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死后一年,舅舅也没了。
停好自行车,一只脚才踏进教室门,蒯钰抬头见我,绷着脸抿了抿嘴唇,我就知道一准没好事。
“刚才公路上轧死一个人”,他悄声说,我放书包的手不由地有些发抖了,“叫什么?”
林宝胜
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教室外头,太阳亮的刺眼,知了叫个没完,叫人扎心样的难受。我夺门而出,把来上数学课的蒋老师撞翻地上。“啊哇!---妙匀!上课了你到哪里去?!---”
我忘了自己还有车,急急慌慌往家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拍拍门,没有人,又往医院去。医院也找不到谁,往妈单位走,我的样子一定怕死人,出纳杜阿姨看见我,吓了一大跳,“妙妙!你今天不读书?!怎么搞成这样子!来来来,快过来---”她说着在我脸上盖了块冷毛巾,我“哇”的一下哭出声:“阿-姨-,我妈妈在哪里?他们说公路上轧死个叫林宝胜的人,是不是我舅舅?”
杜阿姨愣了愣,仿佛在想怎么开口,我的心沉到了底。
“妙妙---”她再说话,眼睛便红了。
太浦河大桥俯冲向国道的路口没有交通灯,今年这已是第三个过马路被撞死的了。平日里听事故像故事,真轮到自己家,天都塌了。
舅舅上班路上被一辆农用车剐倒了,后脑壳磕在混凝土路沿上,没等救护车送到上海六院,人已经不行了。
妈哭的死去活来,她只有这一个哥哥。
舅舅的事还没完,我家又炸了锅。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一派草长莺飞的好气象。
礼拜四晚上,夜自修下课,才进家门,就听见一波嘈杂声。深更半夜,还有人找娘娘串门?
走到后院,满地泥印,铁皮门掉了半扇,院中间扔着拆坏的长凳、竹筐和脚盆,梨花夹着树叶落了一地,被踩的稀烂。妈手上脸上横七竖八贴着几条黑胶布,怒气冲天,唾沫直飞,提着高粱笤帚,一路清扫战场,一路厉声咒骂,我听了两句,骂的是伟明。
伟明是镇长小舅子,靠包马路工程发了财,在我家后头,公园对门盖了栋别墅,养两条狼狗,神出鬼没,凶神恶煞的,谁都不去惹他。
自打他搬来,爸妈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怎么回事?伟明来啦?”我问妈。“哎哟哟,妙妙啊!”邱阿姨捧着簸箕,忙不迭地凑上来,“我刚才差点吓昏忒!”
她天花乱坠讲了一大通,我才明白,伟明吃了老酒,带着人和狗破门而入,拿着柴刀要砍后院的桑树梨树,说长在门前晦气。九爷吓破了胆,倚在墙角不说话,妈冲上去跟伊拼命,三下两下被推在地上。娘娘赶忙抄小路去敬老院叫阿爹①,阿爹跑来义正言辞一顿呵斥,伟明才被众人劝着骂骂咧咧地回了家。
我看着坐在天井里发呆的九爷,浑身气不打一处来。“明朝,后日,随便哪天,伟明再敢来,你马上打110,有菜刀拿菜刀,有火钳拿火钳,人不好打狗总能劈吧?地是我家的,树是我种的,别人管的着?他伟明不过是个包工头,有什么好怕的!长浜就算天高皇帝远,还没王法了?---”
第二天回家,两棵树齐刷刷歪在房梁上,爸自己把它们锯倒了。我气的要命,脑门上筋啪啪直跳,妈脸绷的石头一样,从鼻子里哼了几声。
一晃便是六月,马上要中考,到了填志愿的时候。
我满以为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到了九爷这儿,根本行不通。
“一中分数很高的,考不进前十名肯定上不了。”
“我哪次考不进前十名?”
“考试的事情讲不准,发挥失常了呢?”
“我什么时候发挥失常了?你有多盼我发挥失常?”
“万一不上线,掉到第二档,长浜中学你肯念吗?”
“好了!不要讲了!废话半天,你当我傻?你就怕差几分,别的学校不肯去,要交赞助费对吧?别说我肯定考的上,就是真掉下线,交几万块钱怎么了?人家为小孩,砸锅卖铁,卖血也要去,你上班十几年,一万两万都没攒下?下岗以后蔬菜自己种,一礼拜吃不了五两肉,三年买两件新衣裳,过这种日脚我埋怨过你没有?亲生爷生病不给看,死了,亲娘七老八十,缩成一团,你不养她,天天三四点钟起来挑几十斤的担子去卖菜,街上人来人往,脸丢的渣都不剩了!你还说没钱?!钱生煤炉烧掉了?老的不养小的不管,堕落到底!又不是属老鼠的,胆子比臭虫还小,碰到一丁点事情,不打算努努力寻个好结果,只会往最坏的地方想,弄不懂你头壳里装的是脑子还是浆糊。我上辈子难道杀人放火了,摊上你这种爹---”
“妙妙!”妈大喝一声。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妈,我们家的样子,再不考个好学校怎么得了!你半世人这么苦,我不能再这么过啊。我跟你保证,我对你发誓,我一定考的上,不会交钱的!”
“妹妹---”,妈一开口,眼泪顺着颧骨一直淌进脖子里。“我知道一中好,我怎么不想让你去!可家里真的没有钱,我新单位工资低,你爸爸工作换来换去,到现在也没定下来,舅舅死了,阿爹要靠我来养,万分之一的风险我们也冒不起。我们两个大人没有用,是我们对不起你。”她停住歇口气,又说,“不管是小姑还是小姨,我跟你爸爸都不会去借钱,我们苦归苦,硬气到底。这次你不填一中,填新高中,他们有奖学金,也是省重点,你只要好好读,考个好大学没问题!我现在谁也靠不上,只盼你一个人有出息。”
我没再说话,独自上了楼。房里,超超抱着稗草枕头,睡的喷香。没两年就要上中学,个子还长的这样矮,老坐第一排吸粉笔灰。成绩不好,也不会唱歌跳舞,不遭老师待见。实诚心眼,吃亏当吃糖。一年见不上爹妈两次面,怪可怜的,幸好家里有钱,前途不愁,人总不能事事如意吧。我给他掖掖被子,望着窗外乌云边的月亮,好久也没睡着。
第二天填志愿,我写了新高中。没来得及盖起来,蒯钰一眼瞧见,顿时黑了脸。中考结束,奖学金顺利到手,妈松了口气。自此以后,我绝少和九爷讲话。蒯钰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去了一中,我再没去见他们。
高中在市区,往来不便,只能住宿。行李不多,车费也贵,我自个儿背着铺盖去学校。一大早轻手轻脚出门,生怕惊醒袁超群。三轮车等在门口,妈蓬着头发把行李递给我,我两手接过,叮嘱道:“别欺负超超”。妈没应声,站在路边发愣。我催师傅快走,才到桥头,就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弟弟追来了。扭头叫他回去,他哭的伤心。
我不在家,超超终究住不下去,小姑把客车一卖,回镇上开了家酒楼,总算与儿子团聚了。
注:①此节的“阿爹”指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