睛的正常人,有时笑中含着虚伪,隐藏着另外一种让人害怕让人不知不觉便想着要警惕着、防备着的东西。我父亲张瓜娃的眼睛是残疾的,然而他的笑却是健康的,这健康而坦诚的笑容叫我至今想起来,都感到有一种灿烂的温暖。

我的出生给我父亲带来的幸福是巨大的,所以,即使是我后来耻为人言的所作所为都没有叫我父亲对我有一丝怨气,他对我总是充满了宽容。

大家都知道,瞎子在对待许多事物上靠的是感觉,比如,正常人认识花是因了花的模样、花的色泽,然后才是花的香气。而瞎子,对花的第一感觉是靠嗅觉来完成的,他首先是嗅到花的芳香,然后才知道这种散发着很自然的香气的东西,它的名字叫着“花”。再比如认识一个人,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外表的不同来,而瞎子看不到,他们则是靠着“听”才认识这个人非那个人。还有对一种物体的认识是靠着“摸”,摸出来的形状反映到大脑里,这种形状便构成瞎子对这种物体的直观认识。瞎子走路就难了,靠感觉那是在小范围之内的,是常走才熟悉,要走到外面却不容易,但并不是不容易就难倒了眼睛不方便的这一类人群,他们依然有自己的方法来与这个世界相容,所以在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瞎子独自一个人在他不甚熟悉的环境中行走时,都伸着一根棍子,这样一根普普通通的棍子,他们用来探索前面的路是否平坦;这样一根棍子,是他们顽强地和生活接触的一个点。我们那个村子是在山区,山多地少,为了挤出一些地来多种些粮食,路都修得比较窄,惟一宽敞点的就是村街上的那条道了,就这么一条体面的村街,村子里的人却把自家的粪土堆的到处都是,弄得村街上也坑坑洼洼的,一点都不平坦。我父亲每次手里拿着个红柳棍,高一脚低一脚地从村街上走过,跌跌撞撞的样子,经常会惹来小孩们的嘲弄,为此我父亲窝在家里,不敢出门。自从有了我这个儿子后,我父亲不管那么多了,经常出去走走,为的是听到别人说他有了儿子的赞美声。当我长到两岁的时候,会走路了,我就不愿呆在家里,整天要出去耍,像所有做父亲的人一样,我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父子相互依托着,走来走去,我父亲带着我耍。时间一长,就变成了幼小的我紧贴着我父亲结实温热的身体,牵着我父亲的手在村子里转悠了,这样一来,我很自然地过渡到了替代着我父亲手中的红柳棍的时代,随心所欲地发挥着我幼儿时期的好奇心,带着我父亲到处转悠了。我父亲为我的这种过渡显得异常高兴,他扔掉了和他厮守了四十多年的红柳棍,他有了儿子最直接的引导,比红柳棍要灵活方便多了,而且拉着儿子的小手,他心中那无法表述的父爱也有了寄托。所以,当我毫无目的地、以我一个儿童盲目的兴趣拉着我父亲东奔西窜时,他不但没有责备,反而还会不断地发出爽朗、愉悦的笑声,那段时光,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了,他忘记了四十多年生活中充满的艰辛,忘记了人生道路上那布满的坎坎坷坷,还有别人对他这个瞎子无情的嘲笑。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那风韵犹存的母亲贾寡妇已经瞄上了乡上的民政干事林旺才。当然,那时候我家里的情形也是非常的差,四个哥哥姐姐在上学,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又多,家里没有壮劳力,父亲又不能操持庄稼,地里收成不好,也难怪我母亲贾寡妇气恼,我家里粮食经常有上顿没了下顿。如果我母亲不靠着和乡上的民政干事去粘乎,从中获取一些好处,那种日子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去。

说到这里,我得说说我母亲贾寡妇了,她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在最困难的时期,为了养活她的四个孩子,她没有嫁给那些健康、正常的人,而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父亲,并不是我这个残疾的父亲有多么优秀,或者我母亲对我父亲有多少崇拜和热爱,而是她看中了我父亲是个劳保户,是那种不愁吃喝的人,她以为嫁给我父亲也可以让她的四个孩子吃饱喝好。但到后来她才发现,我父亲除过生产队的五保户口粮外,别的一无所有。等到土地包产到户,大家都各顾各的时候,我母亲就更沮丧了,因为我父亲无法下地干活,一个大男人,却不能当做一个劳力用,倒成了个累赘,家里地里还得靠她一个人的忙乎,所以她对我父亲的态度也就大变,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乱骂一通。我父亲一直觉得贾寡妇嫁给他一个瞎子,已经很委屈的了,如今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他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这就是有恩于他了,所以,我母亲贾寡妇骂他的时候,他从来不还嘴,一个人抱着头,默默地坐在一边,两只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我想那时候我父亲张瓜娃心里肯定是长满了悲伤的草,将他的心缠得喘不气来,但与他单身生活的日子相比,他现在的生活中有了我这个儿子,这就是他生活中的亮点,为了这惟一的亮点,他无可奈何地承受着一切,只在心里盼望着我早点长大成人,扩大他生活的亮点,化解他生活中的重压和苦楚。

