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天从人愿。第二天早上有太阳又有风。十点光景有人去路,回来说:“坡这边还好,坡那边,可不知道。”十—半光景。搁浅在路旁的那辆“专车”居然开回来了,下午出发的声浪,激荡在招待所的每个角落,两点钟左右,居然又出发了。有人透了口气说:“这回只住了三天,真是怪!”
沿途看见公路两旁斑斑驳驳,残雪未消;有些向阴的地方还是一片纯白。车行了一小时以后,车里的人把皮衣脱去,又一小时,连棉的也好像穿不住了。
西京①插曲
四O年五月下旬.华侨慰劳团三十余人刚到了那赫赫有名的西京。就在他们到达的前一晚,这一座“现代比”的古城,受过一次空袭.繁盛的街市中。落弹数枚。炸飞了瓦面。震倒了墙壁和门窗的房屋,还没有着手清除,瓦砾堆中杂着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独峙的断垣。还挑着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红色的女内衫尚在临风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已不可知。
街上时常抬过新丧的棺材,麻衣的家属跟着走;也还有用了三四个军乐队吹吹打打的。这一天。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人们的衣服都换了季。下午二时许,警报又响了,人和车子的奔流,以钟楼——————
① 西京:即西安,抗战时称为西京。——作者原注。
为中心点,像几道水渠似的向六个城门滚滚而去。但敌机并没进入市空。
华侨慰劳团被招待在一所有名的西京招待所。这是西安最漂亮的旅馆,道地的西式建筑,受过训练的侍役(有不少是从上海来的)。不过也只能说在目前西安,它是最漂亮的旅馆。然而我相信“西京招待所”这名儿,将与中国历史永垂不朽,因为“双十二”事变①的一部分是在这里扮演的。可是那座大饭厅早已被炸一洞。至今未加修补。
炸后电灯尚未修好。那一晚西安市上烛光荧荧.人影憧憧,颇为别致。但月邑却皎洁得很。西京招待所的院子里停着两部卡车和二部小轿车,似乎料到今晚还要有一次警报。果然,七点钟左右,警报响了,招待所立刻混乱起来了。事实上那时候西京招待所的客人只有两大帮,一是华侨慰劳团,又一便是第二战区所属的什么队,院子里的两部卡车恰好一帮一部。然而那天招待所里却也有几位“散客”,——也不妨说是一小帮,他们全是第一次到西安,什么都摸不着头绪,警报响过,茶房立刻来锁房门了,这几位“散客”莫明其妙地跑到大院子里,断定了这几辆汽车一定是招待所准备着给旅客们躲警报用的,于是便挤到车旁。这时候,突然发见了大批警察(后来知道他们是来保护那华侨慰劳团的),更有些穿便服的古怪角色,在院子里嚷嚷吵吵,似乎一面在等人催人,一面又在检点人数。卡车之一,已经站了许多人,另一部呢,却不断地有人上去,也有下来,好像互相寻找。那一帮“散客”是五个人,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C君,摇摇摆摆上了那已经站着许多人的卡车。其余的四位,S君②夫妇及其子女,则向另一卡车进攻,可是那一对少爷小姐刚刚挤了上去,那车子就开走了。S夫妇立即转移目标到另一——————
① “双十二”事变:即发生于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变”。
② S君:即作者。
辆小包车,车门开着,里面有人向外招呼,他俩也没问一声,就进去了,他们绝没有想到,这是私人的车子:坐定以后,才看明白车中那人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而军官模样的,也看清这上来的两位不是池所要招呼的人,可是这当儿,有一个带盒子炮的勤务兵跑到车门外说道:“太太找她不到,光景是坐了那车子走了,”于是军官模样的,便叫开车。
车子出了城门,便开足速率:路旁很荒凉,仅见前面隐隐也有车。坐在车里的三个人部不说活。经过了一带附林以后,路旁已有一部卡车停着,小包车赶过去一箭之路,也停住了:军官模详的立即下车,S夫妇挂念着两个孩子,就问那个司机道:“就在这里么?怎么不见那两部卡车?”
