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蒸汽机式的赶车方式,用这种赶车方式的人大多来自城里,他们从没有拥有过自己的马,平常都是乘火车旅行。
他们通常认为,马和蒸汽机差不多,只是块头要小一些。总之,他们认为只要付了钱,马就可以任由他们支配了。不管道路多么糟糕,也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是一样-向前,向前,向前,必须迈着同样的步伐,一直向前,没有安慰,没有体贴。
这些人把鞭子挥得啪啪响,缰绳扯得又凶又猛,还常常恶骂:“快走,你这懒畜生!”其实我们一直非常卖力,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抱怨,但经常很不开心,情绪低落。
这种蒸汽机式的赶车方式,严重摧残了我们的身体。还有一点,不管下坡的路有多陡,他们总是很少踩刹车,所以经常发生惨重的事故。即使他们踩了刹车,到了山脚又经常忘记把刹车松开,不止一次,一个轮子还被刹皮挡着,我不得不走到下一个山坡的半山腰,赶车人才会反应过来,这对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损伤。
这些城里人不等出马厩的院子,就让我们快速奔跑起来。想要我们停下时,就用鞭子抽我们,然后突然狠勒缰绳,我们被扯得差点直立起来,嘴被嚼子勒得参差不齐。拐弯时,他们总是拐得很急。
记得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和罗里在外面拉了一天的车(有客人要租一对马时,一般总是派罗里和我做搭档,他是一匹善良忠厚的好马)。我们用的是自己的赶车人,他总是对我们很体贴、很温和,那一天我们过得很愉快。黄昏时分,我们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道路猛地往左一拐,我们紧挨着道路这一侧的篱笆,旁边的空间足以通过,赶车人就没有放慢速度。快要拐弯时,我听见一匹马和两个轮子飞快地从坡上朝我们奔来。篱笆很高,我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我们就互相碰上了。幸好我位于靠近篱笆的这一边。罗里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在车辕的左边,没有一根辕子可以保护他。那个赶车人径直冲向转弯处,他一看到我们,来不及勒住缰绳避向道路的那一侧,一下子就撞在了罗里身上。马车的辕子扎进他的胸脯,他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后退。另一匹马抬起前腿直立,一根辕子断了。后来才知道,那匹马也是我们车马行里的,而那辆轻便两轮马车是年轻人都非常喜欢的。
那个赶车人简直就是一个无知的、任意胡来的家伙,他不知道应该走道路的哪一边,就算知道,也不上心。可怜的罗里伤得不轻,鲜血哗哗地往下淌。他们说,如果伤口再偏一点,他就丧命了。要真那样倒是他的福气,可怜的伙计。
过了好久,他的伤口才愈合,然后他被卖去拉煤车。在那些陡峭的山上来回爬的滋味,只有马才能体会。
罗里受伤后,我经常和一匹名叫佩吉的母马一起拉车。她是一匹强壮结实的马,出身并不高贵,但长得很好看,性格温顺,积极肯干。不过,她眼睛里总流露出一种焦虑的神情。我们第一次出去时,我觉得她的步子很奇怪,她似乎半是走路半是小跑,每隔三四步就往前跳一小步。
这种拉车方式对任何一匹跟她合作的马来说都是难受的,我感到很烦躁。回家后,我问她为什么用这种古怪的步子走路。
“唉,”她烦恼地说,“我知道自己的步子很糟糕,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怨我,因为我的腿太短了呀。我站起来跟你差不多高,但你的腿在膝盖以上比我长出很多来呢,所以你步子迈得大,走路速度快。我不是自己造出来的。我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腿太短。”佩吉伤心地说。
“怎么会呢?”我说,“你这么结实,脾气又好,干活那么卖力。”“唉,你不知道啊,”她说,“人人都希望跑得快,要是我赶不上其他的马,就只能挨鞭子。因此我不得不尽量追赶,这样才养成了现在这种难看的、别扭的步子。其实也不是总这样的,跟我第一个主人在一起时,我总是走得很悠闲,他从来不着急。他从不因为我走不快而骂我,更不用用鞭子抽我。可是他后来去了一个大城市,就把我卖给了一位农夫。
“这农夫根本不关心马的死活,他一心只想快跑、快跑。我使出全部力气奔跑,可还是不行,他总是用鞭子打我。我为了跟上速度,就养成了这样一跳一跳的习惯。赶集的夜晚,他总是在客栈里待到很晚,然后赶着我飞奔回家。
“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样疾驰回家,突然,轮子撞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上,马车一下子翻了。他被甩了出去,胳膊折了,好像还断了几根肋骨。从此以后我不再给他拉车了,我觉得反而解脱了一般高兴。不过你也知道,只要人们一心追求速度,对我来说哪儿都是一样。我真希望我的腿能长一点!”
可怜的佩吉!我真为她感到难过,但是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知道速度慢的马跟速度快的马一起拉车是件很艰难的事。有凶猛的鞭子在他们身上抽打,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她经常去拉四轮敞篷轻便马车,几位女士非常喜欢她,因为她性情非常温和。此后不久,有两位女士把她买走了,她们自己驾车,想要一匹安全的好马。
我在乡间遇见过她几次,步子迈得很稳,看上去很快活。我很高兴看到她这个样子,她应该拥有一个好归宿。
她走后不久,另一匹马很快接替了她的位置。这匹马很年轻,然而胆小,容易受惊,名声不太好。我问他为什么容易受惊。
“唉,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从小胆子就不大,有几次受了很严重的惊吓,假如我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总想转眼去看。可是你知道,我戴着眼罩,只有把脑袋扭过去才能看清楚。这时,主人就总是向我挥鞭子。其实他只要让我静静地把东西看清楚也就没什么了,我自然而然就会习惯。一天,有位老绅士跟他一起骑马,忽然,不知是张白纸还是块破布被风刮到我身边。我惊呆了,往前狂奔。主人拿鞭子狠狠抽我,但是那老人去说:‘你错了!马受惊的时候,你决不能用鞭子抽他。他受惊是因为害怕,你这样只会令他更加害怕,使他的习惯更加难改。’所以我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做的。我也不想受惊,但如果不让我熟悉那些东西,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安全的呢?我知道的东西,是从来不害怕的。”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真希望每匹小马都能遇到像戈登老爷那样好的主人。
当然,有时我们也会遇到懂行的赶车人。我记得一天早晨,我拉着一辆轻便马车,赶到一幢宅子前。两位先生走了出来。其中的一位高个子先生走到我跟前,看了看嚼子和笼头,又用手移动一下颈圈,看看是不是合适、舒服。
“你觉得这匹马需要马嚼子吗?”他对马夫说。“是啊,”马夫回答道,“我承认他不戴马嚼子也能走好,他的嘴特别好使,他心思敏感细腻,却没有一点儿坏心眼。可是,我们通常发现人们都喜欢马嚼子。”
“我不喜欢,”那位先生说,“最好拿掉它,把缰绳系在下巴上。要走长路,嘴巴就不应该受拘束,是不是,老伙计?”他拍着我的脖子说。
说完,他接过缰绳,两人上了马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温柔声音。
我仰起脖子,精神地迈着脚步。我发现我身后的人是真正懂马的人,知道怎样驾驭一匹好马。我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心里高兴极了。
这位先生很喜欢我,试着骑了我几次之后,他说服我的主人把我卖给了他的一位朋友,那人想要一匹安全的、性情柔顺的马供他骑。就这样,到了夏天,我被卖给了巴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