慢慢地我长到了六岁,在这样稚嫩的年龄里开始体味生活,开始有了强烈的自尊。村子里的小孩子们都不愿和我玩,他们歧视我是瞎子的儿子,还嘲笑我是我父亲的棍子,开始我还和他们对着骂,后来急了,就发展到了打架,终因寡不敌众,经常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大哭不止。每当这时,我父亲不但不帮我数落那些坏孩子,还反过来教导我不要与人打架,要与人为善,好像是我愿意和别人打架似的。有次我和别的孩子打完架,人家孩子的大人找到我们家里来论理,我父亲除了一个劲地给人家陪不是,还不停地埋怨我不懂事,不听话。我对我父亲张瓜娃的懦弱、胆怯一下子产生了厌烦情绪,哭闹着对我父亲吼道:“都是因为你这个瞎子,他们才嘲笑我,骂我打我的!”

我父亲心里是藏着很深的自卑的,其实替父亲想一想,他与正常人相比,失去的不仅仅是光明,他无法享受到许多常人根本不屑于享受和体会的东西,就好像一个乞丐,连别人不吃的东西他都吃不上,他怎么会不自卑呢?但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儿童,除了我自己的感觉之外,是无法替我父亲设身处地的感受一番的。父亲听我这么一吼,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我才不管那么多呢,谁让他是个瞎子呢,就因为他是个瞎子,就因为我牵着他的手到处走过,才使我受尽了村里孩子们的讥讽、嘲弄与谩骂,受尽一个本可以尽情跳跃的年龄里不应有的孤单和寂寞,还有深埋在心里和他一样的自卑。我思前想后,觉得一切都缘于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恨死了我的这个瞎子父亲。从此,我发誓不再和父亲一起出去,不愿再做父亲探路的棍子了。

脱离了父亲,慢慢地就有小伙伴和我玩了,我整天玩得昏天黑地的,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吃饭。我父亲张瓜娃的手抓不着我的手了,就像没了魂似的,他已经习惯了出去的时候身边有我,有他的儿子的小手,他早就扔掉帮他探路的棍子。现在我不理他了,就像他扔掉棍子一样将他扔掉了。父亲计较的并不是这些,他扔不掉的是对我的惦念,对我的牵挂。在我应该回家而没有回家时,父亲坐立不安,他也不拿棍子,摸索着走出我家的院子,站在家门口,扶着门框,竖着耳朵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捕捉着我的声音,不时朝有声音的地方,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回家,吃饭。

我好不容易才和小伙伴们搞好了关系,听到父亲的喊声,竟厌烦透了,我作对着故意不答理父亲的喊叫,而且每次偏要等到天黑透了才磨磨蹭蹭回家,一回到家就数落我父亲的不是,他在我的埋怨声中,没有一点儿气恼情绪地答应再不喊叫我了,可每天到那个时候,他又照样如此。气得我有时偏不回家,故意气他。

可我父亲依然如故。

为了摆脱我父亲的纠缠,我在小伙伴们的怂恿下,报复了一次我的父亲。

那天,我父亲又站在我家门口喊我时,我看着小伙伴们,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目光中有歧视的意思,他们都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砰砰直跳,第一次开口答应了我父亲的叫喊。我让父亲过来,到我们这边来,我才愿和他一起回去。我父亲听到我竟然开口答应了他显然很高兴,也不怀疑我会对他恶作剧,他两只手向前伸着,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摇晃着,脚步小心奕奕地挪着、摸索着路向我这边来了。

我前面说过,我们那里的路都不平坦,就连村街上也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父亲,一个瞎子,就是这样没有棍子探路独自一人踏着如此不平的路来找寻他的儿子,脚下高高低低,身子在摇摇晃晃,脸上却布满了那种憨憨的笑容,一口白牙在笑容绽开的时候,异常明显。我父亲从村街上缓缓向我们走来的样子,滑稽极了。

