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例如英国,那小说,先前是大抵写给太太小姐们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纪后半,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就很有些臭汗气了。那一种的命长,现在似乎还在不可知之数。
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听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③。然而这也许倒是中国的“永久不变的人性”罢。
【注解】
①指梁实秋。
②“岌岌乎殆哉”:语出《孟子·万章》,即危险不安的意思。
③汗不敢出:语出《世说新语·言语》:“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精品赏析】
《文学和出汗》最初发表于1928年1月14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五期,是鲁迅于1927年年为批驳梁实秋所鼓吹的“人性论”文学观而写的。梁实秋在1926年10月27日、28日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文学批评辩》一文,宣扬“普遍的人性是一切伟大的作品之基础”。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国内政治斗争激烈,在文化战线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得到广泛传播,左翼文艺运动逐渐兴起。这期间,“新月派”的代表人物梁实秋陆续发表了《文学批评辩》、《文学与革命》、《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等文,宣扬“人性论”,鼓吹文学应当写“普遍的、永久不变的人性”,反对马克思主义阶级论,否定文学的阶级性。鲁迅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和分析方法,陆续写了《文学和出汗》、《“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战斗性极强的杂文,批驳了对方的观点,扞卫了新生的革命文学,也推动了革命文学理论的建设和发展。
文章的题目新颖别致、独具匠心。以“出汗”为例,指出“出汗”虽然是人的生理现象,但也有“香汗”和“臭汗”之别,形象地说明在阶级社会里人的阶级性是不同的,标题即“文学和阶级性”的意思。它深刻地揭示了文学的阶级性和人的阶级性的内在联系。文章严格按照驳论的结构展开,层次严谨,脉络分明,全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摆出敌论论点和论据:“文学当描写永远不变的人性,否则便不久长”;第二部分,批驳敌论论点和论据;最后一部分总结全文,揭露和讽刺敌论的荒谬。杂文不像八股文那样起承转合,沉闷推理,烦琐地演绎,而是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这一点,是关键、是要害。本篇针砭时弊,有感而发,抓住梁实秋所鼓吹的“人性论”文学观进行无情的批驳。而且,文章中的比喻机智幽默,反问尖锐辛辣,语言精炼形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体现了鲁迅杂文的特点。
二心集
“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梁实秋先生为了《拓荒者》上称他为“资本家的走狗”,就做了一篇自云“我不生气”①的文章。先据《拓荒者》第二期第六七二页上的定义,“觉得我自己便有点像是无产阶级里的一个”之后,再下“走狗”的定义,为“大凡做走狗的都是想讨主子的欢心因而得到一点恩惠”,于是又因而发生疑问道——“《拓荒者》说我是资本家的走狗,是那一个资本家,还是所有的资本家?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我若知道,我一定要带着几份杂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或者还许得到几个金镑或卢布的赏赉呢。……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做走狗,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账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XX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
这正是“资本家的走狗”的活写真。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梁先生既然自叙他怎样辛苦,好像“无产阶级”(即梁先生先前之所谓“劣败者”),又不知道“主子是谁”,那是属于后一类的了,为确当计,还得添几个字,称为“丧家的”“资本家的走狗”。
然而这名目还有些缺点。梁先生究竟是有智识的教授,所以和平常的不同。他终于不讲“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了,在《答鲁迅先生》②那一篇里,很巧妙地插进电杆上写“武装保护苏联”,敲碎报馆玻璃那些句子去,在上文所引的一段里又写出“到XX党去领卢布”字样来,那故意暗藏的两个X,是令人立刻可以悟出的“共产”这两字,指示着凡主张“文学有阶级性”,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拥护苏联”,或“去领卢布”的勾当,和段祺瑞的卫兵枪杀学生,《晨报》③却道学生为了几个卢布送命,自由大同盟④上有我的名字,《革命日报》⑤的通信上便说为“金光灿烂的卢布所买收”,都是同一手段。在梁先生,也许以为给主子嗅出匪类(“学匪”⑥),也就是一种“批评”,然而这职业,比起“刽子手”来,也就更加下贱了。
我还记得,“国共合作”时代,通信和演说,称赞苏联,是极时髦的,现在可不同了,报章所载,则电杆上写字和“XX党”,捕房正在捉得非常起劲,那么,为将自己的论敌指为“拥护苏联”或“XX党”,自然也就髦得合时,或者还许会得到主子的“一点恩惠”了。但倘说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镑”,是冤枉的,决没有这回事,不过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济其“文艺批评”之穷罢了。所以从“文艺批评”方面看来,就还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个形容字:“乏”。
【注解】
①梁实秋所说的“我不生气”以及本篇所引用的他的话,都见于1929年11月《新月》第二卷第九期(按实际出版日期当在1930年2月以后)《“资本家的走狗”》一文。
②《答鲁迅先生》:也见于《新月》第二卷第九期。梁实秋在文中说:“讲我自己罢,革命我是不敢乱来的,在电灯杆子上写‘武装保护苏联’我是不干的,到报馆门前敲碎一两块值五六百元的大块玻璃我也是不干的,现时我只能看看书写写文章。”
③《晨报》:梁启超、汤化龙等人组织的政治团体研究系的机关报。1918年12月在北京创刊,1928年6月停刊。
④自由大同盟: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简称。中国共产党支持和领导下的一个革命群众团体,1930年2月成立于上海。宗旨是争取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自由,反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鲁迅是它的发起人之一。
⑤《革命日报》:国民党内汪精卫改组派刊发的报纸,1929年年底在上海创刊。
