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政办公室门外来了六七个村民,其中还有西王村的焦书记。他们押解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长得不像农村人的大汉,还有一个白发斑斑的老妇人。老妇人衣衫褴褛,黧黑多皱的脸上眼泪连着鼻涕,一条腿瘸了,手里拄着一根树枝,算是拐杖。那几个村民是送她来的。陆昌东几步走到老妇人面前,搀扶住老妇人,满脸笑容道:“老人家,我是陆昌东,有什么话,您就说。来,来,进办公室坐着慢慢说。”
老妇人听说眼前的年轻人就是陆昌东,激动得什么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陆昌东请他们都进入办公室。贾怡和周霞安排众人坐下。焦书记要向陆昌东汇报情况,让陆昌东止住,让焦书记给大汉松绑。松了绑的大汉老实不客气坐到凳子上,还跷起二郎腿,没等陆昌东开口问话,首先嚷道:“你就是陆书记?”
“是,我就是陆昌东。你们这是为什么?”
焦书记刚要开口,被大汉打断,说:“那好,你快叫派出所来人把姓焦和这些狗腿子们抓起来!”来人听了不等焦书记发话,一齐站起要对大汉动手。焦书记连忙喝止道:“都坐下,既然来了镇里,得听陆书记处理!”众人这才坐下,但是都盯着大汉,脸上尽是鄙夷和愤怒。
陆昌东问大汉:“你能说说为什么吗?”
“这你还看不出来?他们这是私自用刑,用暴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不应该拘留?”
陆昌东望着焦书记和老妇人。老妇人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陆昌东走过去弯下腰大声问:“您老有什么话要说?”
老妇人道;“说说说……”可就是说不出完整的意思,老妇人望着焦书记。
焦书记说:“陆书记,是这样的。这是我四婶,七十九岁了。老人一生只有他这么个儿子,还是四十多岁得子,大号叫焦预福。但是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吃喝嫖赌样样占全,就是不安分种田做工,从小念书也不长进,尽和一些狐朋狗友勾连在一起。”
焦预福喊叫道:“陆书记,他当书记在骂人,又加了一条罪状!谁是狐朋狗友?又加了一条污蔑!还不叫派出所来人,莫非你们官官相护?”
来人中一个黑汉子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再说,看我怎么对付你!”说着揎拳掳袖。
焦预福嘿嘿一笑道:“这里是讲王法的地方,你们敢把我怎么样?”这句话激起众怒,大家都有动手的欲望。
陆昌东赶紧喝止道:“都坐下,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你也不要说话!等问了你再说不迟!”陆昌东很显然对焦预福很感冒。
焦书记继续道:“娶了个老婆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他不知道爱护,三天两头打老婆。没有两年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要是我,我也不会待在这个家里。”
“那是她犯贱!”焦预福道。
“闭嘴!你没听陆书记在说话吗?”黑汉子道。
焦预福虽然闭嘴了,但是仍然大大咧咧地东看西望,脸上满是不屑。陆昌东看了也很生气,向焦书记道:“你继续说。”
“有得吃时,召集那些狐朋狗友来家里闹腾,四婶说他,他嫌四婶多嘴碍事,当着众狐朋狗友的面骂四婶,还将四婶推倒,造成骨折。他不但不管,还将四婶赶出家门。不给她吃不给他喝也不给她住。要不是我们大家给四婶治病,四婶恐怕不在人世了。吃的都是大家接济的,住在自家原来的猪圈里。我们要给换地方,四婶死活不干。说那是她自己的家,她要守着儿子过。可是,这个畜生一点也不悔改。不管不问也就罢了,隔三差五回家见了,总要辱骂老太太。陆书记,你说他这还是人吗?”
焦书记说得眼泪都下来了。陆昌东重新打量仍然一副毫无顾忌的焦预福,心里也蹿起一团火。收回目光道:“继续。”
“我们族中多次找他谈,他不但不听,还骂我们多事!有时还动手打人。我们村里找他谈话,他根本听不进去,说这是他家里的事,什么人都管不着。不仅如此,每次我们找他谈话,回去老太太都要受到辱骂。有时还动手打老太太。这不,今天早上又打老太太了。书记你看。”焦书记掀起老太太左肩的衣服,露出乌紫和肿块。再撸起衣袖,胳臂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皮肤。
陆昌东摇摇手道:“别说了。”面对着焦预福问,“焦预福,焦书记所说的是真实的吗?”
焦预福架着的二郎腿还在不断地点动,看了一眼陆昌东,不屑地道:“是真的又怎么样,这是我家里的事,谁能管得着?你吗?那好,那老家伙就交给你们好了。”
“你、你……”陆昌东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焦预福道:“气大伤身,还是不生气的好。你要是懂法律,怎么还不叫派出所的人来啊?我们的家事用不着外人掺和。”
陆昌东发作过后,冷静下来,问:“你承认她是你母亲吧?”
“是啊,她是我母亲。我没有说她不是啊?”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母亲呢?”