我们一帮小伙伴异常兴奋地看着我父亲张瓜娃走路的样子,一边乐不可支地大喊大叫着,一边还意义深远地不停地看着我。我明白他们看我的意思,他们是说这就是你爸!你爸这个瞎子走路就是这个滑稽的样子。

当时我的自卑感在刹那间像洪水一样将我整个儿淹没了,我在伙伴们又跳又叫的声音里很冷漠地看着我父亲摇摆不定的身影,对我父亲的怨恨和气恼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强烈,我没有在那曾让我感到温馨的笑容里生出对父亲的爱意和怜悯来,竟恶毒地生发出要消灭我这个样子的父亲的念头,好叫他别再丢人显眼,让小伙伴们另眼看我了。

这个想法就好似有了温暖的阳光、适宜的土壤和湿润的空气的种子,一旦破土冒了尖,就再也不能缩回去了。我的报复情绪毫无理由地滋长了。这时,我父亲还带着那憨憨的笑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已经走到了一个别人挖好的排水沟跟前,他似乎也用脚探到了前面的危险,步子缓慢了下来,也变得谨慎了起来。小伙伴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我父亲,又看看我,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气呼呼地对我父亲喊叫着:“哎,快走,停下干啥?前面的路是平的。快点,要不我就不理你了!”我父亲张瓜娃听到了我语气里对他的不满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儿子,继续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使我悔恨终生。

我父亲张瓜娃当时一脚踩进了排水沟里,排水沟很深,我亲眼看着我父亲脸上的笑在面前闪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排水沟里,他倒地的声音不是很响,却很沉闷。

一直静声屏气等着看好戏的小伙伴们,在我父亲倒地后,终于发出了“轰”地一声大笑,这种笑声浪潮一般很喧闹地盖过了我父亲倒地时沉闷的声音。

我父亲在众人的大笑声中艰难地爬起来的同时,“噗噗”几声从嘴里吐出了一些脏东西。当时,我还以为我父亲吐出的可能是泥土什么的,过了会,我才发现他的鼻子、嘴角流出了几股混着泥土的血水。

我父亲张瓜娃摔倒时,脸碰在了排水沟的石头上,他一口雪白的牙齿一颗不剩地全被石头磕掉了。因为是他的亲生儿子——曾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四处转悠的儿子叫他往前走的,我父亲没有埋怨,吐掉了嘴里的碎牙后,还展着他的笑容说了句“没事,没事”,来掩饰他的尴尬。但我发现,这时父亲的笑是扭曲的,尤其是没有了一口白牙的映衬,显得是那样的悲凉和哀伤。

那天回家后,我看到我父亲哭了,哭得异常伤心,他压抑着不发出哭声,一张空洞的没有了牙齿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呵呵声,把静谧的夜晚喧染得更加寂静和恐怖。

那天晚上后,在我幼小心灵里,种下了永远的内疚,尽管我父亲伤心过后,一再对我说他不怪我,但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直到我死,我也不会原谅我的那次过失。

你不知道,因为我的恶毒,使我的父亲失去一口健康的牙齿后,他又额外遭受了更多的罪。

我已经说过,我的家境不够好,首要问题是缺粮吃,而这时我母亲贾寡妇又和乡上的民政干事林旺才生了个儿子,又多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因为我的这个弟弟名不正言不顺,而乡上的那个叫林旺才的牲畜又只管日娃却不管娃,我家的负担更重了。我父亲张瓜娃一向自认为干不了体力活,不该吃好的,就每顿饭都让大伙先吃,到最后只剩饭剩汤了,他才去。我们都习惯了我父亲这样的退让,谁也不觉得父亲的退让有什么不好,或对此有什么歉意,说白了,谁让我父亲是个干不了体力和技术活的瞎子呢。然而,父亲被我陷害掉一口牙之后,依然没有谁想着为我父亲留下一口好吃的。我的父亲张瓜娃,即使是在有了这样的一个家庭之后,也是独自品尝着生活的苦与涩。

那一次,我们全家都吃过饭后,给我父亲只剩下了一点锅巴,我父亲把锅巴塞进嘴里嚼着,半天没有听到动静,我抬头一看,却见父亲的嘴角全是血沫,他扁着的嘴巴在开开合合间,是一口令人惊悸的鲜红的血色。我的父亲用他没有了牙齿的牙床嚼着干硬的锅巴,却让锅巴将牙床割得伤痕累累,弄得满嘴是血。

我的心痛得像在无数个针尖上滚过一般,颤着叫了声:“爸……”

