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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里的一声叫唤

面厂停产了,天海病重,柳叶家陷入了困境。

柳叶这几天心里很烦。贷款的银行不仅不再给贷,还要抽底。小企业就靠这几个本钱在运转,这一抽,如同釜底抽薪,苦心经营了多年的面厂,还如何生存?虽然面厂并不能产生多大的效益,但是停产吧,到底不甘心,可是这资金……真是烦人。

早上,柳叶不由地身子懒懒的,上衣已经穿好了,打算起床来,可是想到这些烦心的事,干脆在床上再坐会儿。

天海又在捶背了,已经是老毛病,胃里不舒服,让他去医院检查检查,他却不肯去,只说胃里有些疼,脊背怅得厉害,唉。

面厂到底是小作坊,如今不少大厂生产的挂面有的细白如丝,有的宽而光润,咬在嘴里也韧韧的,晒面虽然有晒面的优势,但是买的人更相信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

不想了,还是陪天海去检查一下身体吧,听他又是呕胃又是捶背,挺不好受的,检查了没事,也就放心了。

柳叶苦笑了一回,提起精神,从床上下来。

天海的脸色乌黑,很不好看,只是他的脸色也从来没有白净过,只有黑与更黑,柳叶看了一眼,就把陪他上医院的事跟他说了。

天海说,老胃病,用得着检查吗?

柳叶说,还是去看看吧,看了没毛病,才放心。

天海说,要是有毛病呢?

柳叶知道天海又在呛她什么,没好气地乜斜了他一眼。

天海也苦笑了一回,说,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只怕摊上不好的病了。

柳叶骂他,就你会瞎说,年纪轻轻的,想找死吗?

天海说,你找死还可以逃掉,死找你就逃不掉了。

柳叶将手里洗脸的毛巾一扔,说,算了算了,不去就不去,一大清早就死啊活的,你跟谁过不去?

天海已经习惯柳叶摔东扔西了,不理她,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一边去。

说归说,柳叶还是陪着天海去了医院。

在阳川村,自从振生被判了刑后,他老婆黄芬已带着根宝改嫁了,这个水性的女人,守不住没有男人的日子,李霞差不多成了孤儿,她和玉影、小燕、春芳她们一起上学,她伯父母很少过问她,倒是小燕的妈妈云秀和春芳的妈妈柳叶,不断地接济她,让她把书念下去。

小祥又下地了,人蔫了许多。娟的病差不多治好了,还生了个女儿,挺漂亮的女孩儿,林法不能下地了,在家里带孙女,乐呵呵地。小祥看在眼睛里,明白自己走过了怎样的一道歪路。

小凤还做着裁缝,村里人的条件好起来了,小凤店铺里的衣料码得高高的,手头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欣荣忙村里的事,又要忙面厂的事,没有时间帮衬小凤,小凤偶尔也有几句怨言,但她还是体谅着丈夫。小凤也显老了,眼角起了几条皱纹,她的孩子也已上小学了。

村里十多年了,十多年前种下的树,已经郁郁蓊蓊,柿子、栗子、核桃,大片的经济林,丰富的特色农产品,给村里人带来了生活的保障。

建功二度上马,任这个村的一把手,心里忖度着在村里再做点什么,只是该做什么,却一时想不好。

天海上医院一检查,竟然查出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了。

天哪,竟然是绝症?

柳叶看着病情报告单,听医生说天海在世上也就一年半载的时间了,柳叶差不多一阵晕眩。

说真的,这些年来,柳叶很少关心过丈夫,虽然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但是这个人一直若有若无似的,如今蓦然说就要没有了,这才感觉这个人活生生地存在着,并且与自己是戚戚相关的。

柳叶首先想到的是把病情瞒着天海,只说检查出的是老胃病,把丈夫送进城里最好的医院。

天海住院,柳叶陪在丈夫的身边,看着药水注入天海的身体里,看着天海的病一天天地加重,柳叶只感到回天乏术,她整个人,一下子瘦下了一大圈。

天海看在眼里,跟柳叶说,我一直以为你心里没我,没想到你却能这样尽心地照顾我,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跟你好好过日子。

柳叶流着泪说,对,等把病养好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天海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些年来,我在心里一直排斥着你们母女,其实,除了你们两个,我天海在世上还有什么呢?

天海又说,我不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病得不轻,柳叶啊,要是我的病不能好了,只要他愿意,你们在一块过吧,这些年,我知道你心里的苦。

柳叶捂住天海的嘴,说,天海,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会好起来的,你是春芳的好爸爸,是我的好丈夫,没有他,根本没有什么他,在这世上,只有我们。

天海的眼角,不由沁出了泪水。

天海和柳叶在外边,家里的事照顾不过来,田地都荒芜了。云秀就鼓励建功力排众议,让他去给天海家翻地种植。

小燕原来一直跟奶奶睡,奶奶去世后,云秀怕小燕孤单,就让他约春芳回家跟她一起睡,一来为小燕寻个伴,二来春芳也有个照应。

但春芳长大后,却成了像她的妈妈柳叶一样有个性的人,在学校里,她就一直不和小燕亲近。那时小燕被安排与她同桌,她有不懂的问题,宁可放着不做,也不肯问小燕。她爸妈不在家,上学没菜带,小燕故意在家里都带一些,吃饭时分一些给她,春芳却不买她的情,把小燕夹在她碗里的菜全夹出来,丢在地上,倒和玉影、李霞她们姐姐妹妹的,极其亲热。

小燕见春芳不理她,也不勉强,这些大小人,大概都隐约地知道了大人们之间的事。

建功在天海地里,帮他们种豆子,种玉米,柳叶并不在乎这些地,可是天海在乎,建功不想天海回家后,看着他的这些地荒芜着,心疼。建功跟自家的地一样,仔细地照料着天海家的地。

见此,村里人也无话可说。只是春芳,每次看见建功,瞪着一双小豹子似的乌眼睛,虎视眈眈的,从来不理建功。

有时候,建功有意跟她说句话,她哼地一声,避到一边去了。

柳叶知道建功和云秀在给他们家帮忙,柳叶在心里对云秀还是挺感激的。

天海到底没了,柳叶到底没有留住他。

柳叶回村,整个人又黄又瘦,怀里抱着盛放着天海骨灰盒子。

柳叶一路走回来,走得有气无力,嘴里叫着,天海,你回来,你回来啊……

村里的老少听着她的哭声,都跟着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村里人帮忙着布置灵堂,择日出葬。

柳叶回家后就卧床了,起不来身子。

这时,振焕突然上门,黑着一张脸,说,天海是我们叔伯的兄弟,他的事,不许外人插手!

意思说,天海和振焕他们才是一家人,天海过世的事,不要建功他们过问。

柳叶听他说这样的话,就挣扎起来说,我还没死呢,天海是我丈夫,他的事,我来作主。

振焕哼了一声,说,天海是被你们气死的,他如今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让他在地下也不安耽吗?

柳叶气得一阵猛咳,说,你兄弟被我气死了,我是杀人的凶手,你是天海的哥哥,你去告啊,去告我,让我坐牢,把我枪毙。

振焕说,天海地下有知,你会报应的!

柳叶说,还不知道会报应谁呢!

受了一场气,柳叶病得更重了。

振焕说是由他办理,但把事接过手后却什么也不做,坐不椅子上作大,见谁不顺眼就骂,莲花跟着帮腔,心想把柳叶家里的人都赶掉,另外柳叶在这个家里再也呆不下去最好。柳叶识破了振焕的用心,自己抱病挣扎起来,送葬的往来礼仪钱物都由她亲手打点。其外建功不放心,暗地还是帮衬一把。直到把天海送葬归山后,柳叶总算舒了一口气,一头躺下,再起挣扎不起来了。

云秀知道了柳叶的情况,心里可怜柳叶,又不好意思出面安慰,就在家里煮了鸡汤,让建功暗地里端去给柳叶。建功开始不愿去,要送让云秀去送。

云秀说,她身子那么单薄,难道你看着她死吗?你是村里的干部,关心照顾村民是你的职责。

建功无奈,只得端起云秀递给的砂锅,端去送给柳叶。

还好一路上没人过问,建功去柳叶家里,但总归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要不是替妻子送去这份姐妹情,他还真不愿意去。走近柳叶的房门,春芳正在扫地,看到建功,又怒睁了双眼,丢了扫帚,张开身子拦开房门外,不让建功进房去。

建功对春芳赔着笑脸小声地说,我给你妈送鸡汤,是小燕妈熬的。

春芳不买帐,黑着一张脸,叫道,你凭什么给我妈送鸡汤?你是谁?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建功一怒,随口叫道,我凭——

他差一点破口叫出,我凭我是你爸!

但是,建功还是努力将后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建功对着春芳说,我凭,我凭你妈生病了。

其实,已隐隐懂事的春芳是多么想听到建功后边没有说出口的话,爸爸天海对她的冷漠,同学对她的讥笑,她多么愿意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爸爸,就是她的亲爸爸。她在梦中一次次梦到建功抱着她,逗着她玩,她在梦叫幸福地叫建功爸爸。但每次梦里,她都看到小勇、小燕还有别的人把她和建功无情地扯开了,小燕对着她大叫,建功是我们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

有谁知道,女孩一次次在梦在哭出声来。但春芳是挺要强的女孩子,得不到的东西,她不会委屈地去求,而是想尽办法去刁难,刁难她妈,也刁难建功。

柳叶在房里早就听到春芳和建功在说话,建功能给她送鸡汤,她能不激动?她恨不得马上接过来,一口喝下,但她没有出声,她要听听春芳和建功的对话,他们是父女啊,柳叶的心里异常清楚,让他们一起说说话吧,天海已经不在了,春芳有父亲,却不能相认。

门外继续在挣吵,春芳叫,以后不许上我们家,我们家不欢迎你!

建功说,那好,但你让我把鸡汤端给你妈,我从此不来。

春芳还是不让,一个要进房,一个不让进房,拉扯起来,突然,啪地一声,砂锅掉在地上碎了,鸡汤溅了一地。

柳叶赶紧起身开门走出来,柳叶出来喝了一声春芳没规矩,建功笑着说,是我不好,没端好砂锅,别怪孩子。

春芳见了两人,跺着脚,对两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起身跑了。

柳叶抱歉地对建功说,这孩子太倔了,是我没管教好。

建功说,春芳孩子不坏,她已经懂事了,也许不愿看到我们来往,我以后就少来吧,以后的日子,你多撑着点。

建功说完,转身要走,不想柳叶竟然一头扑在了建功怀里,哭了起来。

柳叶一边哭一边说,你不能丢下我,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和我们的女儿。

建功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春芳并没有走远,已看到了他们的一切,只是不忍去惊动他们,见到这样的情景,自己不由也泪流满面。

柳叶哭过之后,对建功说,云秀是好人,我们不能对不起她,往后,你就少来吧,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建功说,有什么干不动的活,尽管叫我,云秀她能够理解的。

柳叶说,我记住了,你回去吧,春芳回来被她看见了,她又会闹。

建功又安慰了她几句,才走出门去,踩着门外的月色,心情有些沉重。贤慧的妻子云秀,痴心的情人柳叶,一生中能拥有两位如此美好的女子,建功啊建功,你的一生是是多么幸运!但两位生命中的女子,我都能给她们一些什么?

