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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人说得倦了,竟自相偎倚着睡去。过了许久,那米老来从门缝窃窥,见了这般情景,只丑着老脸儿一笑,便退出去,暗暗吩咐伙计,不必再看守了,只大家不要出去,多预备几个人侯着,今天如眉定要挪走。那伙计们全都不信,以为如眉在这受伤期间,正该息养,怎能挪动?而且她仓卒中,能挪向何方?哪知到了午后,如眉睡醒,见门窗以外不断有人窥视,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就觉是在论昨夜的事,仿佛全院的人,都向自己讥笑,心中十分不快。便向朱上四商议,要立刻挪出。朱上四道:“你忙什么?伤口既怕受风,再说现在能到哪里去?”如眉道:“我实在没脸儿再挨在这里了,只要立刻出去,到哪里全好。”说着想了想道:“到你家去不成么?”朱上四道:“我家里那样破乱,也得容我收拾收拾。”如眉叹道:“收拾什么?就是个狗窝,我也住得下。事到如今,我还想舒服么?”朱上四正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这里,就早一日由自己掌握。便道,“随你办吧。要走趁现在暖和,不然天冷了怕受凉。”如眉便喊伙计去请米老。迟一会米老来了,进门就含笑作揖道:“恭喜二位,我早知道你俩恼不久长。本来恩爱夫妻。有个打架拌嘴。不算什么。如今可好了。”如眉听了他的话,脸上没有被药布扎裹处,都交了颜色,若不是方才失血太多,恐怕已红若朝霞了。忸怩着道:“这也是我们前世的冤怨缘,你不必说了。我现在和您说一句,我落到这样光景,当然不能再混了。既不能混,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和您说一声,就要走了。”米老道;“你何必忙,等把伤完全养好了再走。”如眉道:“我也愿意住着。只是这里面太乱,不大合宜,还是出去的好。”米老道;“今天就走么?到哪里去?”如眉点头道:“只可到一个姐妹家暂住,等我好了,再瞧您来。”米老道:“大姑娘,你既嫌这里乱,我也不强留了,你的东西全带走吧?那么我叫人来搭出去,再雇车。”说着就叫进来七八个伙计。大家纷纷的把家俱箱栊,都抬翻大门以外。如眉又扶着朱上四下了床,教他们把床帐被褥也都收拾起来,立刻屋里四壁萧然。伙计们都排成一队。向如眉请安贺喜。如眉诧异道,“我有什么喜可贺?”米老哈哈笑道:“大姑娘,你这一走,当然是随上四去度日,从此改邪归正,这还要多们喜啊,你又何必瞒人。”如眉知道这米老老奸巨猾,不可得罪,一言不发。忙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小箱,拿出二百块钱,赏给伙计。伙计一叠声的道谢。米老也跟着凑了两声热闹,如眉正要向他告辞,米老拦住道:“大姑娘你先别忙着走,你这一去,咱爷俩未必再见得着了,你再坐一会。”说着那神情像是十分难过。如眉不好意思就走,只得坐下。那米老假惺惺了一会,才又向如眉道:“咱们老爷儿俩,认识好几年,大姑娘你说,我米老待你怎样?”如眉道;“那还用说,米伯伯帮了我不少的忙,待我真好。”米老道:“咱们既是不错,这时候你给我留个遗念儿吧,别不管我老头子。”如眉听不清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您说的我不明白,我给您留什么遗念。”米老装作悲惨的神情道:“我今年六十多岁,闹了一辈子,连个棺材本儿也没混出来。前几天见了个很好的寿木,心里真爱,想要买又筹不出钱来,今天只可和大姑娘张一回口。你给想个法子,也不枉咱老爷儿俩认识一场。”

