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史从现存文学史资料看,首篇以“咏史”命题的咏史之作是班固的五言古诗《咏史》。最早对班固的《咏史》进行评价的是钟嵘的《诗品》:“孟坚才流,而老于掌故。观其《咏史》,有感叹之辞”。而艺术上则评为:“质木无文”。钟嵘撰、陈延杰注《诗品注》卷下及《总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这里未涉及对《咏史》之题的释义。至唐六臣注《文选》,方于咏史诗的解题中有所涉及。如王粲《咏史诗》,吕向解题曰:“谓览史书,咏其行事得失,或自寄情焉”。《文选》卷二一“咏史”类,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文学总集选刊》,1993年。这里不仅对“咏史”作释义,还涉及咏史诗的两种体类,即隐括史传、以史为诗的正体或云传体和感慨寄兴、以史咏怀的变体或云论体。对这后一体类咏史诗,吕向在左思《咏史诗八首》、李善在张协《咏史诗》的解题中说得更具体。《咏史诗八首》解题曰:“是诗之意,多以喻己。”《咏史诗》解题曰:“协见朝廷贪禄位者众,故咏此诗以刺之”。清代学者何焯称为正体与变体:“咏史者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隐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抒胸臆,乃又其变。”《义门读书记》卷四六《文选·诗》之“张景阳咏史诗”条,中华书局,1987年。“题之咏史,其实乃咏怀也。”同上“左太冲咏史诗”条。清人刘熙载《诗概》云:“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日释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亦对“咏史”有释义:“咏史者,读史见古人成败,感而作之。”《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虽是承吕向之说,但文字叙述更清晰明白。清人贺贻孙在《诗筏》中评严延之《五君咏》时说:“咏史须如此切当简严,方称古人知己。”《诗筏》,郭绍虞、富寿荪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说:“咏史诗虽是意气托之地,亦须比拟当于其伦。”乔亿在《剑说诗》中说:“古人著书,皆有故也。作咏史诗,尚师其意。”《剑说诗》卷下,同上。此均本钟嵘评班固“老于掌故”之意,盖谓创作咏史诗要准确掌握和叙写史书所记古人事迹及意思。据以上诸多古人之认识及创作实践,咏史之义,可一言以蔽之,谓之为将阅读史传之感赋咏为诗者。今人对咏史诗所下的定义,与古人基本无异。降大任、张仁健《咏史诗注析》附录《试论我国古代咏史诗》,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施蜇存《唐诗百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四编第十章第一节《杜牧与晚唐怀古咏史诗》,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胡大雷《文选诗研究》第七章《咏史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刘若愚《中国诗学》中译本第五章《中国人的某些观念及其思想、情感的表现方式》,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那么,综合古今人的意见,咏史诗可简要定义为:直接裁取史传上的人物、事件作为题材而赋诗以歌咏之、叹美之、感慨之的诗歌作品。
怀古怀古与咏史这两类诗,以其基本内容都是写历史人物、事件而很接近,但又以其引发诗兴、赋为诗歌的触媒点不同而有区别。其实,唐宋之前,咏史诗与怀古诗的界线并不很严格,最早在《文选》上就表现出来了。《文选》编有“咏史”一类,其中谢瞻的《张子房诗》,李善解题曰:“沈约《宋书》曰:姚泓新立,关中乱。义熙十三年正月,公(刘裕)以舟师进讨,军顿留项城,经张良庙也。”又曰:“王俭《七志》曰:高祖(刘裕)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瞻之所造,冠于一时。”刘良解题曰:“晋末,宋高祖北伐,见张良庙毁,乃修之,并命诸人为诗。瞻时为豫章太守,遥以和此。虽是和诗,而实咏之。”案《艺文类聚》卷三六收录此诗而题作《经张子房庙诗》。诗之前半咏张良,后半颂刘裕。谢瞻虽未实际至张良庙,而其所和之原唱诸人乃经张良庙者,则原作内容,亦当如此。可见这些诗作,盖经古人遗迹——张良庙,睹物思人,引起诗兴,遂赋为诗歌。其写作材料已非直接取自史传,而是将平日沉入脑海的史学知识翻出来以为之。显然与阅读史书有感以为之的咏史诗不尽相同。然而,《文选》却将其与咏史诗收入同类,不加区别。不过,看以下诸作,怀古与咏史还是有区别的。卢思道《春夕经行留侯墓诗》:“遂令怀古客,挥泪独无踪。”《文苑英华》卷三〇六“坟墓”类。孙万寿《和周记室游旧京》:“闻君怀古曲,同病亦涟如。”同上卷三〇九“遗迹”类。杨素《出塞二首》之二:“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文苑英华》卷一九七“乐府”类。这些诗的诗题虽不标怀古,而诗中却明白说是写怀古。可见,怀古之作,必须有古代遗迹作媒介。最早在诗题中写上“怀古”一语的是陶渊明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论者谓此乃怀古之作,前首缅怀之荷丈人,后首缅怀之长沮、桀溺,皆隐居躬耕者。陶渊明撰、王孟白校笺《陶渊明诗文校笺》卷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陶渊明撰、王瑶编注《陶渊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陶渊明撰、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惟此二诗,盖陶渊明欲为归隐躬耕而以诗追怀古人并述己志,并非以睹古人之迹而兴作者,故咏怀的成份更浓。以“怀古”命题的标准的怀古诗,在现存文学史材料中,当以李百药《郢城怀古》一诗为最早。《全唐诗》卷四三。稍后有刘希夷的《巫山怀古》、《蜀城怀古》、《洛川怀古》,同上卷八二。及陈子昂的《白帝城怀古》、《岘山怀古》。同上卷八四。案《咏史诗注析》附录《试论我国古代咏史诗》云:“以‘怀古’为题,则始见于唐代陈子昂有《白帝城怀古》、《岘山怀古》两首。”