惭愧啊建功,建功啊惭愧!

建功一面走一面想着,心中涌起中年人的无数况味。

小勇和玉妍开始了缠绵而无望的初恋。

以前,在小勇心目中关于女性的信息只是他的母亲,母亲是慈祥温和的,但其实,母亲的性别也是模糊的,而一位女孩子,却让小勇完全地感受了世界另一半的阳光与美好。

小勇上了重点高中,马上面临高考了。而玉妍,她上了中专,在城里的学校上学。

青春的情愫就如那石块压制下的小草,不管石块压制得多么严厉,仍然有星星点点的绿意从石头下钻出来。

小勇在班上成绩不错,一直名列前茅,对于一名品学皆优的学生,老师都没想到他却正恋爱着。

其实,小勇和玉妍两个人的通信也不过谈谈学习和一些人生感受,而从来没有一句不可示人的话,但是两个人一见到对方的笔迹,都心血上涌,格外开心,不仅对学习信心百倍,而且感觉到生活和人生是多么美好。

那时小勇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头发乌黑,体格健壮,像他父亲一样,身上洋溢出男子汉的力量。十八岁的玉妍更是婷婷玉立,浑身流淌着青春少女的芬芳。开始,两个人初中时同在一个班上,并没有爱的感觉,只是有不懂地问题相互探讨一下,但自从小勇上了高中,玉妍上了中专后,彼此竟思念起对方。纸薄情重,记载着两个人的心语的纸条,开始在两地间飞传。

小勇和玉妍两个,彼此是真心相悦,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将来不一定能够在一起,两家人的世代恩怨,横亘在他们中间,于是他们不去考虑未来,只是用心地打扮着他们美好的恋情,只要曾经拥有,不管天长地久。两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彼此一份纯真的心。

村里红杏突然回家了,那天,桂枝在盛鸡食,把剩饭菜头扔进鸡圈,一抬头,看到门前站着一位衣衫破烂的女人,以为是要饭的,就扬起手中的剩饭,想给了乞丐,把人打发走。没想到那人却叫了一声妈,桂枝一惊,扔下手中的食具,走近前一看,见是自己的女儿红杏。

只见红杏又黑又瘦,穿着一身破衣裳,怪不得自己把她当作要饭的了。想到让人伤心的女儿,桂枝恨不得一棒打过去。但好歹是自己的女儿,猫疼猫,狗疼狗,自己的女儿自己怎么能不心疼。赶紧把红杏拉进屋去,让她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东升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心里想骂,桂枝却把他拉到一边去,东升心里有气,眼不见为净,就又独自去银声店里看人打扑克了,家里的人,由桂枝弄去。

红杏洗过澡,桂枝马上生火给她煮了一大碗面条。只见红杏吃得狼吞虎咽,似乎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桂枝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的可怜相,眼里直想落泪。

原来,老丁在坐牢时就得过病,从牢里出来后又不会保养身子,结果和红杏私奔后过了几年,旧病复发,一命呜呼了。

老丁死后除了一副骨头,什么也没留下,红杏倾其所有,好歹将老丁的尸体弄去烧了,自己却不剩分文。开始她不想回来,怕回村被人耻笑,但在城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得厚起脸皮,走上回家的路。这一路走过,可是一边乞讨一边走过来的,一步一步,都是走得极其艰难啊!

一趟不知天高地厚的私奔,差一点要了红杏的命,让她受尽了人世间的艰辛。

红杏私奔时,桂枝去城里寻找也历尽了艰辛,那时恨不得把女儿找回来打死她,但如今回来了,还是宝贝得很。妹妹见姐姐回家,也很高兴,跟在身后,叫着姐姐。红杏此时,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为自己的幼稚和轻浮懊悔不已。

东升见妻子接纳了女儿,自己便也无话可说,就是忍不住要叹口气。

红杏回家后,桂枝左右张罗,替女儿找位小伙子,做了她的上门女婿。

小伙子家境不好,入赘东升家后,吃苦耐劳,一个人把田地里的活全包了,桂枝满意,东升也满意。不出一年,红杏就生了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起了日子。生活无忧的桂枝,又和人口无遮拦地说笑。

人家看到了,说,谁还不如她呢,儿子有了,孙子抱了,整天乐得哈哈笑。

桂枝更加开心,整个村子里都是她的笑声。

再说振生的女儿李霞,和小燕、春芳他们一起在中学上学,孤零零的一个人,日子过得好艰难。玉妍在学校里知道了堂妹的情况,就写信给家里,要父母一定把李霞收留下来,自己读书毕业参加工作后,一定会负担堂妹的生活费用的。

振焕也想把侄女收过来,但是李霞的大妈莲花她不肯收,她说,你们嫌我活着轻松快活吗?想催我死,想让我累死?要是把你的侄女接过来,我马上就走人。

振焕和玉妍知道她的为人,即使李霞来了他们家,也是呆不了多久的,实在没有办法。

没想到,柳叶收留了李霞。自从天海生病后,面厂停产了,一点设备,两间厂房,能卖则卖,好歹还了银行的贷款,而且天海一场病,把家里的一点积蓄也化完了,柳叶回到了村里。

春芳休假日回来的时候,带着李霞,柳叶就让李霞和春芳一起住下了,李霞的生活和学习,她来照顾。

春芳已经有点懂事了,说,妈妈,我们不是没钱了吗?

柳叶说,别担心,妈妈会想办法的。

春芳一听,高兴了,说,妈妈,我真的有姐妹了!

柳叶说,李霞本来就是你的姐妹,是妈妈又多了一个女儿。

为这件事,村里人都很感动,说,柳叶那个人啊,就是尖刀嘴豆腐心。

建功也很感动,说,李霞的书学费我来出。

柳叶说,你负担你的两个宝贝儿女吧,让他们上大学,读研究。

建功说,你厂已经没有了,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熬得过去吗?

柳叶说,熬不过去,我们母女三个人一起去投河。

建功知道柳叶又来性子了,不再说李霞书学费的事,只说,田地里的活,还是我还吧。

柳叶没了男人,还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不容易。虽然田地里的活建功尽力帮衬着,但这样生活下去总不是办法,柳叶还年轻,是不是该找个人?

建功把想法跟云秀说了,云秀一笑,说,她没了男人,还有人关心,我有男人,跟没有的又差多少?

建功听了不悦了,放下脸来。

云秀看了一眼建功的脸色,也就不说了,转正话题,说,有一个人,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去找别人吗?

建功以为云秀又在说气话,就白了云秀一眼,不肯接她的话题。

云秀说,永新,是永新!你还以为是谁呢?

对,对了,永新跟月红离婚以后,不一直打着光棍吗?柳叶和永新,不是现成的一对人吗?

建功跟云秀说,那,你去想办法撮合他们吧。

云秀说,我去,合适吗?

建功赶紧笑着说,怎么不合适?很合适,很合适。

云秀笑着说,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走人,那可就更合适了。

建功又收敛了脸色,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扯不清?

建功找到柳叶,把永新和她的事说了,柳叶却不同意,说,怎么了,是不是将我搡出去,你就安心了?

建功一脸苦笑,说,你看我,这个人可苦?

柳叶说,是啊?你是何苦呢?

建功说,我是怕你太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嫁个人,将来有依靠,将来,你就把我当成大哥吧。

柳叶说,给我找个人你是不是就心安理得了吗?你就一辈子问心无愧了吗?如果我孤零零地带着孩子过日子,你是不是就问心有愧啊?

建功明白柳叶的脾气,她就喜欢跟人拗。

建功说,我真的是为你好。

柳叶见他这样,冷笑一声,说,我嫁了,春芳怎么办?李霞又怎么办?

建功见柳叶松了口,高兴地说,你们五个人一起过吧,东东、李霞、春芳他们三个本来就是兄弟姐妹,你和永新吃几年苦头,把他们三个带大吧,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想办法帮忙的,我还是那句话,李霞的书学费,我来负担,有什么困难,村里解决。

柳叶叹了一口气,看着建功,说,你说好就是好的,我还想怎么样呢?我还能怎么样呢?

建功低下头,说,你知道的,我真的不能怎么样,我又能怎么样呢?

柳叶说,就算我没意见,人家永新也不一定会同意。

建功一听柳叶松了口,马上说,永新肯定没问题,他的事,我让云秀去说,肯定没问题的。

柳叶将舟一推,说,那好啊,有建功大哥和云秀大嫂替我操心,我柳叶也太幸福了。

云秀遵从建功的提议,果真去找了永新。

傍晚,吃过晚饭,把身上的围裙解了,吩咐建功给鸡扔把米,就去永新家里说媒。

永新本来家底不厚,月红走后又荒废了几年,一幢旧房子,日子过得很清苦。云秀进门的时候,永新正在给牛铡草,一把大铡刀,永新理一把草,塞在铡刀下铡一下,转身再理一把草。

云秀就在这时进了永新家的门,永新没想到云秀会上他家的门,想起身给云秀拿凳,云秀拦住了他,自己过去拿了一条坐下,一边替永新理草,理一把,递给永新,永新接过,飞快地铡下。两个人配合,一担草,一会儿就铡完了。

云秀还帮永新把草盛进篓里,替永新挑去喂给耕牛。

永新理完了草料,起身给云秀倒水,打开茶叶缸,没有一颗茶叶,拎拎热水瓶里,没有一滴水,只得对云秀歉意地笑笑。

云秀说,永新啊,家里没个女人不行,重新找个女人过日子吧!

永新说,唉,还找什么找呢?一个人,也就一辈子的事,凑合着过吧。

云秀说,这怎么行?你还年轻,将来孩子大了,离开你了,你也该找个说话的。

永新说,这牛可以说话,田地也可以说话,再要是没说话的,自己跟自己也可以说话。

云秀听了,笑着说,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自己跟自己说说话,那这个世界该是一副什么样子?

永新点了一根烟,坐下来,跟云秀说,实话跟你说吧,重新找个女人,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我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还有一个儿子,谁来受这份罪?