如眉一听,暗想米老比谁全有钱,这分明是竹杠来了。若在平日,他绝不敢和我弄这悬虚,如今看我倒了运,就破鼓乱捶起来,这老东西真是欺负人。正要拒绝,那米老又接着道:“大姑娘,我可不是讹你,你只给我办了这点儿事,声名传扬出去,包管从此以后没有闲杂人去打搅你。你既收心度日,若有人总去吵闹,也显着门户不清静啊。”如眉猛然想起,这米老是下等社会流氓的首领,他这几句话,分明暗示若不给他钱,他就要派人去搅扰我们咧。当时只可又打开小箧,委委曲曲地拿出三百块钱,正要掷给他。猛然又想起,若拚着得罪他,就不给也罢。若既已给他,就不必露出不快神气,叫他饶得了便宜,还不见情,便道:“我早有这个心,不过现在没有想起,就是您不说,日后我也给您送来。”说着就把钱递过去,又道:“钱是太少,真拿不出手,您只当留个纪念吧。”米老笑嘻嘻地接过,谢了一声,如眉便扶着朱上四走了出去。米老在后很殷勤地相送,同院姊妹也都站满院中,一齐送她出去。如眉知道她们简直是看新鲜笑话,便连头也不抬,一直出了门。外面已雇好了洋车,箱拢什物装满了五辆车子。如眉和朱上四各上了一辆空车,又回头向米老客气了两句,便走开了。

朱上四吩咐车夫拉到西城。如眉在车上,见已由繁华地界渐渐走入冷落之区,心里暗自诧异。朱上四那样好热闹人,难道就住在这等冷僻地方么?哪知车又走过两条街转过几条小巷,竟又到了贫民窟里,所见的都是像乞丐一般的人物。墙隅巷角,不是堆着垃圾,便是堆着大粪。如眉幸而鼻子被药棉药布等遗蔽,不然时或已被熏得眍吐门了。她还暗怪车夫,怎不择路儿走。偏在这等污秽地方经过。不想车已在一个极破烂的小门前停住,这巷中许多衣衫褴褛。泥土满身的穷孩子,向来没见过许多车辆,这许多箱拢,而且又有如眉这样衣饰漂亮面缠白布的奇怪女子,便都围拢来看。连野狗也都汪汪起来。朱上四先打发了车钱,扶如眉下了车,且不进去,先看着车夫把箱拢都运进院里。如眉晓得这便是朱上四的家,心里十分难过。暗想他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荒唐鬼儿,看他衣服举止,谁敢说不是阔少,敢情家里竟是这样。但既已随他来,也只得随他进去。

两个人才走进门,忽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穿着一身肥大的破衣服,扬着破锣般的嗓音喊出来道:“谁呀?谁呀?”喊着已瞧见了朱上四,忽然跳过来,一把抓住骂道:“你可回来了,两三个月不回家,一个钱也不留,诚心要把你娘饿死?今天我和你有死有活。”朱上四忙把那老婆拉到旁边,悄悄地说了许多话,又拉回来指着那老婆向如眉道:“这是咱们的娘,你来见见。”如眉细看那老婆,竟还瞎着一只眼,左臂的衣袖向下空垂着,好像缺了一只胳膊,瞧着十分可怕,只可在喉咙里含糊叫了一声。那老婆一面儿呀肉地向如眉叫着,一面把上身的左方,竭力摇动,摇了半天居然从左边空垂的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原来她的左手并非没有,不过正从袖管内缩回去抓后背的痒罢了。她伸出手来,便双手把如眉抱住,又狠命地亲热了一阵。

