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到钻井队劳动的高军,一边系着安全帽上的带子,一边疾步走上钻台,他接过范玉翔手中的刹把说道:“快下去休息,井口压力怎么样?”
“一切正常。”范玉翔说完,把手套递给高军。
高军踩了一脚油门,钻盘飞速的旋转起来。
范玉翔迈着疲惫的脚步,从钻台上走下来,刚一踏进值班室,就听电话玲响了。
他上前抓起电话,没想到电话是他师母山女从医院打来的,他对着听筒大声说:“嫂子慢点说……我听不清楚……”
山女在电话里提高了声音说道:“快……快转告高军,让他赶快来医院,向秀荣她……她不行了!”
范玉翔:“什么?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他回去。”
范玉翔放下电话,正要转身,恰好副队长魏大力穿着工衣走进来,一见范玉翔的表情,知道是出事了,急着问:“出什么事了?”
“唉!是这,高大嫂病重了,你赶快去告诉指导员,我去修咱那辆破嘎斯,这眼看天要黑了,没车可怎回去呢?”范玉翔说完,抓起手电筒就钻进了卡车底下。
魏大力几步就来到了钻台上,他抬手招过一名工人,换下了正在扶刹把的高军,并把他拉下了钻台。
“到底出什么事了?看把你急的!”高军一边摘下安全帽和油手套一边问道。
“你先别着急,范师傅正在修车,等修好了车就送你回去。”魏大力说道。
“到底什么事呀?”高军问。
“嫂子病重了。”魏大力说道。
“什……什么?”高军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快速来到了值班室门前。范玉翔从车底下钻出来,手里拎着刚刚拆下来的汽油泵,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水说道:“是汽油泵坏了,要等明天打报告领料才能恢复,要不……我跟调度要辆车,送你回去,我和大力也一起去。”范玉翔说着,就要进屋摇电话。
高军赶忙制止,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冲范玉翔和魏大力说道:“井上不能离开人,尤其是你们干部,这眼看要钻到油层了,你们要时刻注意地层压力,取好沙洋儿,防止井喷,我自己走回去。”高军坚定的说道。
“走回去?这雨都下来了!天也黑了……不行!还是要辆车吧!我们不放心。”魏大力也急着说道。
高军摆了摆手说道:“不要,现在单位车辆紧张,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谁都不用管,兴许这路上我还能碰上咱油田的车,到时候捎个脚儿就回去了,你们放心吧。”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范玉翔拦住,“等等”。
高军又停下脚步。
范玉翔转身从自己的列车房里,拿出一件雨衣,给高军披上,然后,握住他的手说道:“路上小心,千万保重!我们完井后立刻就赶到医院去。”
高军点点头,也将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笑了笑说道:“放心吧!你也保重。”然后又握了握魏大力的手,说了句:“保重。”这才转身穿好雨衣,打着手电筒,孤零零的朝荒野深处走去。
范玉翔和魏大力,一直目送着这位鬓发斑白的老领导、老战友,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之中。
魏大力转过身来,一拳砸在破嘎斯的车门上,愤然地说道:“我觉得……我觉得,这太不公平!”
范玉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拍了拍魏大力的肩膀,低低的说道:“你听说过柳河五七干校吗?大批好干部、好领导,都下放到哪里集中学习和劳动,就连铁人王进喜也挨斗了!”
“唉!这到底是为什么?”魏大力长叹一声,用血琳琳的手,戴上了高军的安全帽,转身走上了钻台。
令范玉翔和魏大力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二人这次与高军的分别,竟成了生离死别。
告别了范玉翔和魏大力,高军使劲儿裹了裹雨衣,拖着疲惫的身躯,迎着淅淅沥沥飘洒下来的冷雨,大步走向荒野。
三十里路要搁平时,也并不太远。早在革命战争年代,一二百里的急行军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他毕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何况是刚刚离开井口,抡大钳时出的汗还没有散尽,又遇上这冷雨天气,而且,松辽平原又多属湿地性质的草滩和盐碱地,一遇上雨,地面湿滑胶粘,根本无法行走。
可这一切对于这个饱经了无数风雨洗礼的汉子来说,都不算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在他面前没有困难而言。
不过,对于自己的妻子向秀荣来讲,高军的心里不免充满了内疚和惭愧,战争年代除外,夫妻不能相守那是正常的,可自从转业到了油田之后,夫妻虽然团聚了,可二人各自忙工作,几乎连面都见不着,尤其是自己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党的石油事业,从玉门转战到大庆,抛家舍业,这一干,就是二十余年。如今想来,他实在愧对于妻子和孩子。尤其是向秀荣病重住院这半年来,当然这半年也就是自己由党委书记,下放到井队任指导员的这一时期,他本来是有时间可以在工作间隙,搭车去医院看一看病重的妻子,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要以此证明,他对党的石油事业是无比热爱与忠诚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到医院,飞回到妻子身边儿,无论如何,他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他要跟她说上一句知心的话儿,或许是一句从未说出口的心里话。
想到这儿,他加快了脚步。
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手电筒由于进了水,灯泡突然憋了,眼前一片漆黑,高军苦笑了一下,把手电筒别在了腰上,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与汗水,低下头,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前走。
不久,他脚下一滑,四仰八叉的摔倒在地,眼前金灯银灯的乱窜,并且出现了向秀荣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那痛苦与期盼的眼神儿。
高军一股碌爬了起来,他在心里大声疾呼:秀荣——等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见你!他挣扎着,继续往前走。
山女一直忧心忡忡的守候在向秀荣的病床边上,望着这位好战友、好姐妹,尤其是向秀荣那被病魔蹂躏和岁月侵蚀的不成样子的脸,以及渐渐游离于人世间的孤独的目光,山女泪如泉涌。
向秀荣可是山女一生中遇到的最知心知底的好战友、好姐妹,同时也是工作的领路人、生产的好榜样。
自从1952年山女搬进玉门油矿开始,她们姐妹俩就一起创办家属管理站,后来又去东湖开荒种地,到大庆后又依然如此,直到现在,将近20余年的时光中,几乎一天都没有分开过。
回想往昔,这一路走来,她们二人也不知共同挨过了多少寒风苦雨,可她们姐妹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在劳动生产的欢乐与汗水中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此时此刻,眼看向秀荣这个坚强倔强的好伙伴儿,就要离开人世了,山女的泪水几乎一夜未干,一直挨到了天亮。
向秀荣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紧紧握着山女的手,张了张嘴,目光渐渐的黯淡下去。
山女知道她是要见她丈夫最后一面,可高军到现在还不见身影,再看向秀荣也只剩下胸口处还有一丝余热,四肢及全身都凉透了。
山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赶紧起身离开了病房,她匆匆来到住院部窗口,拿起电话摇通了总机,然后对着话筒大声呼喊:“快……快给我接1210钻井队。”
正在井口上纶大钳的范玉翔,听见队友喊:“嫂子又来了电话了!”他和魏大力一起,慌忙跑下钻台,来到值班室,抓起电话说道:“是嫂子吗?我是范玉翔,指导员他还没到吗?”
“没有哇!是这,向秀荣她……她快不行了!可高军还没到,这可怎么办呀!”山女流着眼泪说道。
范玉翔一听也急了,冲着电话喊:“指导员昨晚就赶回去了,可能是昨晚雨大,路上给耽误了,嫂子,你千万别急,我和大力一会儿就赶过去。”
“你们可要快呀!”
山女放下电话,刚要转身,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闯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