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从盛唐走向中晚唐,时代的精神已从对事功的狂热逐渐趋向对日常生活的勃勃兴致,而这种由慷慨激昂向脉脉温情的转变正是在“词”这种新兴的文体中找到了最为合适的倾诉方式,于是至北宋,“词”一改作为诗之余的从属地位而开辟了一番自由歌吟、光照后庭的天地,并成就了足与诗歌分庭抗礼的一代文学载体的崇高地位。宋光大了“词”,也因此催生出不少流芳千古的词人,柳永作为北宋的词坛先锋,树婉约之高帜,开慢词之大观,可谓第一人矣!可是,谁曾想到这位词坛大家的巨大成功却是得益于求仕之途的一再碰壁。当其叔伯子侄无不拖紫垂青前呼后拥地效命赵宋王朝时,这位官宦世家中最被看好的风流才俊,却只能抑制着无比欣羡的心情一次次怅然目送,终于,倍感挫败的柳永将了然无趣的目光投向了落第书生惯常的消解之所——热浪蒸腾的秦楼楚馆。抱着自暴放任的初心,柳永断没想到自己生命的春天,竟在这花帜飘扬的勾栏之间盛开出丰满的一季,失之东隅,却在天光阑珊的日落桑榆处收获风光别样的人生景致。
章台柳巷,是封建社会一个合乎法理的正当营生之所在,自封建末世晚清以来,“妓女”一词的皮肉定义在资本市场的刺激下前所未有地显豁。事实上,此前的风月场所,呈露于市井的商业意义更偏重于综合的娱乐活动,种种异彩纷呈的节目才是妓女们展现在狎客之前最富价值的卖件。于是琴棋书画便是此类从业女子势在必行的身外修为,这种附加值的增生,有时甚至宾夺主位,成为炙手可热的资本牵引着恩客们的眼球;而真正风雅的文人墨客勾留此间希图的也是与商女们无所拘碍的吟风弄月。无怪乎有人说古代士人的狎妓,有如西洋人的恋爱。正是基于风月场这种内涵泛化的意味,所以历代文人并不以涉足欢场为耻,反而将此间的赏心悦目或争胜斗勇当做科考之余又一场其乐无穷的文战之外篇津津乐道。向来矜重的杜甫就曾公然以“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为题兴致勃勃挥笔留诗;而多情公子杜牧亦从不避讳纵情声色的行迹,并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传诵于世。游子们对于玩岁愒日的放荡行为或有自咎愧悔之意,但并不以出入娼门为耻,这种惯常的价值取向与道德尺度也就意味着一个类如柳永这样科场失意的才子,盘桓烟花之地不过是怡红楼里的一个寻常图景罢了。
歌喉扇影,一座尽倾是脂粉堆里迎来送往时最常见的欢娱,柳永那潜藏在体内蠢蠢欲动的文化因子经由这种柔情蜜意的触动,佳词丽句早就按捺不住在心底一路纷飞了,那文字中天生的旖旎笔致与意乱情迷的欢场很快就水乳交融地契合在一起。牛刀初试的柳永以其卓荦的才思在花街柳巷旋踵间声名鹊起,博彩无数。如鱼得水的欢畅使他在科场上频频受挫之后,终于找到了英雄用武之地,再次拾回了曾撒落一地的自信。于是,在这种众星捧月的巨大成功中,他有些得意忘形地唱出了“忍把浮名,换取浅斟低唱”的心音,将封建士子至高无上的人生追求借助那根十年磨一剑的笔杆快意地践踏在醉心风月的低俗之下,且公然谱以歌曲四处传唱。这种大胆的颠覆无疑是对怀才不遇,明代遗贤的现实的公开戏谑,是对传统价值的蓄意挑衅,难怪“留意儒雅”的宋仁宗毫不客气地用一句“且去填词”掐断了他的政治命途。从此,自嘲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只有在这条布满鲜花与荆棘的道路上“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了。
