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无你之念，而世上无你许久，却有人，因为一张纸，潸然落泪。
六月七号。晴。
高考第一天，语文考场。
响铃过后，夏洛一直盯着卷面看，考题中间藏着更小的字写下的秘密，值得她倾注所有的注意力到那里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抬起头来，从一场梦靥中惊醒过来，她竟然在高考考场上走神了，她看见前面的SISSI，正奋笔疾书，夏洛用笔去刺自己的指尖，有些痛，所以，这些都不是幻觉。她们真的，出现在高考的考场上了。那件事情过去已经快两年了。很多个时刻，夏洛觉得SISSI或者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但是她们，终于还是相互搀扶着，一起走到了高中岁月的终点，迎接最后的洗礼。如果说，她们经历的一切，有所回报的话，那就是两个女孩子，患难中磨砺了真情。她们故事的起点，也是在考场，那时候虽然都出现在考场上，却都不愿意成功，而现在也是，甚至上考场的前几天，她们也不想考上什么重点大学，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上大学，就在春城，开一家奶茶店——毕竟夏洛手中那五十万元，除去还给SISSI的十万元，基本未动，开一片小店子，与妈妈一起，就这样安静过日子，也是很好。
这个想法，也与妈妈说过，妈妈认真倾听两个女孩，也没有瞪大眼睛拒绝，只是说：“你们先去高考吧，毕竟学了三年，成绩出来之后，咱们再做打算。”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她的态度，应该不会反对她们。
高考那天早上，妈妈照例煎了荷包蛋。夏洛与SISSI，一人一个。两只荷包蛋，是不同模样，一只鲜嫩，一只焦黄，SISSI被分到好一些那只，夏洛便吃醋：“妈妈，你胳膊肘都往外拐了！”妈妈只是笑，结果SISSI得了便宜也不高兴，她也嘟着嘴：“阿姨，我在你家里那么久了，你还是对我偏心，说明你还不是从心里把我当亲女儿看的！”当然，两个人也都是玩笑，玩闹一阵，都认认真真吃了。妈妈看她们吃完，收拾收拾，也要出门——她现在腿脚不好，要常去公园走走，顺便也带着一个布袋子，将矿泉水瓶全都捡回来，夏洛常要说她，咱们也不差这几个钱，但是妈妈不听，有时候一天的菜钱就解决了呢，再说，也当做是锻炼身体了。
夏洛与SISSI高考结束，并没有参加班级里的聚餐，她们于学生的狂欢，哀伤，都在那个晚上灭亡了。经历了死别，早就看轻了生离。她们两个想逃走，也没那么简单，许多同学——甚至大多数都是师弟，早准备好了相机等待，要与她们合照一张，从此别过，相逢再难，这个道理，他们也懂，夏洛与SISSI互相看一眼，要逃走是难，只能一一答应，竟然还有男生对夏洛说，我喜欢你三年了。夏洛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人影，想来人家只是打算表白，不求更多念想。那天回家，路边的梧桐树是疏疏地挺立，新叶正欢，空气中有种催人泪下的忧伤。可是这种诗意忧伤，已经不值得她们哭泣，或者说，她们没有为此，哭泣的资格了。
等她们回到家里，开门的，却是一个小女孩，脏兮兮的，眼睛倒是很有神，怯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大女孩，六目相对，都说不出一个字，她们在发愣之际，妈妈迎了出来，拍了拍小女生，催促道：“快叫姐姐。”
她生生地叫了一句：“姐姐。”然后意识到是有两个姐姐，又补了一个，“姐姐。”
妈妈这才接过SISSI与夏洛手上的书包，她们闻到菜香，显然是妈妈准备了一桌好菜，来庆祝她们高考结束。夏洛与SISSI怀着满腹的狐疑落座，妈妈却故意当一个糊涂人，置之不理，去捧了四只碗出来，都倒上橙汁，她们家，过年也非如此。一切都是灰旧色，只碗里水，黄得耀眼。龙袍加身，也是这种颜色。
“考得怎么样？”她给两个女儿夹菜，轻轻松松问了一句。
“上春城的大学，是没问题的。”夏洛回答说。
没想到妈妈不开心了，一边给那不速之客——胃口很大的小女孩夹菜（夏洛与SISSI一贯吃得很少，至少不多），一边数落夏洛：“春城的大学？春城有大学吗？春城的那个叫大学吗？就你们两个的成绩，初中毕业就可以上这个大学了。”夏洛与SISSI赶紧交换了一下眼神，妈妈今天，较之高考前，简直是相差了千万倍，而且家里还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人。她们两个实在是搞不懂。一张方桌，坐这样四个女人，哪个，都不自在。
等一顿饭吃完，妈妈终于揭开谜底：“妈妈呀，有个自私的想法。”