“什么,哪一部卡车?”
“就是一块儿停在招待所院子里的,”
“那可不知道。”
“哦——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不是。”说完这句话,那司机开了车门下车去了。
S夫妇觉得不对,也下了车,原来路左就是一块高地,种着大麦,有好些人在这里,显然都是躲警报来的。S夫妇上了坡,走到麦田边,却见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原来他们的车先到,也正在望着人丛找他们的爸妈。
现在明白:他们四个人坐的车子都是私人的车。而且这里离城大概又不远,因为那不是西安市么,在月光下像一大堆烟雾,
夜气愈来愈凉,天字澄清,麦田里有些草虫在叫。敌机到底来不来呢,毫无朕兆。S夫妇他们四人拣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耐心地等着。忽然有一个年轻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就在他们近旁的麦田里躺下去了,密茂的麦秆把他的身体遮住。
S他们四人谈着回头如何回城去。觉得仍旧挤上来时的车子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离城有多远。又不认识路!”S夫人踌躇地说。可是他们的男孩子担保路并不远,而且只要顺着来路回去,不会错。这时麦田里忽然有个声音接口道:“不远,至多七八里,”S夫妇冷不防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这便是躺在那里的年轻人的声音,不禁笑了笑。
那青年人这时也坐起来了,用手指着路那边道,“也能雇到车,那边不是有好几辆么?西安的人力车也逃警报。”
“恐怕早有人雇定了罢?”S望着那边说.“坐了出来的人,不是仍旧要坐了回去?”
“不一定。”那个青年回答,“警报解除回去的时候,从容得多了,有些人便不打算再坐车。”停了一会,他又说,“你们是刚到西安罢?从前来过没有?”
“没有。今天下午刚到。才落了旅馆,就碰到警报。”S夫人说。
这时,S他们看清了那青年的面孔了,一张方脸,五官端正,可是头发乱蓬蓬的,脸色也颇憔悴。青年朝S君看了几眼,嘴唇微微牵动,似乎想说一句什么话而又在迟疑,终于忸怩轻声问道:“你——你是S先生么?怎么也到了西安呢?”
“哦——”S君微笑,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脸对夫人笑了一笑。
“你是S先生!”青年确定地说了,“去年你在L城作过一次演讲,我也去听的。不过,你比以前瘦了些。”
于是谈话就多起来了,那青年自言,他到西安有半个月了,是投奔一个朋友打算找事的,谁知到了以后,刚见过一面,事情还没一点头绪,他那朋友忽然不知去向。说到这里,他迟疑地朝S君看了一眼,然后又轻声接下去道:“那不是太怪么?好好一个人忽然会不知去向,可是我不久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既然和他是朋友应当代他想想办法。我找到了他的一些朋友,请他们帮忙,可是……”他第二次顿住,头低下去了。
“大概是你的朋友的朋友也忽然不知去向了罢?”S君轻轻地说,那青年又抬起头来,朝四面望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S君觉得他不愿再多说,于是就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么你现在作什么打算,找到了事没有呢?”
“可是——”那青年并没回答S君的询问,依然继续他那说了一半的话,“有一天,我自己,我正在街上走,突然被几个人拦住,带我到了一个地方。学校不像学校,兵营不像兵营,进去了就不让出来。第一天饿了肚子,第二天才摸到一点咸菜。而且盲人来和我谈话:问我是哪里人。从前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我郡告诉了。又拿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问我认识不认识照片上那个人——”
”哦!那人是谁呢?你认识他吗?”S夫人说。
“就是我那朋友。认识,我回答他们。我认识。他们就盘问我:你这朋友和你说过什么话,答应你给找什么事?……”
“嘿!可是你那朋友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呵!不过我相信他没有什么。他好好地在一个私立中学教书。”那青年似乎有点激昂了,但接着又颓然说,“那时我回答:只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他很忙,我们就分手了。”他低头下去,两手托住了脸,又加一句道,“盘问到此为止。”
这时听得坡下有人叫道:“拉紧急警报了。不要站在路旁!上坡去,麦田里也好,那边树底下也好!”