如眉虽然阅历甚深,却没经过这样阵势,躲又躲不得,受也受不住。这时门外的穷孩子和闻风而至的邻居男女,已挤满了一院。朱上四忙把来人都赶出,关了街门。那老婆已把如眉领进一个单间房里。如眉见这房里入望黑暗。四壁上尘土封积,烟火熏燎的,已不知几经年载,屋顶棚的纸已落下半边,挂着好像帐幔。后墙下一张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破席,席上堆着一团败絮,炕前孤立一个肢体不全的板凳,上面放着一个黄砂缺嘴的茶壶,一个蓝花粗碗,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如眉一见这种情形,简直闷得一分钟也不愿再坐,恨不得立刻逃出。但她初受伤创,又在车上颠菠了一路,已觉得头目昏眩,移动不得,便坐在那破席上喘息。那老婆倒殷勤得很,凑到她面前,问道:“我的儿,你乏了么?倒下歇一会。”如眉看看那挺硬冷凉的土炕,哪敢领教,只有摇头。还是朱上四明白,就出去把如眉带来的被褥拿进来,铺在炕上,如眉方才睡下。那老婆见如眉的被褥,都是缎面绸里,便像小儿玩新鲜玩具似的,伸手翻看抚摩。每抚摩一下,就叫一声天爷,念一声佛,又说一声罪过。朱上四不耐烦道:你这样不开眼,快给我们弄些水喝。”那老婆闻言,忙提起那个黄砂茶壶,向朱上四伸手道:“你给我钱买茶叶,买一个铜子一包的好茶叶吧。她这样娇嫩的人怕不爱喝茶叶末儿。”朱上四皱眉道,你只弄些开水来,不必絮叨。”

那老婆才嘟嘟囔囔地出去,朱上四才向如眉道,“你乏了,先睡一会,我归置归置咱们的东西。”如眉不答,两眼流下泪来。朱上四道:“你是嫌我家里不像样么?那也好辨,你把伤将息好了,咱们就搬家。”说完就自去,把院中箱拢都运到屋里。

如眉心里千回百转,自想昨日还在逞艳斗娇,扬眉吐气,不想一转眼间,竟已是花憔柳悴,落到贫民窟中,和叫化子般的人为伍,真是不堪回首,这样日月如何过得下去,只有暂且忍耐几日,等伤痕稍好还是与朱上四离开,另寻道路。但又一转想,自己已落到这副容颜,便是离开朱上四,又有什么道路可寻,不禁叹了一声。又看着朱上四兴高彩烈,不辞辛苦地搬运箱拢,暗想他这样寒苦,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大约自觉是发了大财,心里暗暗鄙薄,便闲目不看。但又转而一想,另外又起了个念头,想到自己已不足动人了,这些财物倒可以替自已买动人心。朱上四家若是富厚,还会稀罕我这样一个缺鼻子的妇人?现在他既然如此其穷,我正可以借着钱的势力作他们的一家之主。凭我所有的钱财,像他们所度的日月,足以供他们安享十年,朱上四的娘一定感激。我明里认她是婆母,暗地里把她当作仆妇使用,也不算吃亏。至于朱上四虽不大靠得住,但他是游手好闲惯了的,只要我供给他衣食零用,他绝不敢得罪我。再过十年,他也老了,当然要营谋正经事业,我这一世就可以敷衍下去。想到这里,转而安下了心,不再介意朱上四的寒苦。

须臾朱上四的母亲倒了茶回来,斟了一大碗,拚命让如眉喝。如眉向来饮茶是用上好龙井,沏在自用小壶,斟入自用小杯,细细品着的。如今见那大碗之中,好似酱油颜色的流质,如何能下咽?无奈那老婆殷勤相劝,只得呷了一口,便抵死不敢再为受用。那老婆咂着嘴道:“这样好茶叶,只喝一口,真罪过了。”说着自把剩下的都咕咚咕咚灌下喉咙。如眉陡觉困倦,也顾不得看她许多丑态,不觉沉沉睡着。到醒来时,见房中阴沉沉的点了个油灯,配着那鬼一般的老婆,真好像个鬼境。朱上四却没在屋中,问那老婆时,原来他已吃过晚饭,给如眉请医生去了。

那老婆见如眉醒了,便给她端上晚饭。如眉见是一盘蔬菜,另一般红鲜鲜热肉。那老婆告诉她这是最好吃的驴肉,如眉哪敢下箸,只可啜着薄粥就着蔬菜,吃了些饭。才吃完,朱上四已陪着医生回来。这医生从进屋子,就掩着鼻子,皱着眉头,匆匆给如眉换了新药,又打了一针,便讨封了诊费而去。