永新受了月红一创,许多年仍然恢复不过来,本来也想在村里干出点事,把日子过好,不想倒是日子打发了他,让他过得没头没脑。想到女人,永新心里不觉就有些隐疼。

云秀听了,说,这人,到哪里不是吃苦受罪,只不过有的人把罪受在身上,有的人却受在心里。

永新也知道云秀的苦,说,建功我知道,他也是个顾家的人,男人要是都做到他那个样子,也就挺不错了。

云秀说,顾家倒是顾家的,你看我,都说到哪里去了,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就是天海的老婆,柳叶,要是有缘份,你们试着接触接触吧。

永新吐了一口烟,说,云秀,你可真是个贤人,你还替她做媒呢。

云秀说,我倒并不图什么贤人,这些年柳叶的为人我都看在眼里,虽然有对她有些介蒂,这你也知道的,但她为人行事还是有可取的地方,别的不说,你看她收留了振生的女儿,这就是义举,就凭这,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都还是愿意替她跑这趟腿。

永新说,是啊,我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都叫不容易,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其实还在帮人家带孩子,她这个人,心地还真不错。

云秀说,是啊,撮合你们,还是建功提出来的,他说你们两个挺合适的,只是带着三个孩子,负担太重。

永新说,这有什么?负担再重,熬几年,孩子们也就大了。

云秀听了,笑着说,这么说,你是没意见了?

永新说,再想想吧,这过日子的事,也不是一句话就能定得了的。

其实,自天海去世,永新心里也早有个算计,只是柳叶是个有脾气的人,并且她说不定还和建功还有那么一回事,虽然人品外貌那是没问题的,可能月红还是她胜上,只是……

如今竟然是建功的妻子云秀来说媒,永新心里的阴影倒是扫去了不少,但真的要定下来,永新的心里真的还有点犹豫。

这件事对云秀来说,能由她把话说开,就不错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能不能合在一起,是他们两个人的缘份,他们也都是经历过世事的人,该怎么定夺,他们当然会有主张的。

当下,云秀卸去任务,告辞回家了。

没想到事情还挺顺利,不久,永新和柳叶还真的办手续结了婚,带着东东、李霞、春芳他们三个孩子,两家人合成一家人,一起过起日子来。

三个孩子都已上了中学,还三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友好地相处。

柳叶忙着给一家人烧饭洗衣,日子过得特别忙,但她心里还是觉得比以前的日子舒心。永新体贴她不用说,三个孩子也都听话,孩子的学习也不错。日常,田地里的活永新不让柳叶沾手,只要她料理好家里的活计,好好给孩子们打理。

闲时,永新还经常忍不住发出这样感叹,唉,世事真难预计,知道谁会和谁过一辈子吗?

柳叶听了,就温柔地依偎着丈夫,为他推腰锤背。自从薄情月红离他而去后,永新已经许多年没有享受过女人的柔情了,柳叶能来到他身边,也是他今生的欣慰,心里也就把各人的往事都丢了,一门心思过好眼前的日子。

建功见柳叶终身有了依靠,心里还为他们高兴,指望他们今生从此和美。平日,他没事就再也不踏进柳叶的门槛,柳叶大概也相当满足于眼前的生活,从此也不再麻烦建功。

三个人上中学的孩子,费用不少,但柳叶和永新都从来不叫苦叫累,两个人默默地劳作着,尽量为孩子们挣来好日子。三个孩子也很懂事,在学校里互帮互助,亲如手足,并且省吃俭用,很少让父母操心。

孩子们孝顺懂事,是父母最大的安慰。柳叶闲下来就在家里和永新咂摸孩子们将来的情景,一个说东东将来是上大学的料,一个说春芳和李霞也不错,说不定比东东更有前途,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在笑声里看到了美好的来日。

永新偶尔跟柳叶说笑,说,以前在村里,还以为你是第一号的泼妇呢,没想到还挺温柔。

柳叶说,你要是恼了我,我凶起来就成了母夜叉。

永新说,母夜叉也不怕,母夜叉也是我老婆。

柳叶说,还说我,说你自己,我以为你是懦弱的人,当了干部,却什么事都不闻不问,那时我想,我要是嫁了那样的老公,我得把人掐死。

永新笑着,伸过脖子来说,你掐啊,你舍得掐吗?

柳叶被他逗乐了,咯咯地笑着,夫妻间的欢愉溢出了门窗。

孩子们当中有时却难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春芳、小燕她们都在一个班级上,班上四、五十人,男孩、女孩都是十四、五岁的人,刚刚从懵懂中开始了解世事,但了解的过程总是会经历曲折的,因而在十四、五岁的孩子间最会闹出事来。

青年节到了,那可是年轻人的节日,何况这群孩子,刚刚步入青年的行列,心情间又比别人多了一份激动,认为步入青年就是成长了,自己就是大人了,因而班上全体同学合计,这个意义不寻常的节日一定要热热闹闹地过。班主任老师理解同学的心情,早就为同学思量好了,要给同学们举行成人宣誓仪式,还要开一场晚会,以热烈的场面和欢庆的氛围把这个不寻常的日子镌刻在同学们的人生卷页中。老师的提议到了全体同学一致表决通过,老师还没下台,课堂上的气氛马上热烈起来,连平时不太说话的同学也喳喳有声地讨论起来。

晚会的地点定下来了,就在学校的实验室,把桌子搬一下,围成一个圈,场地就出来了。节目也定下来了,有唱歌、跳舞,还有说相声的,同学之间,什么才能的人都有。下一个问题是,谁来担当节目主持人。老师说为了鼓舞同学们的积极主动性,主持人就自我推荐,要求各位同学学学毛遂自荐。班上同学一听,马上有好几位同学举手自荐了,春芳此时感觉胸膛间热流汹涌,春芳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但她自认为口才不错,并且自己能歌善舞,担当节目主持人应当没问题,春芳经过仔细思量,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老师笑了,说,我们同学的主动性不错,有这么多的同学能够大胆地推荐自己,我很高兴,还有没有同学举手?

这时,小燕也举起了手。

结果,经过筛选讨论,晚会的主持人不是春芳而是和她同桌的小燕。春芳当时一肚子不高兴,她认为,自己没能当成节目主持人,是小燕故意跟她作对,还有就是老师的不公正,对成绩好的学生的偏爱。由于落选,春芳好不容易鼓起来的自信心受了一击,结果好些天她阴沉着脸,一直闷闷不乐。

节日那天,同学们拿出了班费,买来了糖果瓜子,早早地为晚会作准备。春芳开始不想参加晚会,想找个身体不好或家里有事的借口离开,但是又怕老师和同学对她有看法,影响不好,所以勉强参加了,却提不出兴致。

晚会首先举行全体同学的成人宣誓仪式,由班主任老师主持,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庄严地为自己的成长作出宣誓。一张张青春活泼的脸蛋,一颗颗热情鲜活的心灵,把右手举上头顶,人生就是脚下清晰的道路。人群中李燕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色的背带裙,嘴角笑着微微上翘,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作为晚会的主持人,她今天特意穿着的妈妈赶制的新衣,宣誓完毕,她就会使出浑身的招术,为晚会穿针引线,令青春晚会流光溢彩。

李燕同学的主持能力确实不错,不仅想出台词把每个节目串连了起来,而且还能使高潮迭起,笑道不断。看着小燕的笑脸,听着她甜美的声音,台下的老师也不住地点头。

一个老师笑说,李燕同学不仅成绩好,没想到主持节目还有这么好的才能。

另一个老师说,是啊,李燕同学真是多才多艺。

这话被旁边的春芳听到了,春芳心里本来就不快,听了这样的话,越加憋气,心里想,要是我主持,肯定比她好,哼,少神气!

春芳自以为唱歌唱得不错,在班上,她就有夜莺鸟的美名,都是因为是小燕抢风头才使得她受气窝在一边。她本来不想上场,因而并没有报上节目,但见许多唱得不如她的同学都上台唱了,唱得不怎么样,用春芳的话说,简直难听死了,但他们却兴高采烈地在唱,这使得春芳越加憋气,想要上台露一手,压压场气。一旁,加上玉影、李霞她们怂恿露鼓劲,春芳越加觉得应该上台了,因而由玉影临时向小燕作了推荐。小燕也知道春芳爱唱歌,准备节目的时候先问过她,但她因为心里憋着气,就是不肯报节目,如今能主动上场演唱,小燕也很高兴,马上为她作了安排。春芳认为自己最拿手的歌曲是《十五的月亮》,这首歌同学们都喜欢唱,但没人唱得比她好。这首歌是男女二重唱,春芳一个人唱不行,得找个人跟她一块唱。春芳知道东东也喜欢唱歌,就约东东和她一块唱《十五的月亮》。但东东却偏偏不肯给她面子,推说自己唱不好,就是不肯跟她配合。

小燕报完一个节目,走过来问春芳,你有没有准备好?下一个节目就轮到你了。

春芳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去理睬小燕,倒是玉影替她说,春芳想唱《十五的月亮》,东东不肯跟她配合。

小燕听了,就亲自过去动员东东,让他与春芳一起唱支歌。东东拗不过小燕这个人情,竟同意跟春芳唱。春芳听了,却不买小燕这个人情,认为东东是听了小燕的话,才决定跟她唱的,要是这样,干脆不唱算了。

春芳不唱了,东东却主动要求上台唱,东东也唱了一支月亮歌,月亮走我也走,阿妹送哥哥到村口……

东东唱着,春芳分明看到,东东在唱阿妹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燕,这使得春芳心中又涌起异样的懊恼。

其实,十多岁的小孩子,对这些歌词的内容都似懂非懂,却偏偏生出许多情愫。小燕也知道春芳对她某些方面存在着扭怩,但她却不去理会,在她心里,她一直不肯去正视春芳,或者说是不屑。小燕对李霞却很好,家里带了什么好吃的,总是约李霞一块吃,李霞成绩不好,遇上不懂地题目,小燕就奈心地教她。

青春期的东东嗓子正在变音,说起话来,像刚开喉的仔公鸡一般,头发变得油光乌黑,皮肤女孩般白净。

平时,东东还是挺照顾春芳和李霞两个妹妹,上学或周末放学回家,她们拿不动的东西总是他拿。他们的爸妈给他们买了两辆自行车,东东和春芳学会了乘自行车,李霞胆子小,学不会,路上,就东东驼着李霞,春芳独个乘着,一块上学一块回家。聪明的东东不可能不知道春芳的心思,那里他们已经知道暗恋这个词的意思,东东知道春芳在暗恋着他,而在他的心灵深处,却真的被另外一个女孩占领了,那个女孩在他的心中是那样的圣洁,那样的美丽,似乎所有异性的光彩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东东认为,自己将来一定要娶这个女孩做自己的伴侣。因为这份美丽的愿望当时被一些幼稚的想法萦绕着,使得东东变得内向而且一直发奋地读书。

永新和柳叶忙着生计,竭力想给儿女营造一个温暖丰足的家,在忙碌的日子里忽略了儿女的成长,缺乏了给成长的心理以正确的指引和开导。柳叶只知道东东比春芳懂事,休息在家的时候,还是不停地在屋里看书,而春芳却是在东东看书的时候不停地打搅他,为此,春芳在她母亲那里没少挨骂。

又是周末,孩子们又要回家了,柳叶一大早就翘首等待,等待着孩子们一起到家。这一次却另外,东东和李霞到家了,还没见着春芳,东东和李霞说刚下课,春芳就骑着自行车出校门了,他们一起叫也没叫住。

吃晚饭时,还没见春芳回家,柳叶骂,这个野丫头野到哪里去了?别管她,我们吃饭!

