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两岸的土地分为两种。一种岗地,一种湾地。岗地,地势高,远离淮河,河里涨水轻易淹不着。湾地,地势洼,靠近淮河,河水涨水容易淹着。岗地多是在一溜土岗子上,黄土里包着砂礓,土质薄,夏天长麦子长不出好麦子,秋天长黄豆长不出好黄豆。砂礓是土里长出的半生不熟的石头蛋子,生姜般大小。岗地怕旱,夏天长麦子,秋天一般是种耐旱的高秆农作物,也就秫秫和玉秫秫两样子。玉秫秫是此地的方言,官话叫玉米。湾地沙性,是淮河的冲积扇,土质肥沃,夏天长麦子能长出一地的好麦子,秋天长黄豆能长出一地的好黄豆。但湾地容易涝,夏季老天要是给脸,淮河不发水,或是水发迟了,能好好地收一季麦子;秋天种黄豆,十有八九收不到手。要是哪一年,夏天淮河发水早,湾地里的麦子还没成熟就被水淹掉,这样的年景叫荒年,湾地里一粒庄稼没收。
龙龙和凤凤两个人,花去整整五年时间,开荒出一片岗地,一片湾地。
那年,龙龙和凤凤躲过官兵的捕杀,上岸之后,就手在躲藏的地方落下脚。这里人烟稀少,遍地蒿草,一人多高。远处山峦起伏,后来知道,山叫八公山。这一片的庄子,都是沿着淮河两边分布开来,龙龙往西走,来回得一个时辰,也就是说距离西边最近的庄子,有头十里地;东边的庄子距离更远,龙龙步行来回要走上一个半时辰,那么少说也有十五里。龙龙把这么两条路线走下来,觉得在这里安家很安全。虽说还是孩子,但他们是一对遭官兵追杀的漏网之人,不能靠村庄太近,更不能靠近集镇。
龙龙问凤凤说,就把家安这里?
凤凤说,你是这个家的男人,俺听你的。
最当紧的是要搭一处藏身藏体的草庵。两个孩子从近旁砍来五根粗细合适的野柳,两根两根捆绑在一起,成一个“人”字形,分别往地里一插,余下的一根柳树往两边的“人”头上一担,一间草庵的骨架就出来了。从四周割芦苇做房笆,割茅草做房顶,一间能够躲风避雨的草庵子,就出现在了淮河岸边。最后两个人合力把小划子拉上岸,塞进草庵子里——往后再不会在水上使小划子,更不会吃一口水上饭,这是父母的遗言。水上不能用了,岸上能用,拖进草庵子里,就做了他俩的婚床。这是一个产生梦和爱的地方,恰好这一夜月朗星稀,月光从草庵子的柴门流泻进来,照着小划子里的两个人,凤凤的尖尖小脸上一片光亮。龙龙紧紧地搂着凤凤,凤凤紧紧地依偎着龙龙,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
凤凤问龙龙,这就是家?
龙龙点头说,这就是家。
你是俺男人啦?
俺是你男人啦。
第二日,龙龙赶了一趟集。叫花家集,坐落在一溜山根底下,去得一个多时辰,回得一个多时辰。紧赶慢赶,来回就是多半天。龙龙去这一趟,是去添置一些必需的农具。爹娘留下的零碎银子,这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他要带着凤凤开荒种地,他准备着先开出一块岗地。岗地地薄,却是旱能收、涝也能收。有这一块岗地做底子,收多收少,一日三餐就有了保证了。岗地上长满荒草,有蒿子,有茅草,有荭草,遇见荭草就捆成草个子,单堆在一边,留着将来正式起房屋。荭草苫顶的房子,三十年不塌不漏,抵上大瓦房。他俩蹲下身子,一寸一寸把荒草割尽,放火烧上一遍,把生土烧成熟土。当然,一块生地要变成熟地,至少得几秋几夏,几茬子庄稼,但是不着急,日子长着呢,这不才开始嘛。岗地不平整,他俩你一锹,我一锹,把高处的土往洼处填;岗地含砂礓,他俩一粒一粒把大砂礓粒子拣出来,使粪箕子背到一旁。粪箕子是龙龙到河边现砍了荆条子,连夜现编出来的,居家过日子,哪能没个粪箕子呢。开这一片一亩多岗地,花去了他俩两年的时间,使坏了三把镰刀,九把铁锹。一亩岗地割出来的荒草,当柴火烧,烧了两年还没烧完。一亩岗地捡出来的砂礓,堆在旁边垒出了一座砂礓山。后三年,他俩的主要力气,花在一亩湾地的开垦上。湾地水草丰茂,苇根子扎进去二尺深,很难清除。一片芦苇割掉了,相隔三五日,新一茬芦苇又发出来了。芭根草也是,芭根草的根不仅深,而且长,麻线似的,一胤一大片。对付湾地苇草的最好办法,是斩草除根。对付湾地芭根草的最好办法,也是斩草除根。清除这些芦苇杂草,可是比拣岗地里的砂礓难得多了。天天半夜里凤凤先起身,添上水,烧上锅,然后叫起男人,这时候,鸡叫二遍了。不等鸡叫三遍,两个人就揣上干粮下了地,晌午是不回家的,饿了,啃两口高粱“呵饼子”;渴了,走下河沿,喝两口淮河水。把锅烧热了,把死面饼子“哧拉”一声贴到铁锅上,这地方叫作“呵”。“呵饼子”熬小鱼,就是俩人最好的饭食了。干累了,俩人坐在地头,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想睡就找一处柳树阴躺下来,你给我掏掏耳眼,我给你掏掏耳眼。草庵子就在五十步以远的地方,一天一天的,俩人也不回去。傍晚,暮色从远处的荒草丛间漫出来,流水一般朝着眼前漫过来,不一会儿,就漫得一天一地的了。
凤凤问,该收工回家了吧?