父亲听到我的叫声,停止了咀嚼,竟憨憨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他的嘴张开了,“嚼”烂的锅巴毫无遮拦地和着血浆一起流了出来……他讲不下去了,已经泣不成声。

我以为他喝多了酒,精神已经麻醉了,没想到他哭了一阵,突然站了起来,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我父亲死了有十七年了,他死的很惨,是跌进村后的涝坝里淹死的。村后涝坝边的那条路很不平坦。自从那次我与小伙伴们合谋导致我父亲摔倒在排水沟,磕掉他的牙后,我对父亲深深的负罪感使我心甘情愿地又开始牵着他的手,充当他的探路棍了。但父亲被涝坝水淹死的那天,我放学后,和几个同学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去掏鸟窝里的鸟蛋,春天了,鸟开始生蛋了,我想掏几颗鸟蛋解解谗,那天回家晚了点。我父亲还和以前一样,每天都在院门口竖着耳朵,辨听一群放学回家的学生当中他儿子的声音。那天他听到许多小孩子都放学回来了,直到再没有学生的说话声了,也没等到我回来,他就着急了,也没有心情再等下去,就一个人摸着沿村后的路去找我,那段路最不好走了。春天暖和解冻后,人们往涝坝里放完水后,没有把通往涝坝的那条渠用土填上,往年都是放完水就填上的,那一年却没有及时填上。眼睛明亮的人走到渠边,都会跳过去,我早上上学时,也都是跳过去的。没有人认为那条渠没填上会有什么太大的不方便。我父亲看不见路,却因为有我的牵引,也能避过这个陷阱。然而那天父亲既没有我的牵引,他本来就是迫切地要寻找我的呀,也没有用探路棍。我自从上学后,就不能牵着父亲的手给他当探路棍了,我还想着叫我弟弟接我替我呢,他不没到上学的年龄,在家闲玩呢,谁知这个小杂种不但不接我的班,当着我父亲的面指着说:“他又不是我的父亲,凭什么?”说着,小杂种还用手指了指乡政府那个方向,没等他说出自己的爹来,就被我一巴掌打回去了后半截话。小杂种挨了打,我妈把我打了一顿不说,还骂我是小杂种呢。我父亲气得全身发抖,却没敢和我妈理论,从此以后,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赌气连探路棍也不用。

那天,我父亲只想着尽快找着他的儿子,却忘了在路途中张着狰狞的嘴冷阴谋取地等候着他的危险,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是光明的父亲很轻易地就在黑暗中掉进渠里。渠很陡,里面全是稀滑的泥,他就滑进涝坝里去了,涝坝里是刚放满的水,冰凉冰凉……他泪水纷飞地结束了他的讲述,我还沉浸在他父亲张瓜娃的苦难之中,他却突然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抓得我的手好疼,我说,你快放开我的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他的神情很悲痛,显然和我一样都还沉浸在他父亲人生历程的苦难之中,他情绪很激动地对我说,有关我父亲的记忆虽然不是很多,但每一片记忆都带着血泪,每当我一个人静坐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父亲,都能看到我父亲在坎坷的人世间摸索着行走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凄凉。他看不见光明,看不见阴沟和陷阱的心灵,只有我现在才能触摸到,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办法可以弥补我的过去,没有!他曾用一双没有光明的眼睛光明地看待着他的世界,可是他的生活中他的情感世界里又何曾享受过光明?连我这个让他倾以全部感情的亲生儿子都使他绊子,你说我父亲能不苦吗?

他泪眼迷蒙,表情迷茫地望着不知哪个地方,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此刻只是需要我的倾听,倾听他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对他父亲的怀念和忏悔。许久他才又缓缓地说,我一直想着能写一篇有关我父亲的文章,当做祭文,然而带到他的坟前念给他听,父亲看不见,他一定会用心听到我内心的表白,这样让叫我心里会有一点慰藉。但我写了十七年,没能写成一张完整的文字,每次一提起笔,就叫泪水把纸浸湿了。你写写我父亲吧,我十七年前就把文章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天堂的路是否平坦。我父张瓜娃一辈子在人世间没走过一点平坦的路,坎坷一生,他已经消失在人间这个充满了苦难的土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么多年了,别人都说,善良的人死后会上天堂。我父亲这一生没有看到过人间真正的丑恶,他把什么人都想得很好,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别人伤害了他,他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说过,我想,他应该去的是天堂,这么多年了,我多次在梦里梦到他,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那面的事情,不知天堂的路是不是和人间的路一样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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