柳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挺替女儿担心,不知她到底怎么了。东东知道妈的心里,就不吃饭了,提出由他去找春芳,柳叶怕天黑了,不让东东去。

永新说,让他去吧,这么大了,怕什么?

东东刚骑上自行车,春芳却回来了。

春芳放下自行车,从车上取下书包,柳叶刚要开口骂她,她却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蝈蝈,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地喧哗,东东听得出来,春芳的笑声里有歇斯底里的味道。

柳叶她,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去捉蝈蝈,让全家人替你担心,害臊不害臊?

柳叶说完,招呼一家人去听饭,并不理春芳。

在饭桌上,春芳还是大声地说笑,别人不笑,她就自己笑,笑得傻里傻气的。

永新不放心,问东东和李霞,春芳在学校里是不是受了同学欺负?

两个人都说,没有哇!

柳叶说,不要理她,任她闹去,她是那个德性。

吃过晚饭,柳叶收拾完毕,想给孩子们一个惊喜,回房拿出买给各人的新衣服。东东是一套运动衫裤,还有一双球鞋;李霞和春芳都是一套连衣裙。李霞的裙子是粉红色的,领口和袖口都缝了木耳边,很漂亮,春芳的裙子蓝白相间,仿海军衫的样子,也挺不错。柳叶原来以为孩子们都会喜欢,特别是春芳,她希望女儿长大后不要象自己这样爱好打扮,应该穿得朴素大方。没想到春芳不喜欢自己的蓝裙子,却看上了李霞的红裙子,要跟李霞交换。可是李霞却爱自己的,偏偏不肯与春芳交换。春芳见了,就大声哭起来,说大家都欺负她。

她妈柳叶说,不讲理的东西,让她哭去,都不要理她!

春芳哭着哭着,见大家果真都不理她,越加来气,加上在学校时心里就不舒服,就想,是不是自己一无是处,不值得人疼不值得人爱?

越想越来气,越想越想不通,转眼见李霞的裙子还在,旁边还有一把剪刀,竟一不做两不休,把过剪子对着李霞的新裙剪下。李霞看到春芳在剪自己心爱的新裙子了,一阵心疼,马上哭了起来。

在李霞心里,本来就压抑着许多委屈,这时喷发出来,不觉抬腿朝门外黑地里跑去。柳叶见自己的女儿竟这样无法无天,真是枉费了自己的一腔心血,心里气得不得了,扬起一个巴掌,向春芳打去。春芳挨了打,也抬腿向门外跑去。东东刚拉了李霞没拉住,见春芳又跑了,赶紧又去追,一边追一边在心里说,女孩子真是,为一条裙子闹成这样。

李霞和春芳跑出门后,竟然都不知了去向。

永新和柳叶慌慌张张地,四处奔走,见了谁,就问有没有看到春芳和李霞。

春芳,李霞——

李霞,春芳——

呼叫声回荡在暮色沉重的村子。两个都是大孩子了,会上哪儿去呢?村里人知道了,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纷纷放下活计和手里的碗筷,和永新柳叶他们一起去找人。

手电筒全亮起来了,松明火把也点燃了,夜暮下的阳川村,竟明晃晃地一片,亮光四下跳动,同样跳动着人们焦急担忧的一颗心。

李霞找到的时候,她竟在她妈美丽的坟头上。缩在坟前,哀哀切切地流眼泪。

柳叶最先找到李霞,柳叶见了李霞这个样子,不由激动地抹下一大把眼泪,说,霞霞,跟你妈妈说清楚了,是不是大妈妈我亏待你了?

柳叶是个轻易不落泪的人,李霞见了,一惊,马上站起来,说,没有哇,大妈妈怎么会亏待我呢?

柳叶说,那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跑到你妈的坟上来?你知道你把全村人都急坏了吗?你知道大家都在你吗?

李霞听了,委屈地说,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跟春芳呕气,才跑来的。

柳叶说,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李霞随柳叶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在她妈坟前,说,妈,大妈妈真的对我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柳叶不由地再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天海的坟前却没有春芳,春芳不知哪里去了,找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都不见春芳的影子。

东东说,我看到春芳出屋的,她墙角一转,就不见了。

春芳会去哪里呢?柳叶一腹狐疑,一肚子焦急,唉,真是儿大不由娘。

春芳失踪的事也惊动了建功和小燕,他们父女俩得信后也赶紧出门一块帮着找。建功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柳叶,焦急万分的柳叶见了建功,嚅了嚅嘴唇,想跟他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哀怨地看了建功一眼,继续去寻找女儿。

建功明白柳叶没有说出口也是说不出口的话,她是在怨怪建功没尽职责,可是建功就算就心,他能尽什么责任吗?建功只能焦急而胡乱地帮着找人。

身后女儿小燕在叫,爸,妈妈让你带个手电筒。

在一群人找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谁知道春芳去了哪里?她却在自己家里的床上睡大头觉,躺在床上的她不可能听不到满村叫唤的声音,她在屋里听着,心里有些得意有些满足,原来,也是有人在意她的,原来她并不是无足轻重。春芳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一边死死地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听着她母亲焦急而绝望的呼叫,好几次她不由自主地也从床上下来,告诉寻找她的人,她好好地在家里,但她却又几次克制了自己,听着外边的呼叫,她的心里涌起从来没有的满足,母亲在找她,东东在找她,说不定那个叫建功的男人也在找她,他们全都一样的焦急一样的无奈,春芳很高兴,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从虚无缥渺到今天实实在在地存在,她要真实而又准确地品味这个滋味,她甚至不敢惊动,怕这样的情景一晃不见了。

一条条村路和弄堂,都是那样熟悉的,但在这个晚上,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下,竟然变得如此陌生。在村路,在弄堂,柳叶一遍遍地跑过去,一遍遍地找过去,什么都没找到,春芳,你在哪里啊?

绝望和疲惫纠紧了柳叶的身心,手里的灯火渐渐地不支,渐渐地淡去,这个时候,柳叶恨不得一头朝什么地方撞去。

这时,她和建功相遇了。同样已经暗淡的灯火,同样焦虑的面容,同样担忧的一颗心。柳叶一见,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头扑进了建功怀里,放心地哭出来,一时间痛哭淋漓。

柳叶再不顾许多,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了,没有了,我们的女儿没有了……

建功拍了拍柳叶的身子,转过身,一头撞进了黑地里。

柳叶知道,不见到春芳,建功肯定不会再停下脚步了。

这个情景被建功身后的小燕看到了,要是平时,她也许会冲上去,把父亲和那个女人冲散,然后怒气冲冲地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但是今天,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抽身退去。

春芳被她母亲从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假装睡眼惺惺,若无其事般一问,什么事嘛?我困死了!

柳叶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差一点去上吊?

春芳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找我干什么?妈,你把我弄痛了,我要睡觉呢。

柳叶简直会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把女儿推去,自己却瘫倒在地上,再起不来身子了。

事情并没有因为春芳和李霞的平安无事而告结,这件事传到李霞的大伯风李振焕的耳朵里,李霞的大伯父振焕认为,永新和柳叶并没有尽心照顾好李霞,让李霞在外边吃苦了,因而,他要把李霞领回去。虽然李霞的大伯母莲花还有些吱咕,但总不能让亲侄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振焕认为这个责任义不容辞。并且因为李霞在永新生活,做大伯的振焕在村里人那里也听了不少气,认为他没有良心,对不起兄弟,如今名正言顺地将李霞领回来,不仅可以在村里人那里讨回面子,而且也总算对得起自己的亲兄弟了。

振焕过来领侄女李霞,永新和柳叶都在家,家里还来了不少村里人,有的人过来关心这家人,也有人看这一家子的热闹。振焕把领回李霞的事跟永新和柳叶夫妇俩提出来,一边看着两个人的反应。

柳叶先开口说,振焕哥,你要带李霞回家照顾她,我没意见,不过,孩子大了,她愿跟谁生活,还是听听她的意思。

柳叶说着,又回头跟李霞说,李霞,你就自己说吧,愿跟你大伯回去,还是和春芳、东东一块儿生活?

振焕转头好声好气地跟李霞说,霞霞,跟大伯回家吧,不要让你爸牵挂,玉妍姐姐在家里等你呢!

李霞听了,并没有表态。和振焕同来的婆娘莲花可不耐烦了,她说话粗糙,对着李霞开口就说,李霞,马上把你的衣服书包收拾起来,跟大伯、伯母回家,人家养你的费用,等你爸出来后再跟人家结。

柳叶一听,不由有些气恼,忍不住跟莲花说,我照顾霞霞,难道是为了图什么费用么?

柳叶转头跟孩子说,霞霞,既然你大伯和大妈这么说,你听话,跟你大伯、大妈领你回去,不是大妈妈我不留你,你在外边他们不放心,你就走吧,这个家随时欢迎你来玩。

李霞看了柳叶一眼,点了点头,听话地回房去收拾东西。

李霞苦苦艾艾的眼神,让柳叶一阵心疼。

李霞要走了,东东和春芳在房里也听到了,说实在的,这些时间过来,孩子们之间已有很深的情谊了,李霞要回去,他们还真有点舍不得。

东东说,李霞,跟你大伯说说,不要回去,好吧?

李霞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泪水说,不回去,爸爸会不高兴的,而且会让永新爸爸和柳叶妈妈受气。

李霞一面说着,一面把穿过的衣服鞋袜收拾起来。

春芳在李霞身后,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跟李霞说,给你,你穿着走吧!

春芳手中拿着的正是她们曾经争夺的那条裙子,李霞看了一眼裙子,被春芳剪掉的地方,已经别出心裁地绣上了一丛荷花,肯定是柳叶妈妈绣的,红花绿叶,不仅遮盖了先前的破绽,而且使裙子更加亮色了。

李霞拿过来看了看,对春芳说,以前我错了,不该跟你争这条裙子,还是你穿吧!

