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说不好是啥时候,也说不好是道光爷还是咸丰爷做皇帝,百姓的日子很苦,淮河两岸十年九荒,不是涝就是旱。盗贼蜂起,记鼻子、老坟堆、陈郢子小五,今天来明天走,世道乱哄哄的。记鼻子、老坟堆和陈郢子小五,都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河上更不清净,正阳关下来卡子林立,平均三二十里就设一道关卡。卡子上收税的关爷,个个阎王似的,连两江过来的大队商船,过一道卡子都扒一层皮,更别说走私的船只了。
一小队官兵,正沿着淮河追赶一条走私的船只,已经追了很长时间。船不大,也不算小,是俗称“三节杆”的双桅船,比“官驳”小点,比“对脸划子”大点。说是说从上游桐柏山里运竹木下来,实际一根根竹筒子都掏空了,里头藏了私盐。是淮盐,从板浦盐场辗转而来。那年头,贩私盐是砍头的罪,所以从陆上转手的时候,特为选了从上水到下水逆反方向的路线。正阳关的关爷,是把船放走了才想起来的,当时看船上女人的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就不大对劲,男人又看着眼熟,等醒过困来,报告给官家,船已经顺水顺风而下,走出去有百十里路程了。正阳关是淮河上游至中游一段的咽喉,淠河、颍河等众多支流在此汇集入淮,自古有“七十二水汇正阳”之说。官兵们一阵狂追猛赶,追了一天一夜零小半天,快到硖石口,这才慢慢撵上来了。淮河出正阳关至硖石口一段,地势最为复杂,南岸山岗连绵,北岸一马平川,河道以S形的走向蜿蜒曲折,到了硖石口,陡然变得险峻起来。硖石口东西两岸,相距不到500米,壁如剑削,惊涛裂岸。这时离硖石口就很近了,一二十里地,官兵们不敢怠慢,想在口子这边追上,这边追不上就没法再追了,太危险。天光慢慢暗下去了,离天黑已经不远。他们恨不得像一群饿狼似的扑上船去,把船上那对男女斩尽杀绝,不留一点儿后患。船上的男女也不敢怠慢,拼了命地扳桨,还盼着天快点儿黑下来,万一逃不过去,有黑天做掩护,他们就能躲过官兵的眼睛,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丢下小划子,逃出命去。这船上一共就四口人,两个大人带两个孩子,男人姓严,因一条好嗓子,河上人称严老喊;女人姓周,夫家姓殷,人称殷周氏,和这男人并不是夫妻。两个孩子,男孩子名叫龙龙,是严老喊的儿子;女孩子名叫凤凤,是殷周氏的闺女。四口人原本是两家人,两条船做营生。做的都是走私夹带,主要是贩私盐,常常是结伴而行。两个月前,遭到一场劫难,死的死,伤的伤,两家人这才合拢成一家人。贫贱夫妻,也没什么讲究,只想着合到一处,有男有女,有冷有热,不想今日劫难又至,看来能保住两个孩子的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这是农历五月里的一天,淮河水面暴涨,水流湍急,河上浑浑浊浊,像是能吞噬一切,又像能掩盖一切。严老喊与儿子龙龙轮番掌舵,轮番扳桨,约莫一刻钟的样子换一回手,每回换手都先隐蔽进船舱,换上不同颜色的衣服,装扮成不同人的样子走出来,造成船上有很多男人的假象。这样岸上撵着的官兵才不敢轻举妄动,才好把时辰一点一点往后拖延,一点一点往黑夜里拖延。殷周氏和闺女凤凤,始终呆在船舱里没出来,长时间的漂泊和惊恐不定之后,现在反倒平静了,不怕了。殷周氏不慌不忙地准备着两个孩子逃生的东西,也无非是一点细碎的银两,几件春秋天的单衣、寒冬天的棉衣。就这么点儿物件,裹进一个包袱足够了。另外一个包袱里,包裹着麦子、黄豆、玉米、秫秫、芝麻等等庄稼种子,留给两个孩子将来安身立命。性命要紧,其他东西想带也不能带,何况这船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逃生的小划子就靠在大船的外侧,一根索拖着,岸边追赶的官兵看不见。外侧船帮上早已经砸开一个瓦盆般大小的洞口,两个孩子从洞口爬出去,就能落进小划子里。小划子不过两庹多长,在白天无遮无拦的河面上不好躲藏,只有借黑夜的掩护,才能够逃出去。
说起来,两家人在淮河上使船,冒死做走私的买卖,也就是上辈人的事情。老话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是黄河没有夺淮以前,那时的淮河只有今日上游的一段,从桐柏山畅流而下,在淮滨县三河尖一带注入大海。后来就不行了,黄河不断地泛滥,不断地侵夺淮河的水道,淮河的入海口从三河尖、正阳关、盱眙、淮阴,不断地推移,直推到云梯关。淮河两岸连年水灾,颗粒无收是常有的年景,逼迫得很多庄稼人卖房子卖地,到河上行船。吃不上土里的饭,就吃水上的饭。两家人,一家姓严,一家姓殷,原是同一个庄子,算是交情很厚的老亲了,吃水上饭以后,两家往上游一块行船,往下游也一块行船。遇上麻烦,也好彼此有一个照应。只是陆上的人家纷纷到水上讨生活,水上的生意就不好做,没有办法,这才贩起了私盐。也出过事,也翻过船,也让官家逮住过,下过大狱,不过灾难过后,只要不死,两家人还是得刀口舔血,吃这口饭。一来二去,两家手里就都攒下点银子,就又把卖出去的房屋赎回来,把卖出去的土地买回来。河上好走,就做几担生意;不好走,就上岸种庄稼,午秋两季,一茬子小麦,一茬子秫秫,再插花种些红芋和大豆。比单单使船的人家,手上宽泛些。本来日子就这么过,也能过得去,不想两个月前,往年道上一个贩私盐的朋友,突然犯了事,熬不过刑,把两家供了出来。顷刻之间,两户人家十八颗人头滚落在地,只他们四人幸免于难。是因为这一天,殷周氏带着闺女回了娘家;严老喊带着儿子赶了一趟集,破例在集上吃了一顿中晌饭。多亏了这一顿饭,才没让官兵赶尽杀绝。家是不能回了,地也不能再种,所好的是船还在,两家人就合成了一家人,继续做这砍头的买卖。不是不怕死,是被逼无奈。反正做是死不做也是死,不如索性就重操旧业。