龙龙答,回,不回家回哪儿。
一年四季,春里忙,夏里忙,秋里忙,冬里也忙。春里忙,多是忙锄麦子,这时候,岗地里的麦子要锄了,湾地里的麦子也要锄了。岗地里的麦子长得孬,麦地里的杂草也长得孬。湾地里的麦子长得好,麦地里的杂草也长得好。锄得晚一时,或是锄慢了,湾地里的杂草就盖住麦子去了。湾地里的麦子锄过一遍,俩人曳着锄头去岗地,岗地一遍麦子没锄过来,湾地里的杂草又长出来了。每年春季,一过了二月二,俩人就扛着锄头下地锄麦子,一锄锄到麦子拔节、扬花、抽穗,锄到伸不进去锄头,这才罢手。紧接着是磨镰、做场,为麦收做准备。就觉得一块麦场还没压实在,地里的麦子就黄灿灿一片,等着收割了。岗地的麦子早熟,湾地里的麦子晚熟,两者相差三四天,正好能把一亩岗地的麦子收到麦场上,打出来。四天时间是这么分配的,收麦子花去半天时间,往麦场上运麦子花去一天半时间,打麦子扬场花去一天半时间。相比较,两把镰刀收麦子算是轻巧活。往麦场上运麦子,全靠俩人肩膀担,一挑一挑的磨脱一层皮,磨出一层血,磨成一层茧。打麦子也是手工打,没有打场的磙子,没有拉磙子的牛,只能一捆一捆地抓在手上,使劲往场上摔。或者干脆铺开在场上,正午时分,大太阳底下,手握一根棍子使劲往下捶。一亩湾地的收成,比岗地上多一半。这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俩人少说也要忙上十天半月。临到扫尾,要是遇上一场透雨,俩人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抢到岗地上点种大秫秫,或是小秫秫。常常是一亩岗地分开点种,半亩大秫秫,半亩小秫秫。湾地呢,麦茬子留得高,一把火烧过,先空在那里。接下来,忙着锄岗地上的秫秫和玉米。接下来,忙着收岗地里的大秫秫和小秫秫。俩人忙着这些农活,季节就一步一步地走进深秋,走进冬季。冬里农活最清闲,一亩岗地上长着麦子,不用经管;一亩湾地上长着麦子,不用经管。俩人就一人一把铁锨,把岗地的地墒沟清出来,再把湾地的地墒沟清理出来。俩人挖着地墒沟,精神是松懈的,手脚是懒散的,像是干着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俩人低头干一会活,抬头看一会天。天阴沉沉地焐着一场雪,一连好多天了,却迟迟不愿落下来。俩人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问老天爷,你什么时候下雪呢。从初春天一直忙到初冬天,到这时候,俩人就需要在一场雪的遮掩下,像地里的麦子一样,好好地歇一歇。
雪是在后半夜,趁着俩人的梦境悄悄地落下来的,天亮醒来,把俩人吓了一跳,草苫子外头亮得晃眼。鸟雀子叽叽喳喳,已经唱成一片。
凤凤一个翻身,爬起来。
龙龙问,你做啥?
凤凤说,烧锅呀。
龙龙问,烧锅做啥?
