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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郑老的生日。
郑兴心中格外高兴,亲自下厨掌勺炒菜,驾轻就熟地做起了厨子。他旺火、煎油、下料、滚勺,每个环节都做得有板有眼,弄得有声有色,紫薇和郑妈一直在一旁帮着洗菜切菜,不时递这递那在打下手。灶火扑扑,勺内热油滚动嗞嗞作响,很快屋里屋外便香气四溢,味道馋人。他要精心为一生辛劳的父亲亲手炒制一顿精美的饭菜以尽自己的一片孝心,让父亲过一个舒心愉快的生日。
这些年来,日子总是过得紧紧巴巴,父亲的生日常常被困窘不堪的生活所淡忘,让他很少记起。如今虽说日子依然未能走出困境,但自己已长大成人,懂得了孝道,父亲这一生过得多不易啊,无论如何要让他老人家的这个生日过得开开心心、称心如意。记得三年前父亲生日那天,不幸正遇被征去建造东都洛阳的兄长郑旺大山深处抬运原木客死他乡异地的噩耗传来,父亲上山打柴回来闻讯顿时晕倒在地,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从此被彻底打破,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
三年过去了,岁月已将两位老人心头这块痛苦的伤疤渐渐熨平。眼下,与黑子、二愣跑口外贩牲口做生意本银已筹齐,不日将离家启程。这一走,说不定三五月都难以归来。启程前,怎能不给本该享到天伦之乐的父亲红火热闹、称心如意地过一个生日呢?
黑子、二愣和魏老先生也拎着礼物齐聚郑家,坐在一起一面为郑老生日祝贺,一面商议不日跑口外贩牲口的有关事宜。
看得出来,被郑兴聘为军师请来的魏老先生,今天显得格外精神。他与郑老相对而坐,从落座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二人聊得甚是投机,时而朗声大笑,时而神色凝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藏在肚子里。谈到这次郑兴他们将要跑口外做贩牲口的生意,见郑老目光中隐藏着忧郁,魏老先生便道:“日子熬到今日总算有了盼头。郑兴是个大孝子,有胆有识,如今要跟黑子、二愣筹借本银去做贩牲口的生意,也许会闯出一条生路来。老兄别过多担心,让他去闯荡一番吧,如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我们还不跟着享两天清福?”
郑老望着魏老先生,心情沉重地道:“不瞒兄弟说,老兄实是不愿让他去冒这种风险的。他爷那阵子操此业就闹塌了底,落得倾家荡产的下场,让人揪心了一辈子。可如今事情走到这一步,想闯,就让他去闯闯吧,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唉,不过谁说得准,也许还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魏老先生顺势道:“对,我也这么想,让闯去吧!郑兴跟我说了几回,想让我给他们坐底出谋划策,其实我魏忠也不怎么懂行,只是年轻时跑过几年口外,这些年也喜爱赶集,会倒腾一些牛羊牲口罢了。”
一听魏老先生自谦,郑老立刻恭维道:“哪里哪里,老弟是咱这一带地地道道的行家里手,郑兴他们跑头口生意,出谋划策全靠你了,紧要处兄弟可要多给指点啊!”
魏老先生轻轻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这还用说?凭你我多年的交情,兄弟敢不尽心竭力?再说,这年头不比过去,年轻人想跑这种生意,既请了兄弟我坐底助阵,说实话,我也甚是提心吊胆的,怎能不慎重对待?”
郑老一笑道:“你在这道上都混几十年了,是咱这一带地地道道的行家里手,知道里头的水深水浅,有你做军师,老兄也就大放心了。”
魏老先生沉默半晌,突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叹一声道:“唉,这世道做人真难,活穷了没人理你,苦日子自己过去吧。想干出点事,略一动动,就有人把目光盯来了。这不,昨天我在县衙走了一趟,遇着那姓杜的衙门,他猛不丁向我打听说,你们永安堡有个叫郑大洪的人吗?我告诉他说有,就是以往长年给县衙厨灶送柴火的那个老汉。这姓杜的衙门就说,听说他儿子是个大孝子,近来在筹措本银要跑口外贩牲口去?你看看,还没跑一趟,一两银子没赚到手,倒有人给盯上了!”
郑老闻听一震,目光怔怔地望着魏老先生问道:“那姓杜的衙门?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魏老先生沉思少顷,神情凝重道:“我也不晓得,反正是让他给盯上了。怎么,你害怕这人吗?”
郑老神色登时变得犹豫起来:“怎么不害怕,上次我往县衙厨灶送去半年柴火的欠银,要不是兴儿及时赶到,找陈梦章去说理,早让他给一口坑掉了!如今,他怎么会又打上了郑兴要跑口外贩头口筹借银子的主意呢?”