春芳一听,急了,说,不,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今天一定要穿上。

两个孩子正在争执,柳叶进来了,知道她们正推让着裙子,心里很高兴孩子们能认识到自己的不是,能够做到互相谦让。

她走过去,跟李霞说,霞霞,你穿上吧,你要是不穿,春芳才巴不得呢,快穿,我们偏不让春芳穿!

柳叶动手把李霞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换上新裙子。李霞把新裙子起来,柳叶给她把背后的拉链拉上,整了整,李霞转身抬头,不由光彩焕发,灰姑娘变成漂亮公主了。

李霞穿起新裙子,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柳叶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

柳叶的眼眶湿润了,她是不善于在人前落泪的女人,就拉着李霞说,走吧,你大伯伯母在等你呢!

李霞背上书包,依依不舍地跟着她大伯、大妈走了。东东和春芳倚门相送,看着李霞从自己的目光中走过去,虽然同在一个村子,不会走多远,但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永新拍了拍孩子们的肩头,说,好了,要是想她一会儿就去看她,回屋做作业去吧。

转眼,小勇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小伙子长得像他爸,身子欣长挺拔,毛发浓黑,声音粗厚,年轻的脸上,还不时有几颗红痘痘钻出来。云秀站在儿子跟前,都被他高出整一个头了。

小勇在百里地之外的大镇上高中,是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村里人都知道小勇的情况,与云秀说话的时候,就说,小勇是块的好材料,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听了这样的话,云秀的心不仅没能放松,而且越发地揪紧了。夸赞,是一种压力,这种压力不是战争也不是打击,不沉闷不可怕,但压在人心上,却一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再过一年,小勇就要参加高考了。高考,高考,云秀就像自己是一名考生,怀着一份的喜悦、一份的担忧、二份的紧张,等待着这个日子的来临。

平日,小勇每隔二三个星期回一趟家,带一些菜和衣物回校。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又有足够的营养供给,小勇不能回家的时候,云秀就想方设法把小勇需要的东西给他送去。

云秀像往常一样,去白河镇找客车司机,托司机把菜捎给小勇。

司机早已熟悉云秀了,笑着说,又想儿子了吗?要不,一起去看看他,我收你半价的车费。

人家替自己捎了许多次东西,云秀总觉得欠着人家的人情,既然这么说,云秀果真就上了车。

云秀进校的时候,看到许多学生围在操场边上,操场的中央,几个穿球衣的学生奔来跑去,在打篮球。

云秀挤在人群中,看到小勇竟然也在打球的学生中,看他,一个拦抢,把球抢进了手中,飞快地运起来,灵活地绕过两个对手,一阵风似地往球架前运去,二个跨步,投篮,球进了。刹时,操场上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掌声和欢叫声。云秀卷起嘴角,悄悄地笑了。

问旁边几位看球的同学,李英勇的宿舍在哪里?

同学见是找李英勇的,主动把云秀带进了小勇的宿舍。同学把云秀带进门,便礼貌地道声别,走了。

云秀认出小勇的被褥蚊帐,来到他的床前,只看到床铺上一片零乱,书、衣服、袜子,乱丢乱扔,扔得遍床都是。再看旁边别的同学的床铺,情况基本差不多。看来这宿舍里的男孩子,全都是粗枝大叶的脾气。

云秀放下手里的东西,摇了摇头,也顾不上息口气,就替儿子整理起来。

臭袜子,皱巴巴的衣裤,被子算是打理过的,卷成一团,枕巾上粘着断发。云秀把被子摊开,整齐地折替好,把枕头拿过来,一根一根地捡去上边的断发。捡完了,不由在枕头上拍了拍,算是打儿子的屁股了。放下枕头,蓦然看到床头边还放着一封信,放在枕头下的吧?儿子平时跟谁通信呢?想到这里,云秀不由地将封拿起来。

信封是折开的,云秀拿在手里,前后看了一遍,寄信人地址上写着什么学校,不知道。敞开口子,拿出信纸,竟然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张照片,还是女孩子的照片呢。照片上,一位穿红衣服的姑娘,眼睛大大地看着人,笑得极灿烂。咳,这不是莲花的大女儿玉妍吗?玉妍跟小勇是同学,小勇,小勇他跟玉妍通信?他们时常通信吗?还寄照片?一个接一个疑惑,让云秀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听,是熟悉的脚步声,肯定是小勇来了。云秀赶紧将信和照片放回原来的地方,把枕头依旧放好。

妈!小勇高声地叫着,一步跨进了宿舍。

小勇见了妈妈,笑着说,妈,同学说你来了,我还不相信呢,果真是你来了,还给我带来这么多好吃的?

小勇刚从球场上下来,汗水把球衣都湿透,脸上的汗滴还在往地上掉。

小勇抓起妈妈带来的食物,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一边叫着,好吃,好吃。

云秀看在眼里,笑骂儿子说,看你的馋样子,好像几天没吃饭了。

小勇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兴奋地说,妈,我们又赢球了,你猜我一个人得了多少分?

云秀明显不十分关心小勇打球,而是说,小勇,你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要认真读书。

小勇说,妈,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我知道,我会认真学习的。

云秀还想问问儿子信和照片的事情,但偷看人家的东西是不光彩的,特别是大人,话到嘴边,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半天,云秀才问儿子,小勇,以前的同学,还经常联系吗?

小勇一时摸不着头脑,说,哪些同学?没有哇。

云秀听小勇这么说,不禁有些恍惚,言不由衷地说,没有,没有啊?好儿子,把你的心思放进书本里,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小勇并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所指,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其实,小勇和玉姘已经开始了酸酸涩涩的初恋。

就在小勇高中二年级的暑假里,他们的恋爱,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打击。

在建功家的山地里,自留山上的板栗、方柿如今收益不错。暑天,建功和云秀要去林地里,看看长势,还要喷一些农药,如今种什么不洒药都不行,害人的虫子特别多。建功背了喷雾器,云秀拿了药瓶茶壶,过来问小勇和小燕要不要上山。如今的孩子都不愿上山劳动,怕户外太阳猛烈,怕山林里虫蚊多。

云秀见孩子们不去,就叹了口气,跟建功说,这样下去,不都成了懒虫?

建功跟孩子们说,听你们妈妈的话,走吧,去山上看看我们的果林。

小燕说有同学等会儿找她,真的是去不成了。小勇听了他爸的话,倒换了衣服鞋子,跟着上山了。云秀也不勉强小燕,只叮嘱她在家里把饭烧好,照顾好鸡鸭。

上山的路上,碰到了玉妍。玉妍刚好也跟了她爸妈上山,戴了一顶草帽,后面还跟着李霞,见了小勇,玉妍就把头低下来。因为振生的事,建功一家和振焕一家见面招呼也不打了。两家人照了面,建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云秀还是跟莲花笑了笑。小勇和玉妍不敢互看,两个人都低着头,只是两个人都不肯放过互看一眼的机会,于是都不由自主地向对方看过来,刹时四只眼睛相见,都有些脸红,赶紧偷偷地相互笑了一下,匆匆别过脸去。

走过去了,小勇走在父母身后,还是忍不住又转身看了玉妍一眼,刚好李霞换过头来,被李霞看到了。

李霞小声地跟玉建妍说,玉妍姐,小勇哥哥还在看你呢。

玉妍一听,脸上刹时红云密布,心里也扑扑地跳着,责怪地跟李霞说,别胡说!

李霞听了,疑感地盯看了堂姐一眼。

自留山上,栗子树、柿子树正在茁壮生长,栗子的果实像一个个小刺猬,毛蓬蓬的;荷花托下挂着绿玉杯的是柿子,树上一串串的,等到果实成熟的时候,肯定是星星点灯,一树灯火。树上长了不少毛虫,建功往高压喷雾器里灌了农药和水,往树上喷洒起来。山上还种了几畦高山西瓜,一根瓜蔓拖着一个大西瓜,云秀挑了两个成熟的摘下来,放在背篓里,小勇试着背背,沉甸甸地,云秀蹲下身在瓜地里拨草,小勇帮他妈拨草,看到草丛中两只叫蛄蛄,扑过去抓起了一只。

小勇欢欢喜喜地看手中的小虫子,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云秀对着小勇说,看你,都快上大学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小勇说,这种虫子特别好斗,把两个虫子关在一只笼子里,他们就会打架,打得你死我活。

云秀说,那你就再抓一只,让两只虫子打架去。

小勇看了看手中的小虫子,说,不行,让两个小生命肉搏,太残忍了,还是放了他吧,要不还有一只蛄蛄可是孤独了。

小勇伸出手掌,让小蛄蛄从手心里跳出去,一边说,走吧,你的朋友在等着你呢。

听儿子说这样的话,云秀不由笑起来。

从小勇手心里挣脱出来的小蛄蛄赶紧一奔一跳地朝前逃去,不料,一只蛤蟆就在旁边,小蛄蛄跳过去,蛤蟆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一下子将小蛄蛄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小勇气得直跺脚。

云秀见了说,你看,还不如让他去打架。

小勇愤怒地捡起一块石头,朝蛤蟆掷去,蛤蟆一惊,赶紧朝阴沟里窜去。

那天傍晚,小勇又如约来到了玉妍约会的地方。那是村后的一处小树林。平滑的山坡,长着高大的树和矮小的草,夕阳的光辉从林缝透过来,一道金黄。

玉妍已经先来了,小勇到达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裙子的玉妍从树后闪了出来,跳到小勇的跟前。

玉妍笑着说,有没有把你吓着?

小勇在玉妍跟前目光亮亮的,嘴角卷着一个好看的微笑,说,你会吓着我吗?

玉妍说,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再迟来半分钟,我都打算回去了。

小勇说,小燕把我盯着很紧,我脱不开身。

玉妍问,小燕是不是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小勇说,大概不知道吧。

玉妍说,知道也没关系,他是你妹妹嘛,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小勇听了玉妍的话,想取笑玉妍一句,就说,是吗?只怕她将来还是你的小姑呢!

玉妍听了,双颊飞上红云,不边娇羞地捶着小勇说,你坏,你坏!

娇羞的姑娘别有一番情韵,在红裙子的映衬下黑发如染,脸比桃花,小勇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

玉妍见了,问,你呆呆地,看什么呀?