“我也想好好待她,可是经济有限嘛。”
“就是有一口吃的要先给母亲吃,这是做人子的责任和义务!你母亲生你养你容易吗?她老人家吃了多少辛苦,又寄托了多少希望……”
“打住打住。说什么生我养我。你还没有结婚吧?肯定是,你还这么嫩,肯定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更不知男人女人干那个事时的快活。”
“说什么昏话!”焦书记呵斥道。
焦预福笑嘻嘻道:“她不是有意要生我,她是和我爹干得快活时种下了我!我……”
“砰!”桌子震动。“别说了!”陆昌东手指点着焦预福的脑门,气愤地道,“你、你、你就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天下再也没有能够找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畜生!”
室内怒气冲冲,恨不得揍扁了焦预福。周霞听焦预福不堪入耳的话,捂着脸溜出办公室。
焦预福笑嘻嘻道:“我说的是实话,说实话当然不好听。你做书记的也骂人,够得着罚款了!”
“焦预福,你再胡说打烂你的臭嘴!”黑汉子道。
“周霞,你打电话给刘指导员,让他过来带他去派出所!”
“陆书记,不用了,我来了!”刘指导员领着两人警员冲进办公室。
陆昌东愕然。刘指导员道:“是贾主任打电话让我来的。刚到!”
“陆昌东,我罪犯哪条,要抓我?”
“就凭你说的不是人话,就凭你打骂母亲遗弃母亲!”
焦预福挣扎着大叫道:“陆昌东,你这是滥用职权,老子要告你!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犯的可是大罪!你操纵选举,别以为老子不知道,再加上今天这个,你就等着下台吧!”众人愤怒的声音淹没了焦预福的啸叫。
突然,一直说不出来话的焦老太太跪下,给陆昌东磕头。陆昌东赶忙跪下拉焦老太太起来道:“老人家,你不能这样,你有什么话就说。”焦书记在旁边拉起焦老太太道:“四婶,听陆书记的。有什么话站着说。”
老太太还要跪下,给刚刚进屋的贾怡和周霞一边一个搀住,挪到凳子上坐下。两人为了防止老太太再次下跪,一边一个守着。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泣道:“书记啊,你就放了福儿吧!放了他吧,啊,书记。”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老太太还护着儿子。
老太太道:“我为他,我死都愿意,啊啊,放了他吧!”
“四婶,你还说这样……他对你像是儿子吗?”
“我晓得,我晓得,是蠢子。有什么办法呢,他、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太太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屋内人手足无措。门口,黄思成将手机搁在衣袖里,正在录音。
陆昌东连忙道:“你老人家不要哭了,我让派出所放了您儿子。”
“哎,好好!”老太太马上停止哭泣。
陆昌东挥手示意贾怡和周霞送老太太出去。两人搀住老太太出门。陆昌东招手让焦书记留下。等大家都走了,陆昌东说:“焦书记,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
焦书记道:“我看还是先关他十天半个月再说。”
“不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也没犯什么事。老太太又是那样维护他。我看,老太太你们还是先轮流照顾着,等我办完一些事情,我去西王村。”
“陆书记,你就为了这么一个畜生值得吗?我看就是你去了也是没有用。他那个畜生简直油盐不进。”
陆昌东笑笑,说:“要真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去派出所和刘指导员说,就说是我交代的,询问完了教育一番放了他。”
焦书记道:“陆书记,那个畜生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那句选举的话,我们都和老常老鲍通过气了,你不用担心!想不到那个畜生今天这样,在家他虽然下作,但不像这样。他还是惧怕我们大家的。”
送走焦书记,陆昌东坐到他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久久沉思。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陆昌东抬头,见贾怡和周霞进屋,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周霞道:“正在训话。哎,陆书记,这样的人你放他干什么?他就该蹲看守所!”
陆昌东摇摇头没有说话。
周霞看看贾怡和陆昌东,笑道:“我忘了,我还要到街上买点东西。”说着走出。
陆昌东对贾怡道:“坐吧。”
贾怡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问:“有什么指示,说吧,我听着。”
陆昌东看了看贾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暗地里摇摇头,说:“你说,说真话真的那么难听吗?”
“畜生的话你也能相信?又联想到什么了?”
“话糙理不糙。说真话确实不好听也不好看,但是,不说真话那又该怎么样?”陆昌东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贾怡听了心里一颤,连忙说:“就是要说真话,也要等待时机,时机不对,说了真话反而惹人怀疑,还会适得其反!”贾怡的意思十分明确,陆昌东笑笑没有回答。贾怡见了,又说:“今天这个事办成这样,你要防止别有用心的人!”
陆昌东呵呵笑笑,说:“你终于肯为我着想了。”
“陆书记,我是就事论事。你别往其他方面想。要是你没事了,我还要工作呢。”
陆昌东尴尬地走出办公室。外面的天在他面前突然高朗起来,白云是那样洁白。陆昌东看了,心随着纯净、明亮,忽然激动起来。头脑似乎在瞬间清晰,做出了大胆不合常理的决定。回身对贾怡道:“贾主任,我要去县里。你给在家的赵宣委说,请他值班。”
“你去干什么?”
“许书记有事要我办。”陆昌东说的是假话。但是他很想说真话。贾怡望着渐渐走向大门的陆昌东的背影,很想说出自己心里的难受,但是,她还是叹了口气忍下了,坐到桌前垂头沉思,眼睛里溢出无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