魏老先生看了看郑老,有所顾忌地深叹道:“唉,如今的衙门老爷,哪有不爱财不贪财的?福生有基,祸生有胎。我总觉得,杜日虚既然这样从旁打听,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听魏老先生这么说,郑老目光望向外面,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之中。
此时,经郑兴、紫薇与郑妈的大半天忙碌,八个香喷喷的热菜已炒好端上桌来,加上已摆上桌的四个凉菜,虽看不到一个像样的菜肴,仅有一个肉菜,其余都是些萝卜瓜菜之类,但这在郑家来说,已是够奢华的了。开席前,郑老向围桌坐着的众人扫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突然一脸肃穆看着郑兴道:“兴儿,今日是爹的生日,你怎么不把你的恩师唐老先生请来?”
郑兴一边站着,十分恭谨地回话道:“回爹话,儿子上午去请了,请不来。老师一再说家里走不开,唐妈失疯成那样,一刻也离不得人。”
郑老两眼一瞪,大声道:“这怎么成?老先生劳苦功高,又喜好喝两盅,这场面怎么能没有他?你再去请,今日这酒席,一定要让老先生过来陪你魏叔喝几盅的!”
郑兴一时被父亲的威严镇得没回过神来,黑子便抢了话头说:“郑叔,郑兴今日是厨子,让他把菜炒完,我立马去请唐老先生过来!”二愣也立刻站了起来,望着郑老道:“郑叔,您老别急,我去请吧!”
听得黑子、二愣争着要去,紫薇插进来道:“你们谁去也请不来,我娘失疯成这样,家里离不得人。只有我回去照看着我娘,我爹才肯过来的。”说时,已十分麻利地解去腰间的灶裙,赶紧起身出门去了。
自唐妈失疯后,唐老先生就一直很少出门,总在家待着伺候老夫人。过去,满腹经纶的唐老先生爱说爱笑,幽默风趣,现在由于心中郁闷,无论在任何场合,一下变得话少了许多。不过,由于心中极度不快,有时自己躲在家里还是喝两盅闷酒的。那日,魏老先生上门去看望失疯的唐妈,正遇午间,就见唐老先生在闷头自斟自饮,魏老先生撞着躲不过,竟被唐老先生拉着坐下陪了几盅,二人边饮边聊,居然喝光了一坛酒,看着唐老先生心情沉重,魏老先生说了不少宽心话才告辞离去。
今日郑老生日,老人硬要唐老先生过来喝两盅,不禁让魏老先生为他心中隐隐作痛,情不自禁地叹道:“唉,唐老先生现在很苦恼,老夫人失疯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连性格都变了,见着人总是闷闷不乐,连说话都不像以往那么幽默风趣了。”
郑老看着魏老先生,点点头道:“打击着实不小。我看,今日把他请来,怕是跟他连几盅酒也喝不成了。”
魏老先生轻轻摇头,道:“也不至于此,那天中午我到他家去,见他闷酒还是喝几盅的。”
众人一边等唐老先生,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过了一阵工夫,魏老先生说,都这时分了,几步路,怎么还不见唐老先生来呢?众人也在焦急地等待,将目光望向门口。
郑妈从厨间走了出来,说:“菜都快凉了,要不先吃开。”郑老却未做声,他用眼睛扫了扫四座,脸上一怔,若有所思地说:“不知怎么着,我总觉得,即使唐老先生过会儿过来,今日这酒席好像还缺着个谁似的?”思忖半晌,然后幡然道,“哦,原来是缺着你德隆叔呢,我说好让我心里那么不舒服的。”就对正欲出门的郑兴大声说,“兴儿,过去把你德隆叔也叫来,老兄老弟的,一年四季只顾忙,难得有机会坐下喝几盅酒。”
“儿子遂爹的愿,这就去喊我德隆叔过来!”郑兴回头看了看父亲,应声去了。
德隆老汉家住隔壁,说话间郑兴已出去将德隆叔请了过来。德隆老汉一脸喜色进得门来,与魏老先生寒暄几句,便被请入了正座。
看着桌上的酒菜,大家依然在等唐老先生的到来,魏老先生便问及德隆老汉豆腐坊的生意如何,德隆老汉叹息一声,道:“这年头战乱连连,天灾人祸一样不少,生意怎么会好?都快开不下去了!”
魏老先生一笑,半开玩笑道:“亲家,别见着我就哭穷,你有门板高的三个儿子,谁有?你的生意不好做谁好做?”
德隆老汉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看定魏老先生说道:“亲家快别说这话,我有门板高的三个儿子?我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你看看本根,要不是有你撑着,也张狂不到今日这地步!”