小勇说,看我眼前的人,玉妍,你真好看。

玉妍见小勇说得轻俏,就蹲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朝小勇撒去。没想到撒得急,倒撒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沙子进了玉妍的眼睛,玉妍拼命地揉眼睛,一边叫,难过死了,难过死了。

小勇说,我眼睛进沙子的时候,我妈给我吹几下,就好了,要不,我试着给你吹吹吧。

玉妍听了,果真让小勇吹去。

小勇学着他妈的样子,替玉妍翻开眼皮,吹了几口气,还是不行,再吹几口,让玉妍垂下眼睑试试,玉妍一试,说,好了,没事了。

这时,小勇见玉妍闭着眼睛越发显得娇羞可爱,就趁机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

没想到这一幕,被一个人看到了。

那是东升,东升在村后的山坡上放了几只铁夹,用来夹野兔的,傍晚去探看动静,下山时看到林中树杆边两个人,很亲密的样子,开始以为是村里偷情的男女,想走去敲击一下,诈出点什么好处,走近时才看清是是建功家的儿子和振焕的女儿。到底担心小孩子脸皮薄,怕惊动不起,就没有打扰,绕道走开了。

东升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就着菜在呷酒,一边喝着,一边悠悠地哼着小调,还要把孙儿抱过来坐在他膝头上,红杏怕酒气冲着小孩子,就把儿子抱一边去了,让丈夫陪爸喝酒,红杏丈夫是老实人,连酒也不会喝,只好倒了点饮料陪着喝起来。这几天难怪东升悠畅,女婿能干,家计一天比一天宽裕起来,家里不仅添了彩电、冰箱等高档电器,还存钱准备造新房。村里人说,懒人有福,没能耐的人住新屋。

东升喝着酒,把小曲哼够了,酒兴上来了,摇头晃脑不由嘻笑起来,一边说,唉,这世道,真是不像话了,如今小孩子刚解了襁袍就会找对象了。

桂枝听到了,怕东升又抖出红杏的往事,并且女婿就在桌旁,就跟东升挤了一下眼睛,说,就你话多,喝酒就喝酒,说这么多!

东升听了,不说话了,又低了头喝酒。红杏也怕她爸酒喝多了,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等自己的丈夫把饮料喝完,扒下两碗饭,就把儿子塞给他,让他抱出去玩,自己放下孩子后,盛过饭来吃。

东升的话还没说完,吃过酒菜依旧说,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那建功的儿子竟抱着振焕的女儿亲嘴呢。

桂枝听了,来了兴趣,探过头去问,你是说小勇跟玉妍?真有这样的事?振焕家跟建功家可是死对头呢!

东升说,你知道什么,那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红杏听了,说,人家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嘛,你们可不要到处乱说,又惹什么是非。

桂枝听了女儿的话,说,啧,啧,她倒教训起老子娘了。

红杏听了她妈的话,心里不舒畅,就端了饭碗出门吃饭去了。

虽然红杏呆嘱过她妈不要多话,但话却会不自觉地溜到桂枝的嘴边。第二天凑巧莲花来桂枝家椿辣椒粉,桂枝就忍不住让嘴边的话溜出来了。桂枝家有一只石杵,村里人椿辣椒粉、芝麻粉都来她们家。

莲花拎了一篮烘干的红辣椒片,来到桂枝家,大声地叫唤,桂枝,桂枝,来你家打辣椒粉了。

桂枝在屋里听出是莲花的声音,赶紧迎出来说,石杵是干净的,你打吧。

莲花掏出抹布把石杵四周擦了一下,往石杵中倒下辣椒片,拿来杵椎就椿起辣椒来。

桂枝走出来说,就这样干打,辣椒粉呛人,得加点油。

还没说完,莲花就连打了两个喷欠,说,真的是呛人。

桂枝听了,就自告奋勇地回屋拿出油碗,往石杵中加了几滴菜油。

村妇在一起,话语就纠缠起来,脱不开了。桂枝手里还拿着油碗,却没有回屋,也不顾辣椒的呛味,和莲花聊起天来。两人妇人性情差不多,先聊一遍自己家里的好条件,一个说家里刚买了冰箱,一个说自己家冰箱都用好几年了,洗衣服也不用手洗了,有洗衣机;一个说自己的丈夫如何体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买口服液,说是吃了人会变得年青,另一个也不示弱,说那种口服液算什么,如今都兴什么精了,自己就吃了好几盒。说着,桂枝就有意问起她闺女玉妍,莲花听了,就眉开眼笑地吹嘘起她女儿如何有出息,将来肯定是大城市里的人。

桂枝听了,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有意探过身子去问,有件事怕你不知道吧?

莲花听了,不解,说,什么事?

桂枝故意卖关子,说,你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说了。

莲花没想到桂枝竟同她耍起心计,心里有些不悦,就停了杵辣椒,说,什么话你就说吧,你说,我打好了辣椒粉分一半给你!

桂枝听到这样的实惠,心里就不由开始算计了,自己家里今年刚好没种出辣椒,如果分到莲花一半的辣椒粉,炒菜的辣头就没问题了。想到这里,桂枝就故装神秘地凑上前。

桂枝跟莲花说,听说啊,你们家玉妍在跟建功家的儿子在搞恋爱呢,可千万别上了人家的当,让人占了便宜。

莲花以为是什么好话,没想到却是闺女的丑话,当然谈恋爱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起她们家红杏跟个死老头总强些,但说到建功,无疑触了自己的脊梁。莲花当下低了头杵辣椒,再不理桂枝。等到莲花把辣椒粉椿完收拾好,桂枝赶紧去屋里寻找盛放的器物,不料莲花端起辣椒粉,头也不回地走了。

桂枝还在后边踮起脚,叫喊着,你不是说匀一半给我吗?

见莲花没有反感,跺着脚骂一起,小气鬼,休想再使用我们家的石杵!

骂完,还不解气,还对着自己家的石杵踢了一脚,似乎是石杵自己找人使唤,踢完,才抖着两袋肥奶回到屋里。

莲花听了桂枝的话,回到家后这有些气呼呼,放下辣椒粉和手里的器具,回到房里找玉妍,玉妍正在屋里对着镜子梳理一头长发,李霞在一旁帮她拿着发夹,傻儿子阿宝和他妹妹玉影抢着玩一朵花,也是玉妍的。

莲花站在门边,看着大女儿玉妍,阴阳怪气地说,一天到晚打扮,打扮给谁看呢?

自从玉妍上了中专学校后,做母亲的莲花收敛了许多,并不再象儿时那样随意打骂女儿。玉妍听到母亲的话,知道又在说她,就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回嘴,也没有说话。李霞见伯母回来,有些畏惧,怔在一旁不敢说话。倒是阿宝,不知深浅地朝着他母亲嗬嗬地笑了两声。

莲花知道玉妍的脾气,如果为她和小勇的事母亲骂她,她若闹起来,说不定还是母亲下不了台,莲花为此强忍住怒火,从房里走去,一边叫一声,玉影、李霞,你们两个帮我到菜园摘菜去!

玉影和李霞赶紧应一声,随着莲花去菜园。玉妍见母亲走了,皱眉唉地叹了一声,依旧梳理着长发扎起来。

莲花去菜园里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摘菜回家的云秀,云秀一手扛着一条大冬瓜,还拎着一大篮豇豆、茄子之类的菜。莲花和云秀走近,云秀抬头看了莲花一眼,莲花却头也不抬,待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挑衅似的哼了一声。云秀听到了,心里耐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若说是以前的旧事,可以前莲花倒并没有这样。云秀一时想不通,也就不去想,自己扛着鲜菜回家去给丈夫儿女做饭。

振焕回家,莲花再憋不住了,一脱脑儿把听到女儿玉妍与建功儿子谈恋爱的事说出来,意思是让振焕去教训女儿。

振焕听了,先皱了眉头,说,女儿的事只有你做母亲的好说,我做父亲的怎么开口?

莲花一听,说,难道你不管了?

振焕说,我说过我不管了吗?

莲花说,反正,建功的儿子甭想打我们玉妍的主意,虽然我看振生也不顺眼,但振生好歹是你的兄弟,是我的小叔子,我莲花这一点还是分得灵清的,看到建功他们一家,我就恼恨,还要跟他们做亲家?呸!

振焕说,什么亲家亲家的,你少跟我扯蛋!

莲花想想自己并没说错不什么,怎么又把老公惹急了?只是振焕急了,莲花就是心里不平,也不敢吱声。

当晚,莲花到底还是忍不住,跟振焕不敢急,跟玉妍还是敢的,依莲花的话,玉妍倒底是从她的?洞里滚出来的!

莲花说,玉妍,你要是跟建功家的儿子恋爱,我就不是你妈,你爸也不再是你爸!

玉妍听她妈这么一说,心头不由地一惊,马上知道自己和小勇的事已被父母知道了,反正纸包不住火,父母迟早也会知道的,谈恋爱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虽然自己和小勇是在读书时谈恋爱,但如今在校生谈恋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玉妍就理直气壮地跟妈妈说,是的,我是在跟小勇恋爱,这没什么,我迟早也会跟你们说的。

莲花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女儿不仅不知好歹,还不知羞耻。

莲花气得指着振焕,说,你看,你看,这才是你的好女儿!

振焕素来心疼玉妍,越是疼,越是怒其不争,越是恨其不孝,闺女养这么大了,供她上学了,她有出息了,却不把老子娘放在眼里了。

振焕当下黑着脸,说,玉妍,这一次得听你妈的,不能由你了,把你和人家的关系断了。

玉妍说,爸,都什么时代了,你们难道还要包办?

振焕见女儿反驳他,越加生气,说,我包办?天底下的男人有多少?你去恋爱好了,偏偏去找那一家?

玉妍嗫嚅着说,那一家又怎么了?

莲花听到了,就在一旁煽火,说,女儿大了是不是?看,你做老子的也管不住了,说不是明天就跟人家私奔了。

振焕一听,朝莲花吼道,你给我住口!

顿时,莲花瞪大了眼睛和嘴巴,脸的神气是不服,却再不敢吭声了。

振焕见女儿不听他的话,虽然骂了老婆,到底还是不解气,就走上前去,对着玉妍的脸扬起巴掌,啪地一声,打在玉妍的脸上,打得狠了些,玉妍当时就被打出了鼻血。

玉影和李霞见状,都吓得呆若木鸡。过了半天,李霞才战战兢兢地拿一块毛巾去给玉妍擦血。

玉妍接过毛巾,平静地对着李霞说,霞霞,你回房去。

玉妍并没擦血,而是扬手抹了一把,结果满脸都是鲜血,像个血人似的。血人似的玉妍,不哭不闹地站在父母跟前,定定地盯着她的父母,看得他父母有些心怵。

这个倔犟的丫头,真是不可救药了。

第二天,玉妍就离家走了。

她已经从中专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了,她这是去单位报到上班了。

她怕父母责怪小勇和他的家人,走的时候,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了,但还是勉强地说了一句,要是错了,也是我的错!