柳永为青楼填词的开初如果说多少有些取宠邀誉的卖弄,那随着与歌妓们返往唱酬的频密,以及出入勾栏次数的骤增,柳永开始对这个以倚门卖笑为生业的特殊女性群体有了更真确的了解和体会。命运已然强加给她们无法抉择的身份,而这令人不齿的身份注定了她们要背负着刻薄寡恩,重财轻义的世俗偏见,基于对这样不幸与不公的逐步认识,轻狂与鄙薄渐渐退出了柳永的情绪,一种深切的同情和尊重涌上了他的心头,柳永的创作也开始从顺情时浮滑的随意走向了有感而发的性情自觉,他用最细腻的笔触,最独到的视角,最平等的心境去表现这群敢爱敢恨的生命,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苦难生命正名。这种义无反顾的全情投入也使柳永最终踏上了专业词人的道途,并由此赢得不菲的润格,使三尺微命在花红柳绿的辗转中得以体面地保全。在与乐工、歌者的切磋探讨中,柳永改良创新了许多曲牌,为词从小令到慢词的发展作出了功不可没的贡献,这种无意间的推动也成就了他一世的声名。因此,与其说是柳永为欢场中的女子带去沉沦中的新声,为她们凄惨的卖笑生涯找到了一丝为生命感动的理由,毋宁说是这群特殊姐妹的遭际带给他心灵前所未有的冲击,致使他从浩繁的浓词艳曲中独辟出一番在这个行业千百年来从不曾被正视过的人性真情,从而沿真情之路开拓出无限风光。虽然年过半百以后,迫于终日厮混烟花的谤议,半生白衣卿相的揶揄,柳永曾再次走场应试,最后也当上了个小小的屯田郎,但这对惯于放荡,热衷风月的柳永而言已是秋风过耳,毫不经心了,烟花巷陌里那长短间歇的歌吟才是锲入柳永生命中再也无法委弃的至爱。
柳永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正是这份念兹在兹的深情与执著,才能将男女间的爱恨情愁诠释到如此精微切合的地步,他那每一次兴会所至的传情无不十分熨帖着人心最柔软的深处。“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痴情女子总是想望自己是对方的唯一,千种风情因别离而淤埋,这种女子式的理想忠贞,经由易子的浩叹,方显换你心为我心的可贵;“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人生苦短,与其长夜鹄望,不如针线闲拈伴伊坐,这又是多少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子最真切的初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别离的愁楚在冷落的清秋已黯淡到揪心扒肝的地步,此时,天地失色,进退两难,情,在咽声中凝固,泪水哗然……这些荡气回肠的咏叹代言着女子一生的想要与想给,无论是户限为穿的花街柳巷,还是尽日无人的深闺庭院,但凡有情者读之歌之,无不心痛神痴,形骸俱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纵身份地位天悬地隔,但那发乎内心的情意不过是“一种相思”而已,这种不分畛域,不拘一格的情感在柳永的笔端如细针密缕淋漓挥洒,共鸣者遍及大江南北。“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雅俗共赏,倾城倾国的空前盛况,恐怕是历史上任何个人的作品都难以企及的!柳永,一介下第的落魄书生,行走于不名誉的娼门柳巷之间,致力于不入流的浓词艳曲之作,阈限于羁愁、别恨这些狭隘肤浅的儿女情长之中,却用他特有的自然流畅,真率明确将这些无足轻重的物事化腐朽为神奇地推向了历史的高台,且以一代词宗的尊荣当仁不让地雄踞在中国文学史。
特立独行的柳永,其“离经叛道”之举,还表现在他对生死大事的从容寡淡上,连死后殓葬的资财都只靠着青楼中的红颜知己解囊相助,一寒如此,随缘任化的不羁可谓到了任性的地步。那场别开生面的吊柳会是风尘女子们酬报给柳永这位知己的一场主动集结,烧纸化钱,焚香放炮,她们自发地为那个把一腔心血、半世才情都倾注在这场风花雪月吟唱中的柳永,履行着亲人般的义务。这样的知己答谢原也无需悲泪洗愁颜,只待再高歌一曲《雨霖铃》,不又是一场江渚边的寻常送别吗?或许年年此日的不同场地,这样的哀思遥寄时有发生,而促使这一举动的诱因依然是那一曲曲传唱不歇的柳歌。
天不老,情难绝,柳词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