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运动正搞到火头上，市里为了完成上级派下来的任务数，才稀里糊涂按我们上报的意见批的。当时要是有一位象韩梅这样又认真又有头脑的人肯仔细研究一下我们把陈卫华定为右派的依据，恐怕也会发现疑点的。我看韩梅这次下来开座谈会，也许就是发现了当年材料中的什么疑点才来的，所以我们不能采取和她硬顶硬碰的办法。”
“那你说咋办？”
李莉看一眼紧关着的门，将嘴凑到何志田的耳朵边小声说了一通话，何志田听完，借机拢住她的头，“叭”地在李莉滑腻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喜滋滋地说：“还是你他妈的坏点子多。”
依着李莉的主意，何志田来到了市委组织部，找到了老战友，组织部长刘大勇。
“哎呀，老战友，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好久不见还真想的慌，快请坐，快请坐。”刘大勇热情地招呼着。他拿来茶碗，从茶叶桶内取出一些龙井茶放到碗内，倒入水，盖上碗盖放到何志田面前。
一缕茶香飘然而出。何志田耸耸鼻子，好象很满足地说：“好长时间没喝上这龙井茶了，今天到老战友这儿解解馋，饱饱口福。”
“你小子别在我这装穷酸。你要是真没有，给你，这桶茶你拿去。我家乡产这个，喝没了家乡来人又捎来了。”
“不，不，不，不。部长大人的东西，属下哪敢随便拿呀，那岂不无组织无纪律了？”何志田说完哈哈大笑。刘大勇也跟着笑起来。
两位老战友调侃了一会儿进入正题。何志田说：“老战友，我今天来是想向你汇报一件事，这件事又关系到你的两个部下，一个是你的副部长韩梅，一个就是我。”“什么事让你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是这样。”何志田拿起茶碗打开盖，用碗盖边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茶水咽下去说：“我们局有一个五七年被划成右派的人，妻子是国民党军官的后代，当年都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那男的己死，他妻子借中央这次给在当年整风中错划为右派的同志纠错之机，最近找上门来要求纠错。我们按中央和市委的文件要求，反复研究思考，怎么衡量也不存在当年给她男人错划的问题，所以不能做为错误纠正。而这个女人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当年虽然没有右派言论和行为，但其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和她的丈夫一个鼻孔出气，所以也做为改造对象把她和她丈夫一起送到农村去了。这个案子当年也是市里审定的，这个女人又刁又蛮，至今反动立场不改，而且她本人当年定的性质是反动份子，不是右派，不在这次纠错范围之内，我们局的意见是这次就不作为纠错对象了。但这个女人不服，她近日跑到市纠错办韩梅主任那里告了我们一状，说当年他们夫妇受人陷害，是蒙冤受屈给整到农村的。韩梅这个立场一向很坚定的老同志，不知咋搞的竟然让她给说动了，昨天亲自跑到我们局里搞什么调查研究，又召开座谈会又找人谈话，看样子是非要给他们纠正不可，你说这是不是有点成心跟我过不去呀？”
听了何志田的述说，刘大勇皱了皱眉头说：“老何，话不能这么讲，韩梅身为纠错办领导，按照市委要求，认真贯彻中央文件和邓总书记的指示精神是对的。邓总书记的指示是’过去搞错了的，或者基本搞错了的，统统摘了帽子。‘这统统摘了帽子，就是不能漏掉一个，错多少就要纠正摘帽多少。韩梅为了把中央和邓总书记的要求落在实处，把工作做实、做深、做细，下去搞搞调査研究是对组织负责，对自己的工作负责，也是对你们局负责，你怎么能扯到跟谁过不去上了呢。”刘大勇一字一句，讲的认真又严肃，让人感觉得出领导干部的政治原则和党性素养。
“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对这夫妇俩的问题，在这次纠错过程中我们己经对当年的档案进行了严格的审查，又对他们在农村改造期间的表现做过调查，觉的那男的虽然死了，但他当年恶毒攻击党和诬陷我们全局党员干部的行为己经使他成为真正向党进攻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份子了，不应该在这次纠错之列。至于她的女人，虽然在农村改造了这么些年，表面上看是老实了，其实内心仇恨共产党，仇恨社会主义，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再说当年也没有把她划成右派，所以更不应在这次纠错之列，没有平反的可能。”