凤凤说,吃了饭,下地干活呀。
龙龙说,干了一年的活,还没干够呀?说着一把揽住了凤凤的腰。
凤凤身子一软,缩进了男人的胳肢窝。
不吃不喝,俩人睡了三天三夜。
这一觉也睡得真够长的,一年的光景,“嚓啦”一声就过去了。
这年的年成不好,是一个荒年。说来也许你不信,节令快接近芒种了,一亩湾地里的麦子眼见就能收割了,俩人正忙着做麦场,磨镰刀,说是明天一早就下岗地收麦子,当天夜里却下起雨来。雨点一时大一时小,雨势一时强一时弱,淅淅沥沥,一下就下了小半个月。一亩岗地上的麦子,穗子腐朽在地,抽出嫩绿的新芽。湾地里的麦子晚熟几天,倒地倒是没有倒地,只是淮河里的水一天一天往上涨,眼见着就漫进了麦棵子里。把俩人心疼死了。俩人背着麻袋,拿着镰刀,趟着水走进湾地,一把一把,将水淋淋的麦穗子拦头割下来。潮麦穗子背回家后,放在铁锅里炒,炒干水气,再搭手搓出麦仁。麦仁都熟了,散发着涩涩的青蒡气。半天炒两锅,两天炒四锅。
龙龙说,凤,今年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凤凤说,哥,这不还收着了吗。
雨过天晴,点火烧去岗地里的朽麦子,俩人直接点上了秋茬庄稼——半亩小秫秫,半亩大秫秫。淮河水涨得快,落得也快。俩人望着退水后的一亩湾地,不知该不该下种。
龙龙说,今年的水涨得早,兴许在湾地种上黄豆,能收呢。
凤凤说,那就点上半亩黄豆。
正是种黄豆的好时节,俩人埋下头,真的在半亩湾地里点上了黄豆。黄豆出苗快,前后十来天,湾地的黄豆就长出了二寸来高,能伸进锄头去了。这是俩人头一次在湾地里种黄豆。黄豆苗与小秫秫苗不一样,与大秫秫苗也不一样。俩人看着黄豆苗新鲜,都没见过。俩人丢松一亩岗地里的农活,天天去湾地里锄黄豆。锄一遍,锄两遍,锄三遍,准备锄四遍的时候,黄豆一棵一棵,眼见着茁壮起来了,茂密起来了,锄头伸不进去了。
俩人把锄杆子担在地头,坐上去,看着黄豆。
龙龙说,再过个一半天,黄豆就能开花了。
凤凤说,你咋知道?你又没见过!
龙龙说,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你看黄豆叶底下,都藏着呢,马上就都开出来了。
凤凤就蹲过身去,看豆叶下芝麻般大小的花粒子,看着看着,满地的花粒子一下子就炸开了。
黄豆开的是蓝花,碎碎的,一片喧闹。
龙龙说,过个三天五日,就能结豆角了。
凤凤说,你咋知道?你又没见过!
龙龙说,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你看黄豆花落了,不就出来豆角了?
一眨眼,落了一地的黄豆花,蓝蓝的,碎碎的,嫩嫩的黄豆角子,就冒出来了。
像一窝刚出月子的,半睡不醒的婴儿。
湾地长着这么排场的黄豆秧苗,俩人的脸上,一半是喜,一半是忧。俩人抬头看天,害怕天会突然下一场没完没了的雨。俩人低头看河,害怕河会突然涨起大水。
天没下雨,淮河水却涨起来。淮河上游通连很远的地方,淮河下游也通连很远的地方。淮河上游雨水充足,往下游灌过来,那还拿不涨大水?一天一夜,半亩黄豆就淹进了河水里。开初,还能看见黄豆苗使劲往上探头,后来,就眼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枯蔫下去。
黄豆不耐水。
这一年,俩人像是跟天赌气似的,非要在湾地里种出一点什么,收上一带什么。这一场大水退去以后,俩人补点上了绿豆。按照节令,这个时候点绿豆只能长秧子,不能结豆角,更长不成豆粒子。但是俩人一赶气,种上了两茬绿豆。头一茬绿豆长出半尺高,河水涨上来,淹去了。第二茬绿豆刚长出两片叶子,河水又涨上来,又淹去了。人不能跟天斗。淮河水最后一次退去,就到了种麦子的时节了。这一年俩人在湾地里,先后种了三季子庄稼,颗粒无收。
凤凤问,秋天湾地里,是不是就收不成啊?
龙龙说,谁说收不成?能收。
凤凤问,怎么收?
龙龙说,沿着淮河打坝子,把河水拦住。
凤凤说,那得打多长的一道坝子啊。
龙龙说,再长也得打,不打就不能收。
凤凤问,就咱俩?
龙龙说,就咱俩,一辈辈人,慢慢打。
凤凤说,要是真把坝子打起来,种湾地就不怕发大水了。
龙龙说,那是!河水涨多高,坝子就打多高,水再大都不怕。
凤凤说,那咱的大瓦屋,不就能盖在坝子上了?
龙龙说,那可不!淮河水再大,都在咱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