过了一会,那老婆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领破席,铺在土地之上,把些破棉絮堆在身上,居然睡去。不久的工夫,便打起鼾声来。朱上四也倒在如眉身边,二人在老婆鼾声之中,慢慢谈起后事。朱上四也情知如眉在此住不下去,便提议搬家,如眉自然赞成。商量好租一处稍为乾净的宅子,置备些家俱,赶快挪出去,大家安分简朴度日。到次日朱上四就去照辨。

过了十几天,如眉伤痕渐愈,朱上四把房已寻妥,便移到新居。如眉布衣蘸食的居然做起人家来,朱上四的母亲,居然也升为老太太的身分,大享清福。至于朱上四似乎也规矩了。每天很难得出去,只厮守着如眉,而且对于如眉的温存慰贴情形,更大胜先前,把个如眉哄得死心蹋地,梦稳神安,不到一月,便把箱箧钥匙都交给他。过了两月,银行存折也到了朱上四手里。

从此以后,朱上四情形大改,时常夜出不归,问他时,便说是在外面赌个小钱,如眉也不便深究,又过些日,朱上四就不大回家了,有时回来,最多住上两日,便又匆匆走了。这时如眉心性业已变化,她因要和朱上四依倚终身,所以不愿伤损感情,绝不打闹,只想用柔软手段感动他,便更小心承奉。哪知朱上四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如眉放任不管,更得了意,放心在外流连,随意挥霍。如此半年,如眉的积蓄已被他花去多半。如眉再忍不住,便向他劝说。朱上四在外已相与了旁的女人,瞧见五官不全的如眉,便觉讨厌,岂肯听她的话!表面唯唯诺诺,实际胡闹依然。如眉因他闹得太不像话,而且自己的养命金钱,眼看罄尽,怎不着急?手里的东西,便按住不再给他。朱上四立刻翻了脸,骂起来道:“凭我这样人才,到哪里弄不上女人,会守着你这样没鼻子的丑鬼?这是你花钱买的我罢了,我不为你的钱,谁有工夫和你呕气。你若这样啬刻,趁早给我滚出去。”

如眉听了几乎气死,但一时没有对待的办法,只可忍气吞声,使出极稳健的手段,从此任他百计千方,自己一毛不拔。朱上四恶讨软骗,如眉满没听题,朱上四囊内空虚,出不得门,就成天坐在家里打闹。后来如眉见实在无法挽回,便也变了脸,要赶朱上四母子出去。朱上四撒赖道:“我目已的家,你怎向外赶我?”如眉道:“这家是我花钱立的,你母子都受我豢养,花了我无数的钱,如今我单叫你们出去,不要你们还债,就是老大面子,你还敢说是你的家?”朱上四哪里肯走,他母亲饱食暖衣地过得正舒服,听说如眉要向外赶她,便和如眉拚了老命。只一个朱上四,如眉尚没法处治,何况又加这样一个老魔星?实在无计可施,便改了主意,要自己躲了他们,图个脱离苦恼。当下便悄悄地查点私囊,可怜所余已寥寥无几,伤心后悔也说不得。抛下衣服不要,只把值钱首饰藏在身边,就托故和朱上四口角,打得极凶,然后装做负气,跑出门去。朱上四见她空手而出,未携一物,便不拦阻。

及至如眉走后,朱上四自觉得了机会,翻箱倒箧大为搜寻。哪知除了衣服以外,珍物毫无。朱上四不由大惊失色,本来他对于如眉的所有向有一篇细账列在肚里,久已当作自己的私产。如今见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情知出了毛病,还以为她藏在别处,在僻静地方混找一番,依然毫无所得,才明白如眉是乘机脱离。急忙跑出去追寻,想把如眉笼络回来。但追了半日,如眉已是鸿飞冥冥,踪影毫无。只得回家,母子相对,互相嗟怨一番。至于朱上四的结果,下文便见,此处暂且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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