何志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大勇听得很明白，他就是不想给这两个人纠错平反。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老何，纠错不纠错，平反不平反，关键看事实。看当年整风运动时他是否真正是借机向党进攻，还是出于好心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我想这些问题韩梅同志会认真分析核实的。你先别急，现在市纠错办不是没有表态要怎么处理吗？你先回去，待我过问一下这件事，再给你个答复。”
“老战友，我希望你看在我们是老战友和我是这个局的党委书记的份上，维护一下我们的尊严，请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意见。”
“好，好，这个我一定会考虑的。但是我们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切不能忘记最根本的一条原则，那就是”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来做定论。”
何志田走后，刘大勇立刻找来韩梅了解工业局当年处理陈卫华和陆秀敏夫妇的情况，他听完韩梅在工业局召开群众座谈会的情况汇报后，静静地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问韩梅：“小韩呀，你对这件事的处理是什么意见啊？”“我觉得陈卫华确实是受人陷害。我对当年他写的汇报材料反复仔细地分析过，在标点符号上确实有被人改过的嫌疑。对于他的爱人陆秀敏的问题，在整风时她本人没有右派言论和行为，只是因为其父是国民党军官，便把她定为反动份子随同丈夫陈卫华一同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这种处理本身就是违背了当时的政策和原则的。”
“哦，那你说是谁陷害的陈卫华，是谁在他写的汇报材料上做了手脚？他们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韩梅想起了陆秀敏和她哭诉的受害原因，真想对着部长毫不隐瞒地直说出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听到的只是陆秀敏的一面之词，怎么能随便认定就是真的呢？就说：“这件事情目前我也没搞清楚。不过我相信早晚会搞清楚的”
“我看这事这样办吧，毛主席告诫我们看一个人，分析一个干部，不仅要看他的一时一事，更要看他的全部历史和全部过程。据你的汇报，陈卫华于建国前在学校入党到走上工作岗位的几年间，他各方面表现的还是不错的。但在当年整风运动正是蓬勃开展的势头之时，他写的汇报材料中出现了向党猖狂进攻的语言，我们往最好的方面分析这个同志，即使他没有故意之心，也有无意之过。从客观上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在这次纠错平反过程中，单位党委认为当年对他们的定性是正确的，不同意为他们纠正平反，所以我看把工业局党委的意见和你了解的群众的意见综合起来，对这个问题这样处理你看是否可以：由于陈卫华已死，给陈卫华摘掉右派帽子，但不能否定他有错误，所以开除公职和党籍的处分不予撤销，工资不予补发。至于陆秀敏，她当时没有右派言论，也没有被划为右派，她爸爸的问题组织上早就对她有审查结论。当时给她定为反动份子和她丈夫一同处理到农村改造是不太对。但把她丈夫定为右派，她心中一定对党不满。又是国民党军官的后代，虽然和其父断绝了关系，但血统是不能改变的，遗传基因中己经有了仇视共产党的因素，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单位工作都是让人不放心的。又赶上现在正是精简城市机关工作人员，下放城里干部到农村工作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将陆秀敏调回城里工作，显然不符合当前的形势要求，所以还是让他继续在农村劳动为好，不过给他戴上的国民党反动份子的帽子可以摘掉。”
刘大勇的这个处理决定韩梅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一来刘大勇是自己的上级，他的决定不好反驳，二来在当时看来这样处理是既坚持了组织原则，又照顾了陈卫华夫妇了。因此韩梅就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在工业局上报的为陈卫华、陆秀敏纠错平反的意见表上按刘部长的意见做了批复。
批件返回到工业局，何志田一看便大骂老战友不够意思，大骂韩梅乱插手，瞎折腾，把工业局的事给搅和乱了。李莉更是爹呀娘地脏字连篇，将刘大勇和韩梅痛骂了一通儿。
