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之内,世安喜极而泣,喉头哽咽,待要呼唤时,见他身后闪现一人,却不是贯日家中随侍的小僮。此人穿着红衣,剪发椎髻,模样古怪。万亭与他耳语几句,两人随即快步走下石阶,踏上停在湖边的一艘草蓬船,悄然划走了。
原来世安居住的茅山堂前栽着一株垂枝银杏,枝桠茂盛,她矗立窗后,未为人见。今夜景象,颇费思量。她苦坐良久,搜索枯肠,不得其解,天将明时,才和衣躺下,略作歇息。朦朦胧胧间,听得祖父接待堂上来客,说起旧年大水,粮价腾贵,今岁丰收,原可平复物价,不料倭寇作乱,烧杀抢掠,米市动荡,前途叵测。梦到此处,世安挣扎醒转,怔怔站起,恍然明白昨晚万亭身边,竟是匪贼。
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真的焦裂心肺。六神无主了一日,决计去找住持商量。走到正殿,远远听见话语之声,慌忙掩在如来身后,偷偷觑眼,正是住持与万亭信步而行,侃侃而谈。两人目光,俱在20尊罗汉身上。“寺院佛宝,皆在殿中。公子历经波折,平安返家,可喜可贺,今日身子未愈便造访山林,恐怕不只为上香许愿吧。”
傍晚上香,何其无理。世安心内愈加打鼓,杨万亭朗声回答,“住持慧眼,杨某佩服。我此番前来,拈香许愿倒在其次,实则有一要事相商。”他不待须臾,接连说道,“我前日落难,几乎丧命,多亏一位途经的使节出手相救,他不日启程归国,为奉主上,想带几件佛宝回去,事成之后,必然慷慨布施,增建殿宇,福泽百姓。”住持笑言,“我这庙里,金刚太大,罗汉太重,没法搬动,纵使抬到船上,岂不把甲板压坍了,坏人好事嘛。”
万亭不语,沉吟一晌,“松雪道人的《罗汉图》和手书的《琴原》、《乐原》可在寺中?”
住持闻言,吃惊不小,“此事你从何得知?”
听者冷笑一声,“八十年前,有武艺高强的贼人夜入藏经阁,盗宝后溯溪逃窜,当年的巡检使郭忠率兵追捕,一箭穿心,宝物完璧归赵。文玖方丈为表谢意,特许郭忠在阁内赏宝三日,他欣喜不已,归家后写下《秋园札记》。此书孤品,今在我处。
住持不悦。“此乃稀世珍宝,本朝天子尚未得一见,如何拱手让与番邦外族?想你也是官家子弟,自小饱读圣人之言,怎能如此不明事理!天色已晚,恕不相送。”话音未落,拂袖而去。
万亭也不恼怒,高声说道:“住持深明佛理,是有大智慧的人,如今朝廷腐朽,大厦将倾,民不聊生,我等草莽,若还纠缠于忠孝仁义,即离灰飞烟灭不远矣!国宝东渡,尚可保全,截留寺中,定遭水火。”
事已至此,世安心如滚水,快步而出,杨万亭一见,登时变色。“你来只问宝物,竟不问我的近况么?还是连我身在何处也不知晓?”“小姐闲极,入寺清修,杨某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我一富一贫,判若云泥,以后便是不相干的好。”惨淡话毕,不待世安追问,夺门而去。
原来万亭当日返乡,心内焦急,一味赶路,走到三白荡口,突降大雨,天水茫茫,正在浑浑噩噩间,荡口摇出一艘快船,一个黝黑壮汉手持三股鱼叉站在船头,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将他掠倒。万亭两腿剧痛,动弹不得,心下明白遇到了劫匪,嘴上却还不依不饶:“何处贼人!身在长湖地界,竟敢如此放肆,我乃巡检使杨大人之子,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那壮汉一听,哈哈大笑:“个男小人较关有趣,没铜钿没跟班也没武功,牛逼哄哄咯,嘴巴一张就想把吾奴吓退,吾哩是啥?”他说着扔下鱼叉,纵身上岸,反手一巴掌,抽裂了万亭的嘴角,将半边脸扇的通红。“吾是强盗啊!酸秀才!”说着就来搜身,摸了半日,只得几十文铜钱。“原来是只穷鬼!拷死忒侬!”他力大如牛,来回几下便把胯下之人打的几乎昏死过去。
