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或者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鼠总是低贱,可是如果一只老鼠爱上另一只老鼠,他们的爱情,难道因为他们偷过米,偷过油,就变得不值一文,就变得肮脏不堪了吗?
ALLEN回国的第二个星期,终于决定是要回家了,是带着唐木回去的。想来想去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妈妈毕竟也是年纪大了,受不起这样的惊喜——他实在是怕自己弄巧成拙了。即使如此,妈妈接到电话,也仍旧是激动万分,一个劲地责备他不早点通知他,ALLEN只是说自己要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提及唐木,妈妈就主动开口说了:“钥匙你带着的吧,我出去给你们买点水果,上次听你说唐木喜欢吃甘蔗是吧,我去多买点。”
挂了电话,他长久不能言语,原来母亲对自己从无恨意,或者有恨,也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可怜天下母亲,即使儿子是一滩烂泥,也是敝帚自珍。他从来不奢求母亲的原谅,更不会痴想母亲要如何善待唐木,当时在机场,母亲脱下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唐木,更像是对自己示威,可是如今,她为唐木去买甘蔗,却让ALLEN为自己先前所做现时所想,羞愧难当。
唐木在一边专心致志喝奶茶,看ALLEN挂了电话,他发觉ALLEN神色不对,问他:“怎么了,阿姨不给你进家门吗?”
“不是……”
“那是什么,你怎么那么不高兴。我在想,我还是不要跟着去好咯,说什么弟弟不弟弟的,听着都觉得矫情呢。”
他们是商量好,回家告诉ALLEN妈妈,ALLEN要与某个女孩子(自然是丽丽)结婚了,ALLEN呢,以后认唐木做弟弟,可以的话,唐木可以叫ALLEN妈妈为干妈。毕竟唐木从小是孤儿,这般可怜,这次为了ALLEN又做出如此牺牲,兴许,妈妈还真的能答应了呢。这是两个人的算盘,但是看现在ALLEN打完电话的表情,唐木觉得是没有几成把握了。所以,不要让ALLEN为难,还是自己提出来不要去的好。
结果出乎意料的,听见ALLEN说:“或者我就不假结婚了吧。”
“啊?”
“我告诉妈妈要回家了,她就说去给你买甘蔗,我想,她也许已经从心里接受你了。”
原来是这样,唐木咬着吸管想了一会,经过冷静的思考,他告诉ALLEN:“阿姨是永远,都不会接受我的,她这样子说,只是因为她太爱你,她用疼惜我的方式来表达对你的爱。而她真正的开心,是看到你真正幸福了。”
“我与你在一起,就是真正的幸福啊。”
“屁!”这是ALLEN认识唐木以来,他第一次喷脏话。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暗自吃了一惊,他不乖了,ALLEN要不喜欢他了,他低下头去。
ALLEN也不想辩解,他伸手过去抱住了唐木,贴在他耳朵边说了一句:“对不起。”唐木不明白ALLEN为什么突然要道歉,是因为他的力量太小,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让他们的幸福像是老鼠一般,要躲躲藏藏吗?人们总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或者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鼠总是低贱,可是如果一只老鼠爱上另一只老鼠,他们的爱情,难道因为他们偷过米,偷过油,就变得不值一文,就变得肮脏不堪了吗?