S他们都蹲下。暂时大家都不作声。看天空,一色净蓝,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S君的孩子们拉着S夫人的衣角,悄悄地说:“可是他怎么又出来了?”
但是那青年已经听见,就苦笑了一声,低低说,“我也不明白。过了三四天,他们说你去罢,我就出来了。”
“哦!可是你不要再瞎跑了,也不要乱找人呵!”S暗示地说。
于是都静点了。那青年腹部向下伏着,两臂支起子半身,挽过一节麦秆来咬在口里,无意识地嚼着。
天空隐隐传来一片嗡嗡的声音,近处有人压低了嗓门叫:“大家别动!飞机来了!”嗡嗡的声音似乎清晰些了,但一会以后,又听不见了。附近一带,却有人在说:“我看见的,两架!”也有人说“三架”!接着就有人站起来,而且轻快地招呼着他的同伴们道:“下去罢!飞机已经过去了,快该解除警报了。”有些人影子在移动,都往坡下跑。
那青年也坐了起来,对S君说,“快解除警报了。”沉吟了‘下,又接着道,“S先生,打算拜托一件事,行不行?”“什么事呢?你且说了再看罢。”S君感到有点兀突。
“你不是要到重庆去么?那边我有几个朋友,请你芾个信,怎样?”
S君也沉吟起来了。觉得有人拉他的衣角,一抬眼,却见S夫人的眼光在他脸上一瞥。他将脸向那青年看着,终于回答道:“好。我把一个朋友的住址告诉你,把信送到他那里转交我就是了。”
可是当S君把朋友的姓名说了出来时,那青年的脸色就变了,睁大了眼,露出疑惧的神色来。
“不相干,”S君微笑着给解释,“他是一位极肯帮忙的好人,你放心好了。——嗯,其实你就是去见他谈谈也不妨。”
“哦,哦”,那青年口里应着,但是他眼睛里疑惧的神色并不消掉。三年前给蛇咬了一口,见条草绳也怕:S君是明白这种心理的。他还想再解释几句,但是终于缩住了。同时,坡下的人声忽然响亮起来,一叠声欢呼道,“解除了,解除了,走罢!”汽车马达的声音也嘈然纷作。S君对那青年点头笑了一笑,就和夫人孩子们下坡去,到达公路上时,那些汽车都已开动了。他们顺步走回去,不到一箭之路,就雇到了人力车。看表,已十二点了。
第二天上午S君去看了朋友回来,刚走进招待所的前厅,就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拦住他问道:“找谁呀?”S君看了那人一眼,觉得此人既非侍役,亦非职员,好生古怪,当时就回答道:“不找谁。我是住在这里的。”但此人却又问道:“住在哪一号房间?”S君更觉得古怪了,还没回答,招待所的一个侍役却走过来向那人说道:“他是X号的客人。另外的。”那人“哦”了一声,也就走开。S君看见他走到前厅的门边和一个宪兵说话去了,并且同时也看到从前厅到那边客房的甬道里还有五六个宪兵。
S君回到自己房里,刚刚坐下,同伴C君来了。C君一面拭着额角的汗珠,一面说,“好天气!说不定会有空袭罢。”于是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喝了半口,又说:“今天这里有宪兵又有便衣,你注意到没有?”
“刚才都看见了。似乎还盘问进出的人呢!”
“哦哦,你也碰到了么?我正在奇怪。”C君说着,把那一杯水都喝了,就在一张沙发里坐下。“听说是因为慰劳团住在这里,所以要——”
“要特别保护罢。”S君接口笑着说,向他夫人望了一眼。
“可是人家是从海外跑来慰劳的……”S夫人也加入谈话,这时她正在整理一双衣箱。
“所以要特别保护呀!”S君重说了一句,转眼望住了C君这边。“同时恐怕也含有格外招待的意思。比方说,来访问的人们有些是应该挡驾的,干脆给挡了回去,那不是免得远客们太劳碌,也省却地主的麻烦。C君,你说这推论对不对?”