天是“嚓啦”一声黑下来的,官兵们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扑向河岸,朝着严老喊他们包抄过来。严老喊坐在后舱尾上,紧紧地把着舵,冲着船舱轻轻说了一声,凤她娘,俺看是时辰了。船舱里一片暗黑,严老喊看不清殷周氏和两个孩子的脸。殷周氏和两个孩子,从后舱门看见的严老喊也是模糊不清,黑乎乎一团。殷周氏颤颤巍巍地小声说,老喊哥,俺听你的。严老喊说,把蜡烛点亮。殷周氏“哎”了一声,照办了。一粒豆大的光亮,水气一般慢慢撒播开来。船舱里的殷周氏渐渐清亮起来,殷周氏身边的两个孩子也渐渐清亮起来。船舱里的光亮是一种诱惑,引得岸上的官兵疯了一般,一次次往船帮子上甩滚钩,想扣住正在行驶的船。这就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了,必须马上把两个孩子放下去,让他们逃命,但两家大人,都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殷周氏交代闺女说,你跟龙龙现在是兄妹,这一刻过去,就是夫妻了。
凤凤低着头,红着脸,回话说,娘,俺知道。
严老喊交代儿子说,别再干这个了,上岸去,种庄稼。
龙龙抬头看着后船舱上面的父亲,回话说,大,俺知道。
这一带,把父亲叫做“大”。
殷周氏说,一个女人有了男人,就得一颗心扑在男人身上,你的眼里,你的手上,你的心里,只有男人的吃穿冷热。
凤凤慢慢地抬起头说,娘,你放心,俺会跟着俺龙龙哥好好过日子的。
严老喊低头看着船舱说,水上的这碗饭不好吃,也不能吃,担惊受怕不说,到头来还是一个家破人亡。
龙龙说,大,你放心,俺一辈子种庄稼,俺日后有了儿,也一辈子种庄稼。
殷周氏把闺女凤凤的一只手递给龙龙,龙龙双手接过来,紧紧地握住了。
严老喊还想说什么,只听“叭”地一声,一副十六爪滚钩拖着长长的绳索甩上来,一下子扣住了船。
官兵齐刷刷地站在河岸边,开始喊话了。
船家——船家!快一点儿靠岸,我们要上船检查。
严老喊答话说:官爷别急,俺这就靠过去。
说着,严老喊把握舵杆往河心轻轻地一推,船头斜斜地撇往河岸边。河岸处有一片芦苇丛,河水淹没一小半,留下一多半,正好能够遮住小划子。严老喊命令儿子说,你俩孩子快上小划子,先藏在这片芦苇里边,千万别出声!说着话,龙龙、凤凤已经从船帮子的豁口里滚落小划子中。殷周氏把两个包袱递到凤凤手里,把一条缆绳解开来,把小划子放下去。
这一年,龙龙十六岁,凤凤十五岁。
龙龙把缆绳系在一根竹竿上,使劲往水底下一插,小划子就潜伏在芦苇丛中不动了。严老喊一见,猛地从船尾跃起,一斧子砍断了滚钩上的绳索,将岸上的官兵带倒了一片。接着他猛劲把舵杆往河岸边一撑,船头打了个转,远离开河岸。
官兵们一边追一边大声喊话:大胆严老喊!官府正画影图形捉拿于你,你还敢顶风做案!想逃是逃不脱的,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或可免你一死。
严老喊不听,继续飞快地扳桨,船快速地向下游驶去。
官兵开始放冷箭,“嗖、嗖、嗖、嗖”,冷箭撕裂空气,一只只落在船上,落在河面。隐藏小划子的芦苇丛渐渐远去,模糊成暗黑一团。严老喊跟殷周氏说,你把船底的舱板砸开吧。殷周氏说,哎。殷周氏举起一把铁锤,“咚、咚、咚”,三下两下就砸开了一块船舱底板,一股水柱“哗啦”一声冲进船舱,把殷周氏打了一个踉跄。殷周氏跑出船舱,与严老喊一起站在后船头上。严老喊拿出一根绳子说,俺先把你捆在舵杆子上,再捆俺自己。殷周氏说,俺连水都不会凫,你怕俺不跟你走吗?严老喊就笑了。严老喊坐在船后舱上,两手死死地抱住舵杆子。殷周氏笑笑,就也学着严老喊的样子,坐下身子,两手死死地抱住舵杆子。
船舱里的水越灌越多,很快船头就阴到了水里边。
官兵们不追了,看出船上的异样来。
船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了,像是自己拼命地往水底下拱,又过了片刻,就听见“呼通”一声,整条船闷进了水里,桅杆像是一条小尾巴,在水面上摇了几摇,瞬间就不见了。官兵们一溜排站在河边上,呆呆地看着船只一点点沉没,直到河面恢复平静。
星星出来了,河面上亮闪闪的,龙龙、凤凤隐藏在芦苇丛中,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凤凤轻声喊一声,娘。
龙龙轻声喊了一声,大。
凤凤轻声说,公公,你老人家一路走好。
龙龙轻声说,丈母,你老人家一路走好。
河面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