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家在长浜镇上都是名人。先说阿爹,装了一肚子诗书,写的一手好字,没当账房先生,也没去教书,天天抽烟听戏遛大街,没钱就卖家当,把金银磁铁卖了个遍,娘娘头上的发钗,衣柜上的铜锁都被他送进了当铺。戏台老板劳烦他写戏牌,一写写了大半年,都不管人家要钱。老一辈说起“苏英舟”三个字,纷纷摇头,不置一词。
再说阿爸,人称“九罐”,是西栅街,说不定还是长浜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好人,从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到没牙的老太太,谁都能欺负,谁都比他厉害。两天说不上三句话,十足一个闷罐子,为什么要叫“九罐”,倒没搞明白。阿爹给他起名叫“振华”,简直笑死人,我有时叫他“九爷”。
这爷俩其实一个性子,都是好脾气温和人,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就是阿爹没怎么挣过钱,我爸好歹每天去上班。六两三钱那阵,家里断了粮,阿爹气定神闲,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日日品读《红楼梦》。娘娘被逼无奈,隔三差五到河边捋水草,去生产队偷山芋,两个孩子倒是养活了,我爸到底得一场伤寒,差点送了命。小姑气不过,有天趁阿爹出门,把藏书都卖给了收旧货的,买两斤猪肝炖给我爸吃。阿爹回家,不由分说,把儿子一顿痛打,爷俩从此结下梁子,一年到头的不讲话,一过过了二三十年。
我小姑可不是等闲人士,高挑个子,雪白皮肤,丹凤眼,苹果脸,左边一个小酒窝,任谁都想多看两眼。从小护着我爸,没少跟人打架,练就一身泼辣性子。高中毕业当了纺织女工,第二年去无锡进修,第三年成了小领班,五年不到辞职嫁人,和姑父一块儿跑运输,领略祖国大好河山,轻松晋升万元户,羡煞多少人。
我妈的福气可差远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大学没考上不好好复习,急急忙忙去造船厂当了会计,顶着干部子女的光环,把一众追她的人都打了回票,五四青年节约小姐妹看电影,远远瞧见我爸鹤立鸡群,好一副帅样,心里喜欢的不行,问别人都说脾气好,没谈两天恋爱结了婚,未经我同意就把我生了出来。等回过神无奈世上没有后悔药,成天价火星四溅,活像吃了十斤硝化甘油。
我外公是镇上老书记,一身正气退的早,德高望重没钞票,儿女的福一点没享到。外婆死了以后和儿媳大吵一架,一气之下搬到敬老院,白天浇花散步养鸟,天黑了和一群眼花耳聋的五保户打麻将。别人叫声“林书记!”才见他脸上有那么一丝笑。
有点离题了。言归正传。
九七年,国家蒸蒸日上,我家一败涂地。
长浜镇东,冰箱厂、电线厂、阀门厂都关了门,没多久,南栅的香粉厂、酱菜厂、造船厂、丝织厂也贴起封条。爸妈光荣下岗。
妈急的白了一大片头发,爸看着倒不慌,天一亮赶忙爬起来下田种地。大人忙活大人的,我和袁超群的日子一点没变,眼看中秋节到,姐俩买鸭梨买月饼洗碗筷洗面筋,忙出忙进,高兴的很。天将晚的时候,摆好贡桌,点好香烛,我跑到后院,打开门叫,“阿爹!阿爹!”
阿爹没答应,走进去一瞧,他像只晒干的虾米,蜷着身子倒在地上。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收音机还在唱,我愣了愣,摸摸阿爹,他还在喘呢。
“阿爸!爸!妈呀!---”我尖叫着飞跑出去,大人们涌进后院,把阿爹抬上床。
半炷香点完,老钱婶提着药箱赶到,她拿出听诊器左听右听,又翻翻眼皮,搭搭脉搏,一家人围着阿爹的床铺,大气不敢出。检查完毕,戴着老花镜的赤脚医生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落在阿爸脸上,“这毛病---看起来难”,她沉吟了下,“苏州怕也不行---要么上海---要么算数。”
阿爸没说话,娘娘热泪盈眶,袁超群用力扒着门框。
妈霎时回过神来,“妙妙,别蹲这儿,前头看电视去,不叫你不许来!听见没有!”见我没动,她三步两步把我赶出门,柔声细语地说:“乖囡,听话,明朝给你买清凉糖。”我看看六神无主的超超,带他走了。
没过两天,一家人又坐到了一起。“前世作孽啊---”妈对小姑说,“生这个病,看是看不好了,送到医院去,就是送钞票。我跟姆妈说,白送钞票也要去的,姆妈不肯呀,他们两个老的没有钱,要用钱就是我们出,嫣红你是出得起,我们两个下岗工人想出也没有,总不见得把妙妙的读书钱用掉罗?那阿爸自己肯定也不愿意的。下趟谁再生病,只好卖房子了,这两间房子也值不了三块钱,索性把小人卖掉伊---”
妈像挺机关枪哒哒哒讲个没完,阿爸没说话,小姑不吭声,娘娘一言不发,我只觉兜头浇了盆冰水,凉到了底。
一家人达成一致,不欢而散,剩阿爹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北房里,老钱婶过几天来给他打两针,每到这时,就能听见敞开的门洞后头,传来破风箱一样沉重的咝咝声,他该有多难受啊---
腊月将尽,纵有一万个不如意,年也总要过的吧。我跟妈上街买年货。蹄髈腌好两只,要提一提,再买点线粉、笋干,对对对,升官升官。哦,八角茴香没有了,买一包,买一包---妈一路自言自语。老街上,南北两排店面张灯结彩,大伙兴致高昂,福字春联烟花百响蜜枣方糕,摆的满满当当。哟,节节高,灵的灵的---妈说着从一摞甘蔗里抽了两根让我抱着,我实在没劲,懒洋洋地拽着甘蔗头往前走,走了半条街,总算把东西买齐了,累出一身汗,把丝绵背心都****了。走到泰安桥,碰到老单位的红梅,妈跟她聊个没完,我和“节节高”先回了家。
才到西栅街口,眼见着老钱婶慌里慌张往我家赶,心内叫声不妙,我丢下甘蔗撒腿就跑。
跑进北房,阿爹已经咽了气。
娘娘跟阿爸站在床根边上,爸看着被子里纸片似的阿爹,两眼通红,眼泪落了一地,娘娘却没有哭。“一世人都没称心歇”,娘娘恍惚地对着死了的丈夫说,“下世望侬日脚好过点。”
“姐姐!姐姐!”袁超群抱着我的腿,抽抽噎噎,哭的哽咽难言,我伸手替他擦了擦脸,心里说不清是酸楚、难过、还是无奈。
“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把断肠文章付火焚---早知道人情比纸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