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内此刻毙卧在脚年残秋凋敝殒破的沙漏街石板路面上,他那最后残存苟活的數弱祌经,依然在感慨万千。他甚至想起了遥远的1905年,:去国一位叫波利奥的医学家的实验。波利奥博士对一颗刚刚砍掉的头颅进行研究。这项实验导致了极其惊人的在当时并不能为所有的人所信服的结论。波利奥在报告中说:由于被砍掉的头颅颈部是平的,所以可立刻将头颅直立在桌子上,无须用手去扶。在处刑后的五六秒钟里,那名被断头台处死的男子,他的眉毛、嘴唇和眼皮一直在不规则而有节律的抖动痉挛,然后归于平静。他的颜面松弛,眼帘半开半闭,只能看到眼白。波利奧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于是,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是那种刚刚从睡梦中或沉思中醒来的眼神,平静而清醒,保持着正常人的活力。他的眼睛回视般地凝望着波利奥博士。然后,死者的瞳孔缩小了,那决不是死人的那种冷漠和毫无表情。波利奥看到的是千真万确的一双活人的眼睛。波利奥的实验持续了大约三十秒钟,他的结论说,死者不但知道自己已身首异处,而且感到了痛苦。郎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行将气绝身亡的毙命之际,遥想起将近一个世纪前的欧洲死刑。也许是他此刻死亡的痛苦使他在潜意识里呼应了波利奥博士的结论。
他很想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胸口,因为他觉得似乎有一只麻雀正在他的怀里衔草做窝。但是,他动弹不得。郎内急于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莫非自己从来没有活过,只是一个孤立的影子再现着遥远往昔的行为与思想?不过是一束旧时的光与声的重现?他感到一片模糊,一片没有记忆、没有时光与声音的空洞。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思维,那是他残存的生命中惟一能够活动的东西。只要能够思维,就表明自己是一个活人。郎内自我判断着。
郎内感到胸口处那筑巢的小鸟变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水在流淌,他蜷伏在水泊旁残砖断瓦砲成的河堤废墟上,渴望哗哗的水声与河泊里游动的金鱼把他搅醒。可是水声和金鱼都好像对他怀着敌意,绕他而行,只有一点点羸弱黯淡的光线流泻在他的身上。他想抓住那条欢乐的金鱼尾巴,如同抓住一线稻草色的阳光,使他脱离漆黑的死亡之谷。可是,那一缕昏暗的光线,墙壁一样挡住他的去路。他与金鱼之间隔着一堵牢固的玻璃墙。
他愤怒地对死亡大喊,滚开,别挡我的路!渐渐,他失去了愤怒的力量。郎内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有一抹虚幻的微笑和着香桉树的气味从一幢粉红色的空房里袅袅升起。郎内最后一次艰难地运转自己的思维: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那是小说和电影人物才会去的地方……他想。
终于,他感到自己浑身一轻,化为一股青烟,钻入了地缝。
在这一瞬间,一个沉闷无声的雷和一道模糊不清的闪电轻轻驶来,牵住了我的衣襟。
老冷的鼻子与咳嗽的皮鞋
刑警队长史又村在离开沙漏街案发地点之后,便拨响了郎内单位的电话。
这时,清晨最初的那一缕嫩黄色的阳光正好抹在冷副局长的鼻尖上,他额头上深刻的褶皱透出一股沧桑。
入秋以来,每天,当他第二个走进办公大楼,坐在堆满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的工作桌前时,早上那一缕最初的阳光便暖洋洋地照耀在他的鼻尖上。因此,他的嗅觉格外灵敏,总能够从桌上成百上千的文件中准确无误地拿到自己所需的一份,一针见血地戳到他的对手郎内局长的致命处。正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史又村警长的电话。一股非凡的震惊从他泛红的鼻子尖上猛然涌进心里。他呆呆地僵坐了一会儿,凝固的血液才从心脏缓缓慢慢散射开来,于是,他的整张脸孔全都红起来。
放下话筒,晨光已经环绕到他左侧斑驳的墙壁上,窗外光秃禿的树枝以及站立在颤巍巍枝杈上的麻雀的影子,也被投射到那块墙壁上。随着晨光的移动,冷副局长看到那墙壁上的树枝和鸟雀都活动起来,他甚至从这一块麦黄色的墙垣上听到了小鸟啁啁啾啾的啼啭。
紧接着他生出一种扑空感,仿佛身前钧一方大石柱忽然坍塌。瞬息之间失去遮挡的感觉,使冰习馋向前倾压力量的身体一时难以负“轻”。他摇晃似的颤抖广一下,便衔起烟斗,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思。
冷副局长记得清清楚楚,似身边那块大石头今年四十九岁。多年前他老冷四十九岁时,并没有一个旳做郎内的人挡在他的前边。后来,忽然就调来了一位郎鞀局长,这位年轻而胸有成竹的郎内,像是专程赶来直接进入最后的百米冲剌的,几个窜跳就狠狠甩开了左侧右畔的长跑者,抢先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待老冷醒过神来,他明白那位置已永远与他无缘了,他关心的是那位置上站起来的将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准则。可是,刚刚那个电话,又一次打乱了局势,他无比沉痛地想:老天助我!