“对!”C君手托住了下巴,点了点头,“可是这作风,这方式——啊哟哟!”
这时5夫人已经整理好了衣箱,便把昨晚上躲警报碰着的事,告诉了C君,要他下一个判断。C君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说:“可能的!可能!对于一个青年,更随便。”忽然他把声音放郑重了。转脸对着S君的孩子道:“双双,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跑了,要到什么地方玩,我们一同去。——哦,有一个碑林,可以去看看。”
“一块儿去吃饭罢,快十二点了。”S君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
在附近的馆子里吃过了午饭,又在钟楼左近的热闹街道走了一转。这里是西京市的精华所在,敌机曾在这里下过弹,不过大体上这条街还整齐热闹。十分之六的店铺窗上都没有玻璃,钉上了薄纱。
下午三点多钟回到招待所,却见大院子里停着两三部卡车,一些佚役正把大批的床铺桌子椅子往车上装。招待所的一个职员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指挥。“又是为什么呢?搬到安全的地方去么?”S夫人纳闷地说。后来问了侍役,才知道S夫人的猜度有一半是对的;原来当真为谋安全,不过不是那些家具,而是人,据说因为这几天常有警报,慰劳团住在这里太非安全之道,所以要请到华山去住了,床铺椅子桌子是向招待所借用的。
“华山在哪里?离这里有多远?”S夫人问。
“大概有几十里路罢。”C君回答,“没有什么人家,风景也许不差。”
“哈,那是十足安全了,而且,在保护和招待方面,也方便!”S君笑了笑说,觉得现在有些聪明的事情当真为古人所万万不及。
听说那天中午,因有某某办事处邀请慰劳团吃饭,临时惹起了另外两处的宴会,结果是团员诸公连吃两顿中饭尚不得闲,只有不扰某办事处那一顿了,夜饭呢,光景是要到华山去吃了,不过迄无正确材料,姑以存疑。
[附记]
此篇发表时被国民党的检查官删削了不少。原稿早已遗失,现在记不清那被删削的是些什么内容,只依稀记得,那是用讽刺的笔调,点明那华侨慰劳团之所以被“请”到华山去住,表面上为了安全,事实上是怕慰劳团和群众接触。慰劳团的团长是陈嘉庚先生。
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注。
市 场
此所谓“市场”,不是售卖鱼肉蔬菜的“菜场”,也不是专供推销洋货的什么“商场”;这是大圈子(城市)里的一个小圈子,形形色色,有具体而微之妙。
不知道是否也有规律,在西北大小的都市中。“市场”几乎成为必需品,市政当局的建筑计划中。必有开辞“几个市场”的“几年计划”。房子造好,铺户或摊户标租齐全。于是“市场”开幕了;人生所需的一切。在这里是大体都有,——自然只是“平民生活”所需而已。当这样一个“市场”成为一个“社会单位”出现于热闹市街旁边的时候。它的性质委实耐人寻味:从商业的眼光看来,这古怪的东西颇像“集体的”平民化的百货公司,但是不那么简单,这里的铺户或摊户照例是“漫天讨价”的,而且照例玄虚百出,一把水壶当场试过很好,拿到家里仍然漏水,一顶皮帽子戴了两天,皮毛会片片飞去——诸如此类的欺诈行为。在这里是视为当然的。从这上头看,它又是一个“合法的”“旧式商业恶习的保存所”,它依“市政计划”而产生,但是它在逐渐现代化的“大圈子”里面(而“现代化”正是市政计划的主眼呢),却以保存“旧习”而出现,成为一个特殊的“小圈子”。
然而倘从生活动态这方面去看,那么,这“小圈子”实在又是那“大圈子”的缩影,谁要明白那“大圈子”的真面目.逛一下这“小圈子”就可得十之七八。
我所见此类中最“完备”——简直可起“模范作用”的一个。便在鼎鼎大名、西北第一“现代化”都市的S市①。
这“市场”的大门就像一个城门。挨近门边是一个测字摊。破板桌前一幅肮脏的白布,写着两句道:“唤醒潦倒名士,指点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