德隆老汉的大儿子王本根,是吃魏妈的奶长大的。二十年前王妈生下他时严重缺奶,巧遇魏妈产后婴儿不幸夭折,魏妈奶多没处打发,王家就让魏妈将本根奶起,一奶就是一年,一年后能进饭食才断了奶从魏家抱了回来。这些年魏王两家来往不断,奶子本根经常上门去看望奶爹奶妈,两亲家交往甚密,魏家一直把本根当亲儿子一样看待,总想让本根活得有模有样,出人头地。魏老先生执掌了一辈子社事,自然很想让本根闯荡几年,有朝一日能够子承父业,从他手中接过执管村事的担子领起社事。
魏老先生见亲家话里对自己有些怨声载道,不禁一怔,看着德隆老汉问道:“怎么亲家,本根我撑着怎么了?”
德隆老汉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唉,快别提了,那不孝子,不说也罢了,说起来好不让人伤心。你是一村之长,他是你奶子,你说你年纪大想叫你奶子日后掌起村事来我不反对,可他倒不知天高地厚了,整天喝得醉醺醺,昏头昏脑,豆腐坊营生还管个屁?里里外外,全靠我这把老骨头带着两个小儿子本义和本宗没明没黑干呢!更让人可气的是,你带他进了两趟县衙门认下几个衙役,不知为何,现在倒被那个姓吴的狗崽子给套住了,近来不知为什么,常跟着那姓吴的衙门一起去喝酒鬼混。亲家,我这人你了解,性子太倔,一提那姓吴的衙门,心里就发慌,两眼直冒火星子,上回半年的豆腐欠银,差些把我给一口坑死。我说,根儿啊,你可千万别跟那姓吴的衙门打交道,那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听不进去。这不,昨晚深夜,他才从县衙喝完酒高一脚低一脚醉醺醺地回来,进门就倒在炕上,烂醉得像头死猪一样,连句话都问不出来。你想想,堂堂县衙门,是跟你一介草民混吃混喝的吗?那还不知肚里藏着什么阴谋呢!”
一听这话,魏老先生一下愣在那里,看着德隆老汉道:“亲家,这事你可别全怪我,我魏忠可是一片好心想让他好,才领他进衙门结识了几个衙役,不是让他要往坏处学的。”顿了顿,“不过,话说回来,亲家也不必多虑,年轻人涉世不深,让他多闯练闯练也好,谅他也不敢错到哪儿去。”
德隆老汉神色凝重,沉默片刻道:“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亲家办了一辈子社事,懂的事理比我多,你想想,本根被那姓吴的衙门给鼓捣着,能有好事?”
听得此言,魏老先生有些不理解,看着德隆老汉一笑道:“亲家,你可不能这么看,男儿必有自立处,跟县衙的官人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别人想攀还攀不上呢!”
“人活一生,名节至大,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有什么好的?”德隆老汉重重地摇了摇头,沉吟道,“不管怎么说,那个姓吴的衙门我是看透了。本根忤逆啊,我王德隆上辈子不知造下什么孽了!”
见德隆老汉神情痛苦地这么说,魏老先生愣了一下,便不再多说什么沉默在了那里。
郑老见两人大半晌在你来我去地绕嘴,德隆兄弟对自己的儿子本根竟如此失望,开口插话宽慰道:“德隆兄弟,你别那样苛求孩子,根儿侄子是从小扳着我的饭碗长大的,会很出息的,你别把事情想那么糟。”
德隆老汉见郑老开口劝导自己,这才兀自摇头叹气地不做了声。
一时请不来唐老先生,大家有些不耐烦,见桌上的菜快要凉了,郑老这才发话道:“菜都快凉了,还等不来唐老先生,不等了,不等了,咱先吃吧!”
说着便打头起箸开席了,不过众人心头还是疑虑重重,有些放心不下,唐老先生这是怎么了?女儿紫薇回去顶替她爹照料她娘也已这么大工夫,都该赶过来了,怎么还迟迟不来?要在以往,他可不是爱拖拉的人,是老夫人疯癫了自己失去兴头不愿到场面上见人,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场面上能够一显尊荣的时候,唐老先生却因老夫人严重失疯到不了场,这让紫薇心头自然有些郁闷。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当她从郑家出来打算回去照料母亲让父亲过来与大家同席共进,刚至中街,就被进村不久的杜日虚和随来的吴二等衙役一头撞见,她悚然一惊,猛地撒腿就跑。杜日虚突然发现紫薇,不禁一怔道:“这不是那天遇着的那个美艳女子吗,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她?吴二,别错过机会,快追上去,看看到底是哪家宅第的佳丽!”
吴二口中应了声“是”,立刻领着两个衙役紧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大声喊道:“站住!别跑!别跑!”
紫薇回头见吴二和几个衙役后面吆喝着紧紧追来,登时更加惊恐万状,没命地向村塾庙内家中飞跑去,“哐”的一声,她将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吴二带着两个衙役上气不接下气拼命追至庙外,见大门已被关上,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用手猛烈地拍打着大门,大声喊道:“开门!开门!快把门打开!”见里面半天死活不开,愤怒地踢了两脚,口中骂了几句脏话,才蔫蔫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