玉妍还说,好好对待李霞,她是苦孩子。

玉妍走了,李霞一直把她送到村口,看到大姐姐玉妍走远,李霞忍不住流下泪来。

莲花还在家里咒骂,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不好回来。

玉妍走后,事情并没有结束,小勇和玉妍的事,被云秀猜中了,云秀终于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

那天云秀从菜地里回来,莲花突然拦在她面前,一脸轻蔑与恼怒的神气,害得云秀拼命去想自己什么时候招惹她了。

云秀知道莲花的德性,也是个惹不起的棘棍,就冷冷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莲花是个朝天炮,张开嘴,马上就是冲,她说,你们家的儿子不要那么没家教,小小年纪,就勾引人家的姑娘,我告诉你们,我们家玉妍就是做尼姑,也不会嫁给你们家做媳妇。

云秀就这样披头盖脸地被呛了一通,心头一下子省起自己见过的那封信与那张照片,如今站在村中央,让莲花的唾沫溅到自己的脸上,男人已经让自己受够唾沫了,倒道儿子也这样不争气么?

云秀气得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莲花把炮放完了,拍拍屁股,趾高气扬地走了。

云秀回过祥来,把手里提着的菜篮往村道旁一搁,转身向家里跑去。怕自己眼睛里的东西不争气,就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一边跑,一边不忘在竹篱笆上抽出一根竹条。

云秀进家门的时候,建功不在家,小燕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小燕见妈妈手里握着一根竹条,脸色青黑地跑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扔了手里的肥皂,叫一声,妈。

云秀却根本没有听见,径直往小勇的房间里冲。

云秀一头闯进儿子的房间。小勇正在看书,见了他妈来了,抬头看了一眼,看到妈妈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吓了一跳,不由地放下书本。

云秀怒吼,脱下你的衣服!

小勇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愣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云秀再气嘶力竭地吼道,把你的衣服脱下!

见小勇没有动手,走上前,猛地一把,把小勇的上衣生生地扯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挥起手里的竹条,啪,啪,清脆地抽在小勇的身体上。顷刻间,小勇的胸背上,泛起一道一道的血痕。

小燕见状,冲进房里,一边哭,一边抱住妈妈,说,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是最疼哥哥么?

云秀不理小燕,一抬手,把小燕摔去一边,整张脸似乎铁了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的竹条仍然毫不留情地抽下来。

小勇本能地抱紧双臂,缩住身子,却不动不反抗,任凭他妈妈手里的竹鞭抽打在他的身体上,一声不吭。

小燕哭着爬到他哥哥跟前,说,哥,你跑呀,你快跑,妈妈会把你打死的!

小勇还是不响,不跑,胸背上的血痕已经盘节交错。

竹枝打断了,一节一节地掉在地上,云秀涨红了眼睛,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喘着粗气,乜斜着眼睛,母兽一样地看着他的儿子。

伤痕累累的小勇,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云秀的心,一阵刀割般绞痛。

啪地一声,云秀扔掉手里的残枝,突然间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劈劈啪啪,朝自己揎起了巴掌。

妈!小勇和小燕一见,一同朝妈妈扑过去,拉住妈妈的手,跪在妈妈跟前。

小勇再忍受不住了,汹涌地流出泪来,一边说,妈,你还是打我吧,你打我吧!

云秀的气和恨还是没有化解,她感觉自己真的快成野兽了,她怕自己的兽性再伤害到儿女,但是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兽性,就只好在猛然间朝自己的手臂一口咬去,马上,她的手臂一片血肉模糊。

小勇和小燕同时嘶声地痛哭,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小勇说,妈,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我,是我不好,你打我吧,打死我吧,你别折磨你自己呀!

见妈妈还是不肯罢休,小勇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给妈妈嗑了一个头,说,妈,你要是真的不肯原谅我,就让我走吧。

小勇说完,起身朝门外走去。

云秀见状,定了一回神,省起了什么,飞快地朝儿子追去,尖叫一声,小勇!

云秀追过去,一把拽住小勇,痛心地叫道,天哪,儿子啊,妈妈怎么舍得打你呢?

一家人,不由地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知道小勇的事情后,建功与另外三位家长的态度迥然不同,他说,小勇也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有个相好的女朋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关于他儿子与振焕家的女儿交往,他的态度是,上一辈的恩怨最好在上一辈了结了,小辈人能够结亲,那是最好的事。云秀气得不行,她这里在责骂儿子,做父亲的不帮衬,反而拆台,另外还说什么结亲的结亲的,这哪里是长辈说的话。

对于小勇在高中时就恋爱这一点,建功也不赞成,恋爱、婚姻都是人生大事,应该谨慎些好,读书毕业了以后,还怕没时间?

小勇在母亲忧郁、失望的目光中开学回校了,他不明白,为了自己这件事,为何母亲变得如此抑郁消沉,似乎每天做家务都提不出劲起,整天不言不语,不与丈夫谈话,也不和儿女交流,独自闷着脑袋,都快成闷芦葫了。小勇想,一定是自己让母亲失望了,想到忙碌而慈爱的母亲,小勇的心里就很不好受,下决心回校后好好学习,努力让母亲开心起来。

回校后,小勇果真再没有跟玉妍联系,开始玉妍来了几封信,小勇收到后,竟没有拆开信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玉妍明白小勇的心思和处境,也希望他好好学习,不辜负他爸爸妈妈的期望,也就暂时与他中断了联系。

还有一年的时间,小勇他们就将迎接高考了,全班的同学都在日以继夜地奋力用功,努力实现自己理想的目标。

东东的家中还算平静,虽然春芳屡屡对东东表示不满,但有父母作主,她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越来越疏远,父母见他们两个,有时见面都不打招呼,实在不明白什么道理。临近开学时,父母要送两个孩子上镇上中学住校,柳叶便在家里打理,给春芳和东东洗衣洗被。春芳的床铺先准备好了,再去整理东东的,柳叶去整理东东的床,要给他洗床单,洗过带干净的床单去学校里,没想到东东竟不让柳叶洗,紧紧地按住,还说要自己洗。

柳叶说,你要是勤劳,就回校自己多洗几次,在家里,还是让我洗吧。

做后妈的,一不小心,说不做就会让人说闲话,再说,柳叶也是在心里疼东东的。柳叶不顾东东的阻止,还是拉过了床单,拉过一看,床单上一滩黄渍,东东刹时脸面绯红。

柳叶知道,东东也是大人了,就装着没看见,卷了一下,扔进了洗衣盆。孩子们长大了,这才是他们相互疏远的原因。

东东在开学以后,他的生母月红突然来到学校找,还带来了一大袋水果。月红已经比以前老了许多,额头、眼角全是皱纹,比乡下劳作的妇女还显老,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标致。东东那时正在上晚自习,老师叫东东回来,说是他母亲在找他。东东不解,这么晚了,妈从乡下跑来镇上有什么事?东东没来得及与春芳说一声,就走到教室外边,一看,才知道是妈妈来了。

东东,月红见了儿子,一声还没叫出来,人就先哭了,慌忙掏出手绢抹眼睛。

东东不愿正视自己的生母,虽然他在睡觉前曾经一遍一遍地回想儿时母亲让他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带他去镇上玩耍等情景,但对于狠心的母亲,他只有也狠心地将她的身影从心底抹去。如今的东东,已经是小大人了,个头已和母亲一般高,但他在生母面前一脸灰沉。

东东,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爸,月红悔恨地说,儿子啊,你功课重,要注意营养,拿着,这是妈带给你的。

月红将手中的水果袋递给儿子,东东却不接,一转身进了教室,毫不理会他妈的一脸深痛。

月红无奈,知道自己儿子从小就养成的犟脾气,也就不强求,将一袋水果托给老师,让老师代交一下,自己含泪走出学校。

月光淡薄,秋虫低鸣,月红踩着自己的身影,心情异样沉重。不久前,单位里进行了人事制度改革,全体干部实行竞争上岗、双向选择,年轻的党委书记在人事制度改革上大刀阔斧,能者上庸者下,毫不留情,虽然被裁者怨声载道,但政府的面貌改观了不少,一些年富力强的干部得到了重用,政府的各项工作比以前有了起色。月红的老靠山杨昌盛已经办了内退手续,走人了。月红一下子慌乱起来,心肉骨头都紧缩了不少。在这场人事改革中,乡政府有多位干部下了岗,而月红虽然没有下岗,却属于半下岗之列,她已从计生岗位上下来,而且由于年纪、文化等因素,已难以适应新的岗位,领导算照顾她,让她承包了政府内部的食堂,每天生火烧饭。以前的同事,一下子对她刮目相看,冷言冷语少不了。

想起往事,想起厚道的永新,想起聪明的儿子东东,月红心起泛起无限心酸,可永新已有了新的家庭,东东已把柳叶叫妈妈了。今晚厚着脸皮来看儿子,本想让儿子叫一声妈,没想到儿子却毫不理睬她。月红越想越伤心,不由蹲在月光下哭起来。

晚自习下课,老师叫住东东,把他妈妈托交的一袋水果拎给东东。

老师说,李向东,你妈来看你,你怎么不理睬她?太不礼貌了,你知道你妈走时多么伤心吗?她走的时候,都哭了。

东东倔犟着脑袋,低声说了一句,她不是我妈妈!

说完,东东转身就走了,不肯拎她妈妈带给他的水果。别的同学一见,这么大一袋水果,上完晚自习正饿了,蜂涌上前,不由分说就吃起来。

有人拿了一只苹果给小燕,小燕说,你们吃吧,我不吃。

同学说,奇怪,东东不吃,你也不吃。

春芳听到了这样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别恶心了!

说完,她咚咚地走上前,抓起一只红苹果,当着小燕的面,大口地咬将起来,一边夸张地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小燕低着在,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东东竟然生病了。

头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生病了呢?原来,月红来过之后,东东心里并不平静,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他把心思闷在心里,见到生母多少是欣喜的,但却不愿相认,一种悲喜爱憎交织的情感纠缠着东东的大脑,以至他在床上辗转,难以入眠,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天没亮,东东就晰索着独立穿衣起床了,起床后,东东就一个人踱过去,踱到体育场的杠架旁,跃上单杠,默默地坐了许久。

室外秋风吹凉,加上一晚没睡,早饭后东东不觉鼻塞脑胀,两堂课下来,面孔绯红,精神恍惑,同学和老师见状,知道东东身体生病了,都劝他上医院看看,但东东不听,硬撑着,到了下午,眼看真的撑不下去了,老师和同学一起拉扯着他上医院。入院一量体温,已是高烧了。医生给开了药方配了药,到护理室打起吊针来。

老师和同学还要上课,老师提出让几位班干部先在医院陪东东,等东东父母接到信来医院后再回校。听了老师的话,几位班干部就留了下来,包括小燕。春芳见了,就自告奋勇地要求,她也留下来照顾东东,她和东东是兄妹。

东东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有气无力地挂着吊瓶,小燕依照医生的吩咐,拿出药和水杯,让东东吃药。

春芳见了,一把夺了过来,说,让我来,我是他妹妹。

小燕见了,对别的同学摊摊手一笑,不跟她争夺,让春芳操作去。

药水输了不少,可东东的体温却一时降不下来,他父母闻讯赶到时,东东还发着高烧,唇干口燥,神智迷糊。

父母来后,同学们便回校学习了,春芳却要留下来,永新和柳叶说,去吧,跟小燕他们一起回校,这里有爸爸妈妈呢。

春芳见自己实在留不了,才悻悻地跟同学们一起回去了。

吃药、打针,又做了推拿,到了傍晚,东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医生说没事了,永新和柳叶才吐了一口气。

为了稳定病情,晚上东东就不回校了,住在医院里,永新和柳叶就在医院陪他,晚饭时,柳叶去外边买饭,永新坐在东东床前。

这个时候,月红得到消息来看儿子。见了永新,迫不急待地问,东东呢?我们的儿子怎么样了?

