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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村里大大小小发生了诸多不幸的事,最不幸的是好端端的突然死掉几个人。这让多少年来一直甚是祥和平静的乡村一下变得阴森恐怖,人心惶恐不安,给那些真诚善良却又略显愚昧的人们心里笼罩了一层阴影,一时谁也说不清到底是门窗里走风,还是中了哪门子邪气?
而那天一大早,村前那棵千年古槐上黑压压落着一大群乌鸦,更让那些心中迷惘的人们愈发疑神疑鬼。他们居然荒诞不经地将村里发生的诸多不幸之事与乌鸦落树生拉硬扯到了一起,有的甚至危言耸听,满村里东一头西一头地说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令人不寒而栗。
“嗐,看到没有?村前那棵大槐树上一大早就飞落了一群乌鸦,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没看着,让人看着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咧,我拿石块掷去轰了半天都轰不走,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多乌鸦一下飞来落在树上!”
“唉,德隆老汉壮壮实实一个人,怎么会说上吊就上吊了呢?这不是村里风水坏了有了邪气是甚?”
“我看也是的,要不唐老夫人平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失疯就失疯成那样,最终稀里糊涂地投井身亡?我看这都是邪魔扑上身给拉走的!”
“可不是呢,拖着拽着一个接一个。这不,好好的几天前把郑老也给没了,听说赵老爷子也快不行了!”
“是咧,赶紧找老魏忠去请阴阳风水先生来看吧,镇镇邪气,要不村里还要出凶事呢!”
这些天来,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所到之处无不听到一些村人在神色惶张地如此议论。一些人家甚至吓得夜间连觉都不敢睡,天不黑就把门关上待在家里不敢出门了,惟恐不小心沾上不干净,中了邪气,给自家带来不吉利生出祸事来。
已是日头沉沉西坠的时分,魏老先生正与福满、福堂、贤胜等人在家中坐着商议郑老出殡之事。魏老先生一面吸烟一面对大家道:“郑兴虽然是个大孝子,想尽一番自己的孝心,把老人的丧事操办得排场体面一些,但是遭了一场劫难,家里一贫如洗,眼下连锅都揭不开了。我看,还离不开大家去尽力帮衬!”福堂沉吟了一下,说:“郑家还不比王家宽裕,被人不明不白敲了一笔竹杠,欠了不少银子,不帮衬怎么行,有银出银,有力出力,你三升他两斗的,也得帮着渡过这一难关!”张贤胜神情凝重,思忖半晌接言道:“你俩说得对,我们想方设法也要发动全村人帮着渡过这一难关。这些都好说,我现在要说的是,村里近来总出凶事,甚至有人说还出了闹鬼的事,你们听人说了没有?”
话音刚落,就见左善媳妇月月、赵金刚媳妇金莲和根旦家的掀帘一个个探头进来。根旦家的一进屋就把目光望向了魏老先生,神色惶张地说:“快,不好了魏叔,我们都找你来了!昨晚村里闹了一夜的鬼,有一个饿鬼在我家院外不远处直着嗓子嚎了一夜,我们全家人吓得躲在一处,连气都不敢出一声!”
魏老先生一面抽烟,一面拿眼睛瞪着根旦家的,问道;“啥样声音?你说。”
根旦家的仍心有余悸,便一脸神秘惶恐的样子模仿起来:“哇——哇——声音拉得老长,全是这种直调子嚎叫,嚎一阵,停下来歇一阵就又接着嚎,真能吓死人!”
魏老先生听了低头抽烟,眨着眼不吭声心里想事。左善媳妇月月就说:“根旦家的,昨夜我睡得沉没听着,可听你这样直着嗓门嚎叫,我看倒像是饿急了溜进村里的狐狸在叫!”
根旦家的一听,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亲耳听的,哪会是狐狸叫?狐狸的叫声以往我不是没听过,根本不是那种声音!那饿鬼嚎叫到半夜时停了一会儿,根旦壮了个胆,开门出去偷偷从墙头往外瞧,瞧见那饿鬼就在外面巷子口站立着,有一丈多高,比屋顶还高出一截呢,青面獠牙绿舌头,长发披肩,吊在空中的两条胳膊像两根扁担那么长,阴森森的,根旦说像是个吊死鬼!根旦扫了一眼,就吓得魂出七窍调转屁股颠了回来,回到屋里大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后来,村里的狗叫成一片,才听不见了那饿鬼的嚎叫!”
听着听着,魏老先生的脸“刷”地拉了下来,他停下吸烟,抬脸望着根旦家的道:“根旦家的,你别一惊一乍地让人恐慌。村里近来有些不怎么对劲这我知道,但你说的这事你魏叔就不信了!”他顿了顿说,“昨天夜里,你魏叔不是没听到外面那声音一直嚎叫不止。夜半时分,你魏叔从郑家丧事上回来,走至中街时,正好遇到村里不知谁家的几只恶狗在咬叫,鬃毛直竖,在死命追扑着一只狐狸往村外去了,哪是什么饿鬼!”