难道她要再嫁？夏洛脑子中竟然是滑过这样想法，她其实私下里与SISSI许多次讨论，要给妈妈再找个男人，这样想，非为对已故的父亲不敬，她一个人，虽然不在她们面前表现寂寞，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睡在床上，难保不会孤独。有一个晚上SISSI推醒了夏洛，她在耳边问：“你在哭？”夏洛睡意朦胧地用手去摸下眼睑，并没有湿，她告诉SISSI：“我没有哭。”“但是我听见了，你别说话，仔细听。”于是夏洛也与SISSI一起，竖耳细听，果然，是有人在哭。
“是谁？”夏洛傻乎乎地问。
SISSI提着气答：“我想，可能是你妈妈吧。”除此，还有谁呢，夏洛沉默了，但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拉紧了SISSI的手，静静的夜，慢慢下到心里去，两个人，再慢慢睡去。
现在，妈妈说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夏洛赶紧说：“妈妈，你说来。”
妈妈的手搭在了生人小女孩身上，她未开口，夏洛与SISSI便一起猜到了几分，妈妈说了她的故事，这个小女孩啊，无家可归，老是在公园里晃悠，哎，我问过她，是农村来的，家里情况不好，爸爸带她来城里玩了一天，吃了一顿肯德基，然后就将她丢在了公园，她其实是一直看着父亲，慢慢消失在自己视线，不过十岁，她全都懂得，也都理解。她在公园里游荡多日，全靠着别人施舍度日，有一次夏洛妈妈要捡草丛中一个饮料瓶，弯不下腰去，是她捡起来，递给她。她们就这样相识，夏洛妈妈给她买饭吃，她也没有拒绝，但是因为吃了她的饭，便一直跟在她后面，勉力搀扶她，抢着捡瓶子，给她跑到附近便利店去倒开水，夏洛妈妈问清楚了她的情况，带她回家一次，她父亲看见她，被一个城里女人领着来，恼羞成怒，拿扫帚就要抽她，被夏洛妈妈挡住了，她握住扫把，与他说：“大哥，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你家闺女先放在我家里养着，以后你日子好了，什么时候要回去都可以。”因为夏洛SISSI要高考，她就安排她在旅馆做了几日，到今天，终于带到家里来了。
这会，夏洛妈妈向自己的两个女儿介绍：“夏洛，SISSI，妈妈要认一个干儿女儿，接下来你们出去读大学了，她正好可以陪陪我。”
“妈——咱们不是说好的嘛，我与SISSI留在春城，当初你也没有怎么反对……”
“当初我不反对，是怕影响了你们备考！”她理直气壮地，耍了无赖。
夏洛与SISSI双双语塞，没想到妈妈会来这一招。且这人还是自己妈妈，且出发点还是为她们好，她们再是伶俐，也无言以对。
等成绩那几天，夏洛与SISSI有更重要事情要做，或者是为了妈妈考虑周全，或者是女人生来的作斗心理，她们暗中去考验她们的小妹妹——当然不叫妈妈知道。其实考验很幼稚，也很简单，有一天是轮到小女孩洗碗（本来是夏洛与SISSI轮流，现在两人在这点上倒是占了一些便宜），她们故意在厨房丢了二十元钱——本来打算一百块，可是觉得一百块对小女孩来说太大了，考验不出来，然后她们坐在客厅里看书，斜刺里看，她弯腰，捡了去。夏洛与SISSI互相看一眼，又一起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那天下午，小女孩一个人出门去了，夏洛便叫妈妈出来，三个人一起，面对面地，把这件事情挑明了说，妈妈听了夏洛简短的说明，便认真生气了。她只问夏洛一句：“你用恶人的手段来考查人的善恶，这自己是不是恶人呢？”这个话题于是没有再说下去，但是那天下午，她们三人，还是一起心照不宣地等待小女孩回来，到后来，是变成了担心，夏洛看妈妈焦急神情，于是明白自己与SISSI可能做错了事情，她们打算分头去找时候，她回来了，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夏洛妈妈忙跑过去，她才多少岁，捡走了二十元钱，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责备，但是她在妈妈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讲述了下午她只身在外的故事，她在厨房里捡了二十元钱，想着夏洛妈妈的鞋子破得不成样子，于是看准了码数，想去街上买一双新的，可是走了一下午，哪里都没有卖20元的鞋，她只能悻悻回来。当然，她是不曾料想，夏洛掉钱，是故意设下的圈套。妈妈听她这样说，一边抱紧了她，一边回头，狠狠地瞪了夏洛，与SISSI一眼。