永新见了月红,脸色不由有点发白,但是努力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说了句,还好,没事了。

月红吐了一口气,拍拍胸脯说,急死我了,儿子没事就好!

永新坐在床沿上,月红也挨着坐下来,永新不自在了,不觉挪了挪身子。月红凑上前,看到儿子脸色苍白,不觉一阵心痛,眼眶里酸酸的,落下泪来。

永新说,东东没事了,你回去吧,她妈妈去买饭了,一会儿就过来了。

月红抬起泪眼,盯着永新,说,我来看我儿子,你怎么这么狠心,一来就赶我走?我是东东母亲,我才不要避着别人。

永新听了说,柳叶不是别人,她是东东的妈妈,她会照顾东东的,你还是走吧。

月红听了,仰起脸来,定定地看着永新,不由地嗤地一声冷笑,掩藏不住内心的空落。眼前,这个男人,是曾经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可如今他的一句话,让月红感觉到了一股冷意,凉叟叟地往心里蹿。

柳叶端着盒饭回来,见到房里另外坐着一个人,再一看是月红,并不回避,走了过来,放下手中的盒饭。永新见两个女人见面,怕闹出话来,弄不好缠上自己,赶紧称尿急,匆匆地去上厕所。

月红先开口,说,柳叶嫂,哟,叫错了,打嘴!

柳叶并不畏惧月红话里的刺,说,那,你叫我东东妈吧。

月红说,春芳才是你女儿!

柳叶一笑,慢声慢气地说,对,春芳是我女儿,东东是我儿子呀。

月红听了,又气又急,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咬着牙齿说,等着,我会让我的儿子回到我的身边。

说完,没好气地抓起自己的拎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永新逛了一圈才回来,回到病房,见柳叶正在给东东喂热汤,不由得内心有些愧疚,好像月红来看东东,是他的错,就说,她没刁难你吧?

柳叶瞥了永新一眼,说,你头一缩,跑到一边去了,再回来说假惺惺的话。

永新说,我能说什么?我知道你的历害,月红吃不消你,不用帮衬。

柳叶说,你少说废话了,替人家月红想想吧,她如今处境不好,东东又病了,她心里才急呢,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永新听了,笑着说,难得你还体谅她。

柳叶说,我刚才也跟月红争过了,我们是说不到一块去了,东东好歹是她的儿子,病好了,让他去陪他妈妈住几天。

东东在病房上听见了,马上说,我不去。

柳叶笑着说,去不去,病好了再说,你还是静心把病养好吧。

东东病愈后不久,戏剧学校来他们学校里招生,春芳听了,一蹦三尺高,马上带头报了名,并且还拉玉影、李霞她们去报名。李霞说自己五音不全,就免了,春芳不让,玉影倒也想试试看,两人在春芳的带领下,都报了名。

小燕也想报告应招,回家跟父母商量,不想她妈妈一听,神情严肃地说,唱什么戏,安心读你的书!

妈妈打哥哥的事还历历在目,小燕不想再让妈妈不高兴,也就不提这件事了。

经过考试、面试,杏子、玉影和李霞很快被刷下来了,但招生老师却一眼看上了春芳,春芳音质好,身款好,表演能力也不错,做了几个动作,像模像样的,正是唱戏的好料。

不久,春芳果真被戏校录取了。

听说,春芳将要踏进的那所戏剧学校,都培养出好几位明星,唱了戏,还演电影电视,红得很呢。

同学们说,春芳,你要是成了明星,可不能忘了我们是你的同学呀。

春芳这几天也异常得意,脸蛋红朴朴的,到哪里都放声唱歌。以前,由于她成绩不好,老师和同学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不同了,丑小鸭一下子成了白天鹅。

永新知道后,对妻子柳叶说,孩子那么小,让她一个人去城里读书,只怕不合适吧?

柳叶却不以为然,说,都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你还把她当作小孩子,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好,孩子们都应该早些独立,何况在学校里还有老师照顾。

柳叶很为春芳感到高兴,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春芳肯定连高中都考不上,在学校再混一年半载,不就回到老家,如今乡下的姑娘,最多去外边城里打几年临时工,到年纪就嫁人了,唱戏也是一项职业,唱好了,前途无量,说不定爸妈也跟着风光。

柳叶没意见,永新也就不多说了,春芳进戏剧学校的事就这么定了。

建功在路上碰到柳叶,见四周没人,忍不住跟她说,你还考虑仔细吧,不能轻率让春芳去学戏,你看看,从古到今,唱戏的戏子,就是名角,哪有一个好结果的?

柳叶见到建功,心里还是忍不住击鼓了一下,听建功说春芳的事,再击了一下。

但她还是冷冷地跟建功说,管好你的儿子和女儿吧,我们春芳,说不定就是唱戏的命。

建功见柳叶话语坚硬,就叹了一声,退一步说,让孩子一个人在外边,多少不放心,是吧?

柳叶冷笑了一声,偏着头,说,就是天天待在家里,又有谁为她操心?又有谁为她担心?算了吧,还是让她离得远远的,看不见,大家都省心。

建功还要说话,这时春芳却突然远远地跑来了,跑近跟前,一把拉了她妈就走,一边还说,妈,你干什么跟这人说话?

春芳昂着头,挺着胸,显示很高傲的样子。

建功和柳叶都忍不住在心里想,还没唱戏呢,倒先演起公主来了。

春芳看也不看一眼建功,拉着她妈妈,摔了摔头发,高傲地走开了。

建功目送着她们母女走远,不由摇了摇头。

春芳就要走了,班上的同学送了她不少小礼品,有布娃娃、卡片,春芳还特意买了一本留言册,让同学们都在上面签上名,留下美丽的赠言。

小燕也在册上留言了,她写道:往前一步,就与成功接近一步。——春芳同学勉!

东东写道:披荆斩棘,路在脚下!

这些话,本来想留到同学毕业时再用的,没想到让春芳领先用上了。

春芳要去戏剧学校上学了,走的前夜,特地来到东东的房里,东东在看书,春芳就坐在东东的旁边。东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春芳,其实,安静下来的春芳,还是挺叫人怜惜的,一双丹凤眼,没有了往日的犀利,一张白皙的脸,无波无浪。

东东见她这样,就放下书,笑了笑,坐在春芳跟前,想跟她说些什么。东东想找些话鼓励春芳,要她到学校后好好读书。

东东说,好好学,把戏学好,将来肯定有会出息。

而春芳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些,春芳说,东东,你会去城里看我吗?

东东说,肯定会去的,我跟爸妈一起去看你。

春芳撇了撇嘴唇,说,不,我要你一个人去看我!

东东说,也行,到时候我带你喜欢吃的豆饼去看你。

春芳笑了,说,东东,你真好。

东东说,我们是兄妹嘛。

春芳说,不,我们不是兄妹!

东东说,怎么不是兄妹?我爸爸就是你爸爸,你妈妈就是我妈妈。

春芳说,我爸爸是天海,你妈妈是月红!

春芳说得急了,一想,怕伤着东东,又黯下神来,想说句补过的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东东也怕自己一不小心让春芳更急,也不好开口,两个不由地面对面默默地坐了会。

春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到底还是说了,春芳说,其实,我知道,我爸爸不是天海……

东东一惊,奇怪春芳为什么说这样糊涂的话,不由地问,你爸爸怎么会不是天海?

春芳垂着头,说,我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不会说。

东东批评她说,春芳,这种事情,你可不要瞎说,妈妈知道会生气的。

春芳一笑,说,我知道你不会跟妈妈说的。

东东说,春芳,我觉得你怪怪的。

春芳说,也许,我可能本来就是个怪胎,东东,你会看不起我吗?

东东听了,不解地问,春芳,你这是怎么了?

春芳一笑,说,好了,不说了。

东东说,春芳,你一个人去城里,爸爸妈妈都不在你的身边,你可要保重自己。

春芳听东东说了体贴的话,心里一下敞亮了许多,说,东东,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东东问,什么事?

春芳间双腮红了红,娇羞地说,你说,你答不答应我?

东东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事你先说嘛,如果能够做到,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春芳听了,小声地说,你肯定做得到。

东东说,那是什么事?

春芳忽然悠悠地说,反正我明天就要去城里了,说了,你也不会记住,还是不要说了吧。

东东说,随你,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春芳站起身来,跟东东说,你看书吧,我走了。

春芳走到房门前,站了片刻,竟然又转过身来,看着东东,说,你说,我们长大了,还能在一起吗?

东东微笑着说,我们不是兄妹吗?当然在一起了。

春芳笑了起来说,真的?东东,你真好。

春芳折身回来,说,东东,我明天就要走了嘛,你,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东东一听春芳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不觉脸红了,低了头,说,春芳,你别胡闹了,我们还都是小孩子。

春芳听了,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到底是不喜欢我的,你喜欢谁,我知道。

春芳见东东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不由生气地一扭头,走了。

春芳走了,她走时,再也没有看东东一眼。昨晚俩人一起呆了许久,永新和柳叶以为两个孩子和解了,还在为他们感到高兴,没想到如今还是横眉冷对。孩子大了,他们的心思大人不懂了,永新和柳叶笑笑,随他们去吧。但东东还是坚持把春芳送到车站,虽然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

春芳由永新护送去城里,柳叶和东东把他们送到车站,看他们坐上车,就回家了。

柳叶和东东走在路上,柳叶不无用心地问东东,说,东东,春芳昨晚跟你说什么了吗?她从你房里出来,好象有什么不高兴。

东东低了头,说,没什么。

柳叶知道,东东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也就不勉强他。

柳叶笑着说,东东,春芳不懂事,不对的地方,你可千万不往心里去。

东东急了,说,没有,春芳真的没有不对的地方。

柳叶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春芳这孩子,脾气不好,只怕将来要吃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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