一听这话,根旦家的直发急,一脸执拗分辩道:“魏叔,这可是我家根旦亲眼看见的,青石板上刷石灰,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半点含糊的!”
魏老先生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冷地瞥一眼根旦家的,沉声道:“你魏叔的眼睛又没给驴粪塞了,活了一辈子,连只狐狸也认不出来?”
见根旦家的被魏老先生否决得不吱了声,脸上有些挂不住,左善媳妇月月连忙出来打圆场道:“要我看,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过,不管怎么说,近来村里怕是真有些邪气压着不怎么对劲,魏叔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吧,是不是去请阴阳先生,下镇物安顿安顿?”
左善媳妇月月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幽默风趣,人称“刀子嘴”,任何场合只要她一插嘴,别人就别想插话。她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兀自说个没完没了,有时甚至不管别人的感受如何,她都会自我感觉良好地夹说带笑,自得其乐。
月月见魏老先生不吭声在那里抽闷烟,似乎有些默许,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效应,别人也都不吭声将目光盯着自己在听候下言,就忍不住咯咯咯地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完了才道:“你们说,我家死左善是不是也给沾上了不干净?平日里一是一二是二,清头利脑的一个人,可今天一大早却阴阳怪气地也给糊涂了一回!”
金莲一听这话,嘴一撇、眼一剜、头一扭,挖苦道:“月月你别鸽子带门铃,故意虚张声势,你左善是不爱吭声,可他瓦瓮里点灯肚里亮,我就不信他会犯糊涂!”
月月两手一拍大腿,一脸痛惜地道:“嗨,快别提了,你是不知道,糊涂得一塌糊涂!我想一定是中了什么邪气才那样的,他做下那事,我公婆立刻犯了愁,说不是中了邪是甚?要不,原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办下那样的糊涂事!我婆婆愁愁苦苦怕染上不干净生出倒霉事,还滴了几滴眼泪,要我快去跟魏叔说说,请阴阳先生来,看看村里的风水到底是甚不对!”
魏老先生听月月那张嘴巴伶牙俐齿地一个劲说着,早已捺不住了性子,将目光望向了她,不耐烦地道:“只顾你笑,笑个屁?都说半天了,你左善到底办下了什么糊涂事?”
月月就又咯咯咯地先笑了一回,然后才从头到尾讲了起来。
月月说,我家左善出的洋相,说出来让谁都好笑。昨晚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钻进俺的被窝里来,搂着俺说,这些年他懒性,不爱做活,对不住俺,让俺跟着他受穷苦了。从今往后要变得勤快,尤其要往田地里多送些粪,种出好庄稼来过富裕日子,让俺也跟着享福。天还不到四更时分他就起了床,说立马就要往地里挑粪去。我说天还黑着呢,一口吃不成胖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勤快些就是了,等天亮起来再去挑也不迟。左善说那怎么行?很快就要开春下种了,粪还在圈里烂着,一会儿也不等要从现在就长起心眼来。到天亮时就已挑到地里去十担粪,累得大汗淋漓,回来把帽子摘了挂在粪圈外面墙上,继续挑着往外送。可到早饭时分,家里左等右等,都不见我家死左善回来吃饭。俺公婆直发急,怕出了什么事就跑到地里去看,结果地里也没人,也不见左善挑去的粪。俺公爹觉得很奇怪,左善四更天就起来往出挑粪,一趟一趟累得满头大汗,到底把粪挑到哪里去了?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后来,发现我家死左善是把粪都挑到别人家地里去了!俺公爹一时竟哭笑不得,心里却犯了疑,挑错就挑错吧,挑谁家地里长出好庄稼谁吃了也一样,可他人到哪里去了呢?到处吆喝着找了半天,还是怎么也找不到。待俺公爹悻悻地回来之后,在村里却碰见了他儿子,见左善挑着送完粪的空担,手里还拎着一顶帽子。俺公爹生气地问:你都往哪去了?让你爹心急火燎地好找!我家死左善一脸兴奋说,爹,你儿子从今以后就变勤快了。这不,四更天就起了床往地里挑粪,这时已挑出十多担了!俺公爹“呸”地唾了一口,骂说,十多担个屁哩!你狗日的把粪都挑到别人家地里去了!左善听得一下傻了眼,惊讶地问,真的?不会吧?我公爹就骂说,不会你娘的脚哩,过会儿你自己去看!你狗日的排场倒还不小,往地里挑粪还手里拎着顶帽子,那汗算是白流了!我家死左善分辩说,爹,儿子哪里是讲排场,这帽子又不是儿子的。刚才送完粪从地里回来时,见道上有一顶帽子被风刮得满地滚,儿子就拣了起来,回来顺便往村里去问,看是谁家丢失的好认领了拿去。结果跑遍村里几乎一家一家挨着问了一回,也没人说丢失了帽子。儿子就觉得奇怪,这好端端的一顶帽子,难道能从天上掉下来?俺公爹见他儿子虽说挑错了粪有些生气,但他觉得儿子拾金不昧这点还不差,便消了些气跟着左善回来。结果,我家死左善回到自家粪圈外往墙上一看,大吃一惊,自己挂在墙上的帽子不见了!随即便瞪着眼破口大骂起来:哪个断子绝孙的偷了我挂在墙上的帽子了?俺公爹见状,从左善手中拿过他拣到的帽子仔细一看就骂,你狗日的骑着毛驴找毛驴,这帽子不是你的是鬼的?我家死左善一怔,接过帽子仔细看时,恍然大悟,果然是自己的,自言自语说,他娘的,原来是自己昏了头!