然后,他听到楼道走廊里有了踏踏拉拉的皮鞋响,那熟悉的像咳嗽一样的声音响在深秋干爽的石灰地板上,显得格外的清亮。接着,在他房间右侧的一扇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睁开眼睛,不用走出门去,他就知道那是郎内的秘书小川。小川作为郎内局长忠实的助手,被安排在郎内办公室外边那个套间的门口处。
老冷站起来,走到房门外唤了两声小川。小川的皮鞋在那边的地面上沉默喘息了片刻,便又踏踏拉拉地咳嗽着向老冷这边走来。小川说,冷副局长什么事?
小川非常严格地没有忘记在老冷的职务称呼前加上“副”字。
老冷说,你今天晚到了十分钟,平常你总是第一个。小川又说,您有什么事吗?老冷说,郎内没有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吗?今天要开个常务会议,您不是几次提议要重新审理关于那个十五年前的情报案件吗?小川说。
老冷心里一紧,许多年前这个屈于郎内的压力做出的言不由衷的决定,至今困扰着他。
老冷说,这个会议今天恐怕不能如期进行了。老冷的脸孔浮上悲痛的表情,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郎内他不能来了,他今天早晨……去世了……刑警队的人剛刚来过电话,说此案正在调查当中。
小川听罢先是浑身一颤,像被雷击中了他身体上的要害部位,一动不能动。
小川这样僵立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产生悲痛之情的时候,他忽然像是被什么怪异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他神情专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冷,目光集中落在老冷的彝子上。
他感到老冷的鼻子今天袼外异样,红亮得几乎可以称之为灿烂,番石榴一般散发着光芒。鼻翼两侧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兴高采烈的信息的刺激,擅自脱离开主人的意志控制,不住地抽动,不容分说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或紧张之情。
小川一直觉得,矗立在老冷脸孔上的这一只番石榴样的鼻子,常常是不动声色并且莫测高深的老冷的天机泄漏者。平日,当他嘴里说的与他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的时候,他的鼻子就会擅自动作起来,仿佛是一只消解他内心矛盾与焦虑的仪器。
小川换了个角度,继续观看老冷的鼻子。真是奇妙,老冷的鼻子此刻已经忙乱得一塌糊涂,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抽搐着。
而老冷对自己的鼻子毫无察觉,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格外安静,此刻不会有什么异常。他左手端着茶杯把手,右手轻轻抚在滚热的茶杯侧腰,然后不自觉地用手指敲出一个简单而古怪的节奏,仿佛在谋算一个什么重大问题。他盲目而重复地敲了一会儿,当他意识到自己手指的敲击声时,便突然停了下来。
小川没有提问,也没感叹什么,呆呆地又站立了大约一分钟,仿佛在专注地倾听老冷的手指在杯子上的敲击声。他在心里暗暗盘算,那貌似悠闲的敲击声肯定是用来掩饰他内心里需要隐藏的什么的,他的鼻子已经出卖了他。
小川目光躲开老冷的鼻子,仰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嘘了一口气,然后就掉身走开了。
老冷觉得溪晓。待小川的皮鞋声再一次消失在右侧那一扇屋门里边时,老冷迅速放下手里的茶杯,疑虑地在自己鼻子上摸了一下。
资料员小花将近中午十一点半才幽灵般钻进办公楼。各个办公室的人这时已经稀稀落落地敲着饭盒向饭厅移动。尽管史刑警队长嘱咐暂时不要在单位里大面积公开郎内的消息,但显然这消惫已经不胫而走。
在楼道里,小花神情颇为抑郁,却一路喧哗着诉说自己夜间忽然得了肠胃炎,这会儿才刚从医院回来。但是,她没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热情的回应与安慰,大家只是沖情异样地朝她点点头,丢过来一两声“啊来了,来了”的短句子,就匆匆侧身走过去。小花扭过身去看,发现走过去的人也在扭转身看她。小花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