分数出来，两个人正常发挥，都超过重点线五十多分，可以说是很优异的成绩了，填报志愿那天，夏洛妈妈一早就起来，与她们一起去学校，夏洛与SISSI一夜未眠，盘算到天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思去做吧，她是太怕了穷苦的日子，望女幸福心切，她们说什么开奶茶店，也太过于乌托邦，真正想要妈妈幸福，以后的日子都无忧，还是要去读书的吧，现在两个人，一心只想着能上同一个学校，彼此也能互相照顾一点，那个小女生，她们算是考察过了，优异，沉默少言，勤劳善良，有她陪在妈妈身边，也算不错。
她们一起填报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也顺利被录取了，妈妈给她们各自买了几套新衣服，小女孩不需要，夏洛与SISSI（特别是SISSI）退下来的衣服给她，就足够了。万事俱备，只欠出发，偏偏是这时候，出事了。
他来，是那天中午的时候，夏洛记得很清楚，是中午，太阳很凶，她把西瓜放进凉水盆里，打算冰一冰再吃，SISSI在房间里整理衣服，出来看见，脸上陡地变色：“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一个西瓜啊。”
夏洛拍拍西瓜，咧嘴笑，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西瓜与SISSI之间，还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她不知道初二时候，阮正阳，阮双阳两兄弟，在操场上点球大战，末了问SISSI，一个是喜欢吃苹果，一个是喜欢吃甘蔗，那SISSI是喜欢吃什么呢？而SISSI的回答是，我喜欢吃西瓜。高中开学的时候，他们再次相逢，见面礼，就是一只西瓜太郎的布偶，直接砸到她的头上去，后来有一次，她与阮正阳吵闹，一起玩游戏，她说你可以模仿我说话的结构吗。好啊。那就开始咯，西瓜你个太郎！原来是要这样玩，阮正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口气就说了许多个，果冻你个布丁，大力你个水手，金刚你个葫芦娃……还有，SISSI你个傻瓜！
她差不多都快要把他，把他们忘记，总觉得与他们记忆，像是年久以前的电视剧，看过一遍，记得略微一些台词，连剧情都忘记了，主人公的面容也模糊了，现在陡然，无意中听见那熟悉的主题曲，像是时空钥匙，触及了它，便不及防的，回到了过去，而这首主题曲，这把时空钥匙，就是毫不知情的这个，西瓜。
如果可以选择，SISSI会坐下来，与夏洛一起洗西瓜， 一起切西瓜，一起吃西瓜，她绝对不会选择哭泣，绝对不会哭成一个泪人，如果她知道十分钟之后，家里会来一个不善的人，她也不会这样哭，把自己的一贯的冷静，从容，睿智，都哭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这个家，哭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的故事，这些故事要换了眼泪，怕这个房间要水漫金山。
如果不是他这个时候走进来，SISSI也不知道自己的哭泣要如何收场，她差点都认不出来他，上次见他，是父母案子开庭，他走过来，公司里许多人都被拖下水，他是她的司机，幸免于难，她还是叫了他一声：“叔叔。”记得当时他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这是今日见面前，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哭得兴起，看见他推门，踱步进来。
没有任何原因的，她的胃猛然间抽搐了一下，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只有着坚硬黑色外壳的虫子停在她的脖子上，有一刹那，她难受得快要吐出来，或者是因为看见他，想起了父母吧。总之，他虽然送她上学许多年，但是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他不应该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但他还是来了。
“SISSI。”他说，再看见一边的夏洛，他也是认得的，他对她点了点头。
夏洛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他，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招呼他坐下，她招呼夏洛去泡一杯茶，他倒也没有阻止。