唐木任由ALLEN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
他们到底还是一起回家。
妈妈等在客厅,看她样子,显然是坐立不安,家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水果篮上盛满了透亮晶莹的水果,这完全是婆婆迎接准媳妇第一次做客的仗势,如果唐木是女生,人世之温柔,不能再多。如果不是墙上悬挂着的爸爸的遗像,这一家,今天的天伦之乐该是多么纯粹与明亮。当然,三个人都不去注意墙上的爸爸,就当它是一副山水画。山水无言,人间有情。
ALLEN注意到水果篮上的甘蔗,被切成了一节一节,甘蔗的关节,都被细心切除了(好像唐木是几岁大的幼儿,咬不动),ALLEN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掉下眼泪来。他们三个坐在客厅,全然不像是一对恋人,一对母子这样的关系,三个人就像是第一次见面,说话举动,全部都是客客气气。起初的寒暄之后,房间里就静悄悄的,只有唐木啃甘蔗的细碎声音。
终于还是妈妈打破僵局:“中午我在好望角定了包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好啊好啊。”ALLEN向唐木介绍,“他家店的蛋清羊尾很好吃的。”他在温哥华时候就与唐木提过,回来之后一直忘记,现在被妈妈提起,当然要补上。
ALLEN开车去,妈妈携了唐木的手,两个人一起坐在后排,唐木忍不住掉下眼泪来,自然被妈妈瞧见,她从包里找出餐巾纸来,递给唐木:“傻孩子,你不要哭哦,ALLEN会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她在车上给唐木说这些日子来她的消遣,不是悄悄话,自然也给ALLEN听见。她没有在家里闲着,而是去了一个“家有同志”互援会,顾名思义,是一群发现子女是同志的父母的互助小团体,她也是有一次与最交心的姐妹诉苦,把“家丑”说了出去,结果她的好姐妹非但没有嘲笑她,反而是一瞬间老泪纵横,抓着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我家那个活宝,与你儿子一样啊!哎,年轻的时候说要是生儿子女儿,可以结成亲家,后来都生了儿子,觉得不可能做亲家了,没想到现在这个社会,生什么都能凑一对啊。”她的姐妹说,然后她带她去了“家有同志”的聚会,一星期一次,主要是帮那些一时间无法接受子女不生子嗣的父母打开心结。ALLEN妈妈去了几次,终于有一次被逼晒出ALLEN与唐木的照片,赢得一阵惊呼,因为他们两个,实在太过于俊美。
ALLEN妈妈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不孝”的儿子不孝的举动而赢得一阵掌声,一片赞许。
“前一阵子上海大火,我在电视机前看了,当时啊,我就在心里想,我家的老头子啊,走得实在太不值了,什么以死相逼,那不是女人的手法吗,竟然叫他给用上了,我也讲不来许多大道理,但是我姐妹说的好啊,如果这样活最快乐,而且还不犯法,那你就这样去活。你们呀,不是突然回国,我还想打电话过去,我也想到加拿大走一次呢,去给你们烧点好吃的。”
她是真心诚意这般说的,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但是唐木也能感觉到ALLEN的不自在,到了饭店,妈妈还是一直拉着唐木的手,连唐木不知道该要怎么接招。只能憋红了脸,他被ALLEN妈妈一直拽着手,亲昵得比对ALLEN更甚,服务员进来送菜,看见这样一家三口,忍不住要赞叹:“阿姨,你这两个儿子都很帅气啊。”
有了她这一句由头,等她出了门,唐木赶紧向ALLEN妈妈提议:“阿姨,我认你做干妈吧。”
妈妈有些意外唐木这样说,或者这是他们的习俗,不叫伯母,叫干妈,便笑答:“唐木啊,你要是不嫌弃,就直接叫我妈妈好了。”
唐木乖乖点头,ALLEN这时候插话进来,他给唐木夹了一个蛋清羊尾,说:“来,唐木,吃吃这个。”他大概看出来唐木要说那件事了,今天是准备好说那件事,但现在事情的发展出乎两个人的预想,ALLEN肯定是中途变心,觉得不说也罢,觉得不说为妙。所以他给他夹菜,聪明的唐木,应该是会理会。
有那么一秒钟,唐木也想做一个逃兵,或者说,这样子根本就不算是一个逃兵,因为他只不过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罢了,并不是唐木不敢。但是他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做了,虽然ALLEN妈妈讲了那么多,虽然她这样开心,对自己这般慈爱,可是唐木偏偏,就是有读心术,能看穿她妈妈,不是真正的快乐,她不是在骗唐木与ALLEN,而是在骗她自己。之后唐木也会想,如果当初,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骗过去了多好,也许此生,他就能与ALLEN长相厮守,可惜,那一天,唐木吃掉一个蛋清羊尾之后(蛋清羊尾确实很好吃),还是放下了筷子。
“阿姨。”他说。
ALLEN妈妈自然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问:“怎么了,唐木,是不是ALLEN欺负你了?”
“不是的,ALLEN一直都对我很好,就像是一个尽职的哥哥对弟弟一般,多亏了他一直照顾我呢。”
“哦,那是怎么了?”ALLEN妈妈有些不解了,不是告状,那是什么?
“阿姨,是这样的,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假性近视?”他说这句话,听着就很拗口。
“假性近视?”她重复了一句,她是有听说过,青少年有些近视,并不是真的近视,只要科学矫正,是能恢复到好视力的,但是唐木为什么突然在饭桌上,很严肃地说起这个事情呢?