船上摇橹的家婆等的不耐烦,频频挥手,“老头子,跟个穷鬼小人费啥功夫,快点到别荡走走去。”
万亭一生,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只想跳湖自尽,羞愤难当间,湖上一阵锣响,分外嘹亮,他当是父兄亲兵来了,霎时热泪滚涌。强盗慌张跳进船舱,眨眼功夫穿进芦苇丛中,不见了踪迹。
水雾渐渐劈开,驶出一艘明瓦船,上头站着一溜苇帽蓑衣的船夫,平常打扮,并非官兵。杨万亭伤的不轻,匍匐在地,牙关紧咬,狼狈不堪。船靠废弃的码头停下,一行人走下跳板,查看前路,须臾即到万亭跟前。他勉力抬头,强睁双眼,见来者脚蹬草履,灰麻短打,心中泛苦,迷迷糊糊被人搀起扶到船上。才进舱门,就见一位衣着华丽的魁梧男子,佩刀椎发,双目炯炯,呼唤随从为他上药,又亲手盖上一领锦袍。杨万亭由衷感激,问过姓名,知是外番进贡的使节,天降暴雨,不识路途,误入荡口,见四周荒芜,怕遭遇匪贼,一路鸣锣,不想倒做了件功德。待雨势稍减,万亭引路,经渭字圩,过都督府,直入长湖。
至巡检司门前,抛绳下锚,通报之后,等了半日,直到天黑,才见护院的老家人沈咏偷偷前来,他双目含泪,悄声说道:“少爷赶紧走吧,被人知道可不得了!”万亭大惊失色:“怎么?!家中有何变故?”“我的少爷哎,老爷为你,可遭大难啦!他找你不得,情急之下,出动弓兵、土军,四散寻人,怕你夜归,连栅口也不让放下。哪知第七天晚上,湖东曹府进了盗贼,偷走不少财物,说是连进贡的丝缎也丢失了。守夜家丁一口咬定贼人经东栅逃遁,曹老爷震怒,要上参朝廷,重重地治罪。老爷无奈,知道曹家垂涎惜卷楼已久,只好拱手奉送。谁知那曹翰十分无赖,张口还要五十万两纹银,家中实在没钱,去王家借贷,竟断然回绝,还知会同业公所,不给老爷一点活路。夫人无法,在曹府门口跪了四天,他家独女曹诚心软,答应放老爷一马,才定了革职杖责,发配湖南。你大哥二哥被充水军,如今都在前线厮杀,生死未卜。”
杨万亭听言,五内俱焚,尤不可置信,“王老爷与我家素来交好,生死关头,怎会如此绝情?”“哎呀,少爷!商人奸诈,见利忘义,自古如此。王老爷推说有病,闭门谢客,王续安侍奉父亲,万事不理,当家的王大小姐佛心大发,入寺清修。嘉穗堂上下,一般嘴脸,见杨府落难,忙不迭地落井下石,把钱都借给表亲陆广彬捐官,这新任巡检使上任之后,给了他家商船往来多少便利!”
此时巡夜更响,老家人拖延不得,起身回转。使节听闻,深表同情,嘱咐不必焦急,好生休养,待伤口痊愈,再谋出路。万亭由是死心塌地,追随左右,把昔日钟爱之人,抛诸脑后,更兼鄙夷愤恨,不知却是听了一面之词。王家如今,已非当年情状,仲安老爷一朝中风,偏瘫在床,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其子心怀异数,草草医治,也不知会女儿,独揽家中大权,好不快活,亲朋老友,统统不理,一概只交往些富贵名流,世安深居寺院,竟不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