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爷说:“我是惯常打你酒的,个把瓶子还小里小气。你不要把装闹药(毒药)的瓶子给我就是。”
年轻人打完酒转过身来,“你老人家真会讲笑话。”
青山爷从衣袋里掏钱,都是些一分两分的票子,拢在一起给他。那人数了数,说:“大爷,你还差八分钱啦。”
青山爷一边把酒瓶往箩筐里放,一边提起箩索子,“下回我送两斤鱼给你吃,要得吧?”
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心情一阵紧张,连忙拢了拢头发。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今天到我家过节。”
玉兰忙说:“啊呀,那是贵客。”
郑爱英笑着向这位长得端庄白净一副贤淑模样的主妇问好,“好,我进屋看看。”
玉兰引手让她踏上跳板,铁牛跟在后面。
郑爱英走在闪来闪去、水还从木板缝往上溅的“落”板上,脸色顿时紧张。看看屋里,“落”上用门板搭了两个铺,撒些稻草,上面一张竹席。前檐下,搭“落”的东西仿佛是农家猪圈的栅栏,上铺零星木板竹片。左边一个瓦缸灶,一堆枝杈柴火,右边一方小桌,几只碗和油瓶盐罐。
“原来湖区的房子是这样呀!”她压住心中陡然涌起的酸楚,感叹道。
玉兰拿过一条板凳往两床中间放下,郑爱英下意识去坐,顿觉板凳软飘飘的,无根无底。心中一骇,不动声色地起身,说:“别的房间也这样吗?”
玉兰说:“还没呢,只正房有‘落’,别的房是空的。”
郑爱英扶着竹墙从门洞朝旁边房间看,果然满房是水,黄黄浊浊,飘些杂物。不禁感慨丛生,眼里仿佛有些异常动静。她不敢再留,略略看了一眼茅扇墙和半边透亮的屋顶,就赶紧随玉兰上船。
秀月跟铁牛上了船,秦天就划开了。
郑爱英询问一些问题,为了压压心中悄然的波澜。玉兰一一回答。铁牛趁机对姐姐说:“嘿,爷爷给你也买了月饼呢!”
秀月说:“是糖芯的吗?”
铁牛说:“什么糖芯,是芝麻的。爷爷没钱了。那个猪压的堂客好厉害!”
“哪个堂客?”
“那个卖月饼的堂客呢,像只劁子猪婆。”
秀月瞪他一眼,“你怎么学了骂鄙话?你是学生啦。”
铁牛不说话了。
过一阵,铁牛说:“退了水,还有书读没有?”
姐姐说:“学校又没冲走,怎么没书读?”
铁牛鼓着嘴嘟噜道:“那个万宝山,像地主恶霸,我不喜欢他。”
忽然郑爱英说:“铁牛,你们的老师是万宝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