待市纠错办的批复通知送到陆秀敏的手中时，己经是到了阴历十月底了。接到通知的同时，她也接到了韩梅的一封信。信中是这样写的：“陆秀敏同志，相信你已经多年没有正式听到过这样的称呼了吧？这称呼本身就是在向你转达一个好的消息。经过市纠错办对你和你丈夫陈卫华问题的分析和调查，认为当年对你们的定性有不妥之处，所以决定给陈卫华同志摘掉右派帽子，扣在你头上的国民党反动份子的帽子也摘掉。但考虑有些问题现在还很难查实清楚，这就无法彻底否定当年工业局对你们的处理意见，所以还留有一些让你感到遗憾的问题。不过请你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历史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早晚会还给你们夫妇一个彻底的清白。希望你好好劳动，愉快生活，以一个健康的身体耐心地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吧。我虽然不认识陈卫华同志，但通过工业局一些群众对他的评价，使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你替我在他的墓前道一声问候，这也算是我代表组织对他受冤屈的灵魂的一种慰籍吧！”
陆秀敏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把拿着的通知书和信纸弄的哗哗作响。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通知书和信纸上。
小军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就拉住妈妈的手问：“妈妈，你干啥哭啊？”
“小军，走，跟妈妈一起到你爸爸的坟上，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完抹抹泪水，拉起小军就往屋外跑。刚跑出门，想起小英还在炕上，便又返回屋内抱起小英，娘仨一起往安葬陈卫华的山坡上快步行走。
山区十月，冷风嗖嗖。走出屋外不由使人感到阵阵浑身发凉。但此时的陆秀敏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盼来的信息虽然带着很大遗憾，但已经很温暖她这颗凄冷的心了。从内心深处溢出的热流，使得陆秀敏感觉到全身暖暖融融。
在陈卫华的墓旁，撒满了黄黄的落叶，像薄薄的金铂打就的饰品装点着他的安息之处。墓地周围的几棵冬青树叶绿如翠，在树叶萧条的林木中显得英姿挺拔。
正是山林防火季节，不能烧纸。陆秀敏折了几枝冬青树枝放在丈夫的坟头上。又用黄色的树叶在坟身部位摆成了一个心型的图案。这一切都做完，陆秀敏拉着小军跪下来：“卫华，你听我说，那让你我夫妻饱受多年心灵和肉体折磨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右派‘和’国民党反动份子‘的帽子终于在组织的关怀下给我们摘掉了，压在我们心头的巨石搬开了。虽然还有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没有撤消对你的党籍处分和行政处分，没有追认你为烈士，但市里纠错办的韩大姐说了，要我们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历史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早晚会还给我们一个彻底的清白。这类话我爸爸当年也说过。我觉得最终一定会实现的。你在地下安睡吧。至于我能不能回城里工作，我仔细想想也无所谓。这些年我己经习惯了农村的劳动和生活，你又长眠在这里，需要我的陪伴，待将来我走完这人世之路再去找你时，也免得从城里往这跑路途远。儿子小军已经七岁了，孩子虽然小但很懂事，喂猪、喂鸡、釆野菜，拾柴火什么活都会干。在生活中他是我的好帮手。明年他该上小学了，只是，只是……。”陆秀敏想到女儿小雅已经被人抱走了两年都打听不到音信，大滴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只是我对不住你，为了救咱们闺女的命，小雅让别人给抱走了，你能原谅我吗？原谅你这苦命的妻子吗？”
喜与忧，痛和伤汇成一股洪流冲出喉咙，陆秀敏再也无法抑制，她将身体整个儿趴在丈夫的坟上，口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号啕大哭。
小军和小英也都大哭。
大哭一阵过后，陆秀敏又在丈夫的坟上趴了一会儿，她的心中好受些了。就爬起来拍拍沾在衣服上的土，又折了几枝冬青，让小英与自己一同摆在老蔫村长和村长嫂的坟上。陆秀敏站在亲如兄弟的两位好朋友的坟前，心中默默地将自己和丈夫陈卫华被摘掉帽子的消息向他们讲诉了一遍。感谢他们夫妇生前对自己和卫华在最受磨难时候的精神安慰和生活上的关照。最后说：“村长嫂您放心，您的小英我一定把她当成亲闺女，再苦再累我也要把她抚养成人，培养成人，将来我去见你们的时候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