ALLEN用筷子敲了敲碗:“好了,唐木,别闹了,先吃饭吧。妈,他这几天看电视有些模糊,觉得自己可能近视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待会吃完饭,让ALLEN带你去医院的眼科看看。”妈妈说。
但是唐木并没有顺着ALLEN给的完美台阶往下走,他仍旧说出口:“阿姨,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啊?”ALLEN妈妈仍然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你先认我做干儿子。”
“好。”都已经是“儿媳妇”了,认作干儿子也不过分。她满口答应下来,她看ALLEN神色,已经猜到唐木要说的,绝非小事。可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唐木耐心与自己的干妈解释:“喏,干妈,如果你能理解假性近视的话,也就很好理解假性同志了。”他看到ALLEN低下了头。
“假性同志?”干妈认真咀嚼唐木说的话,然后她就反应过来了:“唐木,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ALLEN了?”
唐木吃了一惊,这竟然是她首先想到的,她是多么爱自己的儿子,也是多么信任ALLEN对自己的感情,要她接受变心的,假性的,其实是ALLEN,估计有些困难吧。他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干妈,我们也是最近发现的,ALLEN其实并不是真正喜欢男生的,他到头来,还是喜欢女生的,所以这次回来,他想结婚,这可能要让你在那个后援会——丢脸了。”
他说到一半时候,分明听见“咣当”一声,勺子摔到地上去,他的心,也“咣当”一下,摔到冰凉的地面,他的干妈,或者说是ALLEN的妈妈,激动地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很是用力,她身体里真正那层光芒,这时候才认真从眼睛里放射出来。她自己都不会意识到,她现在,是比肩护犊情深的母狼,眼里闪着绿光。
“你说什么?”她问唐木,充满期待地问唐木,其实她是听清了,但是她不信。
“我说,其实ALLEN他并不是真正喜欢男生的。”唐木重复了一遍,看着干妈还是不信任地看着自己,他于是又说一遍:“干妈,ALLEN他喜欢男生是假性的,现在他重新又发觉了。他是喜欢女生的。”
ALLEN母亲如果能看见自己表情,她怎么也会让自己变得和蔼一些,但是当时,她真的顾不上这些:“你怎么知道!”
他看了一眼ALLEN,显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ALLEN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一副任人宰割的摸样,而妈妈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唐木想的没错,她是真心祝福ALLEN与唐木在一起,但是她心底最大的祈愿,还是希望儿子能像是一个正常人一般,过正常的生活。旁观者清,确实如是,现在,他要给干妈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因为我们在床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与我做那个事情。”他说。
唐木说了这句话之后,他的干妈,突然就哭了,嚎啕大哭,他们料想到她会激动,但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个样子哭,人老了,情绪都被掩藏得很深很深,她这时候哭得,就像十几岁的女孩。ALLEN连忙跑过来抱住她,告诉她这是餐厅也没用,她的心早已经是死灰,所有的笑,都只是浮在脸面,现在因为唐木一句话,心又重新活了过来,她先是心痛,什么狗屁的假性同志,让她的老头子就这样一命呜呼,让她多少个晚上,都是以泪沾巾,之前,说这些都没有用了,现在,她开始为这些委屈,幸福地委屈。如果再想得远一些,如果自己儿子与一个女人结婚,她甚至都可以抱孙子了。她必须哭,先前,她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什么时候都忍耐下来,承担下来,现在,她又是堂堂正正的中年妇女了,她可以大声哭,也可以大声笑,喜怒哀乐,全部都可以展现在脸面上了。
她推开了ALLEN,才不要他抱,你这个不孝子,她拉过唐木,紧紧握住他的手。
“乖孩子,乖孩子。”她说,“我像死了一次,又重新活了一遍 。”
之后唐木告诉干妈,ALLEN通过朋友,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在网上交流了许多时间,这次回国,两个人见了几次,觉得挺好的,打算带来给干妈您看看呢。
干妈没有哭透,又是笑:“我都没事,我都没事,ALLEN喜欢就好。”然后她又想起什么,问唐木:“那她知道你不?”问出口,觉得这句话可能不妥,但是既然都是干儿子了,就要原谅干妈的失言嘛,唐木也不在乎,他灿然一笑:“她当我是ALLEN的表弟啊,所以我刚才一直闹着要你认我做干儿子呢。”
他一咬牙,把那颗戒指也重新脱了下来,递给干妈,干妈连忙摆手:“这个是我送你的礼物,怎么好意思拿回来。”
唐木用着自己方式撒娇道:“这个是干妈你给儿媳妇的,你拿去送给她,给干儿子的礼物,可要更加贵重一些哦。”
“好!好!”ALLEN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候,她也不忘数落ALLEN,“你看看唐木,多懂事的孩子啊,你呀,要多像你弟弟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