⑥“学匪”:1925年12月30日国家主义派刊物《国魂》旬刊第九期上,载有姜华的《学匪与学阀》一文,辱骂在北京女师大风潮中支持进步学生的鲁迅、马裕藻等人为“学匪”。当时的现代评论派也对鲁迅等进行过类似攻击。
【精品赏析】
文章作于1930年4月19日,原刊于同年5月1日出版的《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五期,副题是“社会杂观之三一”。
1930年2月,《拓荒者》第二期刊载了冯乃超的《文艺理论讲座(第二回)·阶级社会的艺术》,文中对梁实秋的《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吧?》一文中的某些观点进行了批驳,文中说:“无产阶级既然从其斗争经验中已经意识到自己阶级的存在,更进一步意识其历史的使命。然而,梁实秋却来说教——所谓‘正当的生活斗争手段’。‘一个无产者假如他是有出息的,只消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那末,这样一来,资本家更能够安稳的加紧其榨取的手段,天下便太平。对于这样的说教人,我们要送‘资本家的走狗’这样的称号的。”对此,梁实秋于1929年11月《新月》第二卷第九期(实际出版日期当在1930年2月以后)发表了《“资本家的走狗”》进行辩驳。
鲁迅则就梁实秋的辩驳发表了这篇文章进行更进一步的批驳,把梁实秋等人喻为“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走狗。针对梁实秋的“我还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的话,鲁迅巧妙地加上一个“丧家的”;对于梁实秋所说的“他怎样辛苦,好像‘无产阶级’”的辩驳,鲁迅则顺水推舟地说:“但倘说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镑’,是冤枉的,决没有这回事,不过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济其‘文艺批评’之穷罢了。所以从‘文艺批评’方面看来,就还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个形容字:‘乏’。”同时,鲁迅还指出梁实秋为献媚当局,竟不惜在文章中采用诬陷的手段:“很巧妙地插进电杆上写‘武装保护苏联’,敲碎报馆玻璃那些句子去,……”并暗示“得罪了梁先生的人,都是在做‘拥护苏联’,或‘去领卢布’的勾当”。
文章通过鞭辟入里的分析,层层递进的证明和有理有据、一针见血的反驳表现了鲁迅先生对事物独特的判断能力。也正是因为这样,赋予了这篇文章强烈的战斗性和独特的讽刺艺术魅力。
宣传与做戏
就是那刚刚说过的日本人,他们做文章论及中国的国民性的时候,内中往往有一条叫作“善于宣传”。看他的说明,这“宣传”两字却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anda”①,而是“对外说谎”的意思。
这宗话,影子是有一点的。譬如罢,教育经费用光了,却还要开几个学堂,装装门面;全国的人们十之九不识字,然而总得请几位博士,使他对西洋人去讲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今还是随便拷问,随便杀头,一面却总支撑维持着几个洋式的“模范监狱”,给外国人看看。还有,离前敌很远的将军,他偏要大打电报,说要“为国前驱”。连体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学生少爷,他偏要穿上军装,说是“灭此朝食”。
不过,这些究竟还有一点影子;究竟还有几个学堂,几个博士,几个模范监狱,几个通电,几套军装。所以说是“说谎”,是不对的。这就是我之所谓“做戏”。
但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杨小楼做《单刀赴会》②,梅兰芳做《黛玉葬花》③,只有在戏台上的时候是关云长,是林黛玉,下台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没有大弊。倘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不幸因为是“天地大戏场”,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例如杨缦华女士用自己的大足,踢破小国比利时女人的“中国女人缠足说”,为面子起见,用权术来解围,这还可以说是很该原谅的。但我以为应该这样就拉倒。现在回到寓里,做成文章,这就是进了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而且又将那文章送到中国的《申报》上来发表,则简直是提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来了。难道作者真已忘记了中国女人曾经缠脚,至今也还有正在缠脚的么?还是以为中国人都已经自己催眠,觉得全国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相像的还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注解】
①“Propaganda”:英语,译为宣传。
②杨小楼(18771937年):安徽怀宁人,京剧演员。《单刀赴会》为京剧剧目,内容是三国时蜀将关羽到吴国赴宴的故事。
③梅兰芳(18941961年):江苏泰州人,京剧表演艺术家。《黛玉葬花》是梅兰芳根据《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情节改编的。
【精品赏析】
《宣传与做戏》一文最初发表于1931年11月20日《北斗》第一卷第三期上,署名东华。鲁迅先生在文中深刻地揭露出“善于宣传”的国内报刊是国民党政府掩饰谎言、控制人民思想的工具。鲁迅先生的火眼金睛看到了可怕的事实:中国人普遍地做戏,“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因为“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而“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了。文章切中“宣传与做戏”的要害,对报纸和全民性的作戏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对报纸的抨击,本篇并不是唯一的,鲁迅在杂文《伪自由书》中,对国内报刊的愚民政策也有相类似的分析。可见,鲁迅对国内新闻媒体的本质有着清醒认知。作为政府的喉舌,新闻媒体的“善于宣传”所起到的作用就是麻木人民,最终达到全民的麻木。鲁迅先生正是发现了这个危机,所以,才在这里呼吁中国人和中国政府能够坦坦荡荡地接受所有赤裸裸的现实,呼吁我们这个民族的真正成熟。鲁迅先生虽然对时事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是,他并没有对中国的前途放弃希望,“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宣传与做戏》这样的收尾常见于先生的杂文中。这说明,先生对国人、对国家虽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始终没有放弃对于国家未来的希望和信心,他的心中始终回响着理想的旋律,所以,前面抨击的越猛烈,结尾处的希翼就越动人。
鲁迅先生的杂文具有实效性和前瞻性,又具有警醒的作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面时着腐败的国民党政府和军阀混战的政治局面,鲁迅先生没有丝毫的畏惧,没有丝毫的奴颜,没有丝毫的媚骨,口诛笔伐,始终挺立在新文化战线的最前沿。所以,“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友邦惊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