满脸兴奋的月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丈夫左善的故事,谁也插不上嘴,不时引得众人一片笑声。她缓了缓气刚停下嘴,根旦家的笑了笑,就插进来取笑道:“月月,我看你家左善那是盲人撞钟——瞎戳哩,眼睛都长到屁股上去了!”
一听这话,月月有些不乐了,不客气地回道:“根旦家的,话可不能说得这么难听。我家左善是个明白人,谁人不知不晓,怎么是盲人撞钟?像这样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还是头一回哩!我想怕是摸黑去挑粪踩上了什么迷魂草,把人给弄糊涂,身不由己才做出这种糊涂事来的!”
见月月脸上有了火气,根旦家的便不吱声了。金刚媳妇金莲强忍着笑说道:“你家左善是荷花灯里点蜡烛,心里明肚里亮的人,谁不晓得!去年冬天,你家左善从野外回来,手里抱着一只山鸡路过村街时,德隆叔好奇地问:呀,左善这只山鸡好漂亮,是从哪里弄来的?左善说是在野外山坡上捉到的。德隆叔又问,左善,你这只山鸡是公的还是母的?左善就笑着反问德隆叔,是公是母德隆叔你猜猜看?德隆叔端详了半天猜说是公的,左善笑着说不对,让德隆叔重猜,德隆叔当下就改口说是母的。左善听得不禁一怔,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德隆叔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德隆叔真不简单,只两回就猜中了!”
月月听金莲讲了左善让德隆叔猜山鸡公母这故事,脸一下就拉下来,眼睛紧紧盯着金莲质问道:“金莲,你这话是甚意思?这不明摆着是在损我家左善吗?谁见的?谁说的?你给我指出证人来!我家左善又不是傻子,连山鸡只有公母两种都不晓得?你把我家左善损得连狗屁也不是了!”
金莲见月月气哼哼地质问自己,脸上开始还有些笑意,随着对方越说越愤怒,自己脸上也不高兴了,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我只是说个事逗笑大家,想不到一时倒得罪了你月月,日后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
一听金莲话里有了火气,月月这才将心中愤怒压了压,缓了口气道:“不是我月月脸皮薄得理不饶人,是你金莲猪尿泡打人——腥气难闻!”金莲闻言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瞪了月月大声道:“哟哟哟,我金莲无意间说了个事倒不得了了!你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行,你把我吹起!”
月月本想说金莲几句就算了事,不想金莲却不吃她这一套硬了起来,于是心中怒火就又重新燃起,眼睛瞪向了金莲,凶着脸尖声道:“我月月吹不起你金莲,我就是要问,这事到底是谁见的谁说的?你给我把证人指出来!”
瞅着月月乌眼鸡似的用眼睛瞪着自己,金莲也就把眼睛瞪过去,两人像铁扫帚扫庙堂一般硬碰硬起来,一时竟你来我去,吵得不可开交。魏老先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火气,唬着脸重声喝道:“别吵了!就那么点事,你俩倒顶牛得没完没了,恨不得谁吃了谁!值不值得?”
两人一看魏老先生怒气不小,一怔都停下嘴来。沉默片刻,金莲却余怒未息,嘴里就又冒出一句话来:“哈呀,跳蚤戴串铃,还假装大牲畜哩!”一听这话,月月登时就又火冒三丈,“噌”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金莲道:“你也欺人太甚了,金莲!左善是跳蚤,戴不戴串铃,与你金莲掬蛋?”
魏老先生见两人剑拔弩张,如同大场里耍大刀摆开了架势,没好气地蹬着金莲、月月,大发雷霆道:“你俩放肆!竟然跑到我这里吵架来了!”金莲、月月登时被唬得怔在那里。魏老先生接着大声道,“有正经事快说,郑家那头丧事上还有事情等着我哩!要没事,就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