“高考，考得怎么样？”他接过夏洛递过来的开水，进来的时候，他就打量这间屋子，与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包括也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还不错。”SISSI回答。她摸不透他是为何而来，但是来者不善，他在她面前，从前，现在，或者是以后，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气势。
“哎。”他叹了一口气，蹙着眉头，难以启口的样子，他进来时候，明明是看见她哭得这般惨烈，却决口不问。他喝了一口水，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问SISSI：“你还记得那件事情吗？”
“哪件？”事后回想起来，SISSI就是在这里，开始被他被牵着鼻子走的。
“SISSI父亲，从公司摔下来，工地赔了五十万元。后来那个小区一下子卖火了，你爸爸给市领导送了两套……哎，最近，这个领导落马了，这个案子被牵连出来……”
SISSI觉得他说的话可笑至极：“然后呢，与SISSI家里有什么关系？”
“哎，你看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放在桌子上，SISSI拿过来看，协议书，匆匆看过，再看到落款——夏天恒。应该就是夏洛爸爸的名字，真相大白，夏洛过来要，她也下意识地递了过去，等到反应过来，再想去抢回来，夏洛已经看完了，她聪明得很，当然明白其中关系。为富不仁，无商不奸，一条命，能赔付五十万元，当时就应该想到背后肯定藏有阴谋。她更多的，是感觉到了幸福，虽然心很酸痛，可是一份真相被揭穿之后，一面露出来的是SISSI爸爸商人嘴脸，一面是自己爸爸被蒙蔽多时的父爱如山。这座冰山，原来一直躲水下，或者只露出峥嵘一角，现在终于浮出水面，夏洛猜想父亲当时心境，也不抱日后有一天母女可以雪昭一贯觉得他无用的冤屈，毕竟走了一个不留痕迹的父亲，无用作为的丈夫，让她们更容易接受一些。他也是没想到吧，有生之年，无你之念，而世上无你许久，却有人，因为一张纸，潸然落泪。
夏洛将纸条递给了妈妈，她并没有吃惊，难过，愤怒，她觉得很骄傲。妈妈看，只是咬着嘴唇，显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丈夫会做出这般壮烈的事情来。她嫁给他，平平淡淡，连苦难，悲伤，都没有什么流光诗意，现在，此刻，她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然后呢？”SISSI问他。
“能把款额回收来一点的话，对你父母都有好处，你知道，现在他们是无期徒刑了，本来说要减刑了，现在……”
其实这都不算是一个高明的骗局，可是那一天，SISSI被记忆中的阮正阳，阮双阳给冲昏了头脑，而夏洛与妈妈因为沉沉的父爱早就丢弃了警戒线，她们于人世，三千流水，还能舀到那样一勺浓烈，心已经无限柔软。只有那个小女孩，在SISSI家司机拿走了存折，密码之后，难得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他不是好人哎。”但是谁都没有听见。
他之后，隔不了多久，夏洛妈妈准备出门，被夏洛一把拉住，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去，她死死抓住妈妈的手：“张阿姨家有这个闲钱吗？”
妈妈劲道终于也松下来，她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向他说说，咱们上学的学费至少要留下啊。”
SISSI在一边看她们争执，她多少有些愧疚，家里出事之后，自己全凭着她们母女收留，现在又是因为自己父亲，将这一家子的积蓄，又全都拿走。她知道父亲还有好些朋友，这时候靠着父亲脸面，拿出几万元钱来，也算不难吧。
她把想法与夏洛母女说了，她知道夏洛妈妈不会拒绝自己，读书是头等大事。且她明白，她也是这一家的一份子，且也是为了她自己。她打算先去看看狱中的父母，也是在狱中，她得知自己被骗。从来没有那样的事情，那个司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那张协议书——或者可能他纯粹是伪造的，就这样，将那几十万元钱，轻松骗走了，她当然没有在父母面前将这件事情抖出来，于事无补，还让他们徒生烦恼，不值。只是走出监狱，她便单膝下跪，吐了一地，吐出来的，估计都是胆汁，很苦。
夏洛等在门口，这时候跑过来扶她，她是看见SISSI身上那一道光，猝然折断，她一直不想承认，但是她对她从容优雅的气态，从来都是无比崇拜，而现在，SISSI跌落在地，她仓皇的，已经用手去撕扯自己头发，夏洛紧紧抱住她，两个人都坐在地上，她听见SISSI大喊：“夏洛，我们被骗了，那些钱，被那个骗子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