时隔十多年,作者又于一九九九年的《晋阳学刊》第五期上发表《关于咏史》一文,仍然认为:“‘怀古’字样见于标题的,则始于唐代陈子昂的《白帝城怀古》、《岘山怀古》两诗。”此说实误。即使以陈子昂与刘希夷比较,也可能是刘诗较陈诗为早。据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刘希夷生于高宗永徽二年(651),约卒于高宗调露元年(679)。而陈子昂约于调露元年方自蜀入京游太学,途中作《岘山怀古》、《白帝城怀古》。可见,入唐以后,咏史与怀古从诗题上开始有所区别,但还不十分严格。如李涉《怀古》一诗云:“尼父未适鲁,屡屡倦迷津。徒怀教化心,纡郁不能伸。一遇知己言,万方始喧喧。至今百王则,孰不挹其源。”《全唐诗》卷四七七。一点古迹的影子都没有,纯属咏史之作。又如晚唐周昙咏史绝句一百九十五首,除前二首外,均以人名为题,编集称为《咏史诗》,而胡曾有咏史绝句一百五十首,均以地名为题,自编集亦称为《咏史诗》。再如汪遵咏史诗集称为《览古》,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七四。其中既有以地名为题者,也有以遗址为题者。看来,唐人并未刻意划分。《文苑英华》卷三〇一“追述”类,其中多有咏史之作。又卷三〇六、卷三〇八、卷三〇九所收均有怀古诗,却细分为“坟墓”、“怀古”与“遗迹”三类。又卷三二〇有“祠庙”一类,亦为怀古诗。《唐文粹》卷一五有“怀古”类、“怀贤”类,后者乃咏史之作。又卷一八有“咏史”类。则北宋时也是大致区分而已。至元代,诗人方回为“怀古”释义曰:“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元方回编、李庆甲集评《瀛奎律髓汇评》卷三《怀古类》小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随园诗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沈德潜在《说诗语》中说:“怀古必切时地。”《说诗语》卷下,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据以上诸多古人之认识及创作实践,怀古之义,可一言以蔽之,经见古人之遗迹而赋诗以缅怀古人之事迹。今人于此,大抵亦然,参见上述咏史诗所注引之数家论著。那么,综合古今人的意见,怀古诗可简要定义为:登临目睹古代旧址、古人遗迹而赋诗以追怀往事、寄兴感慨的诗歌作品。
览古从古代诗歌创作实践上看,以此为题者,并非与咏史、怀古不同的另一类诗。其意有时指观览古籍,有时指游览古迹,所以,单单从诗题上看,往往不能确定所写为咏史,抑怀古?必须通读全诗,方可区分。以览古为诗题的作品,早在西晋就有了。《文选》的“咏史”类收入卢谌《览古诗》一首,吕延济解题曰:“尝览史籍,至蔺相如传,睹其志,思其人,故咏之。”这显然是咏史之作。如清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一四谓:“咏史有三体……为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张景阳之咏二疏、卢子谅之咏蔺生是也。”亦以卢谌《览古诗》为咏史之作。“览古”之题,《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有释义曰:“诗有览古者,经古人之成败咏之是也。”这显然是指怀古诗。陈子昂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诗序曰:“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全唐诗》卷八三。除第一首《轩辕台》外,其余六首以人名为题,却都是怀古之作。李商隐《览古》一诗,同上卷五四〇。盖览金陵之六朝遗迹而作。王士《带经堂诗话》卷四:“门人江子辰六淹贯古今……《览古诗》一卷,则康熙丁巳,适河东,行役道路之所作也。”显然为怀古诗。吴筠《览古十四首》均为览阅古书而兴发感慨的咏史之作,如其四云:“闲居览前载,恻彼商与秦。”又其五云:“吾观《采苓》什,复感《青蝇》诗。”又其十一云:“吾观太史公,可谓识道规。”同上卷八五三。孙玄晏有《览北史》三卷,杨维桢有《览古》四十二首。《宋史》卷二〇八《艺文志》别集类;《杨维桢诗集·铁崖乐府》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皆为咏史之作。可见,览古一语或谓览古史,或谓览古迹。那么,以览古为题之诗,要根据具体内容定其为咏史抑怀古,不可一概而论。张浩逊《唐诗分类研究》第七章《唐代的咏史怀古诗》:“怀古诗又称览古诗或吊古诗。”案此笼统地说览古诗就是怀古诗,似有不妥。又案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一一录吴均《览古诗》曰:“尝稽真仙道,清淑众烦。秦皇及汉武,焉得游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规后乾坤。崇高与久远,万物莫能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灵根。安期反蓬莱,王母还昆仑。”再,胡大雷《文选诗研究》第七章《咏史类》四《中古咏史诗形态的发展趋势》亦谓:“从卢谌《览古》形态而来的,如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与吴均《览古》。吴均之作实为游仙”。兹检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宋本《韵语阳秋》卷一二:“汉武好大喜功,黩武嗜杀,而乃斋戒求仙,毕生不倦,亦可谓痴绝也。李颀《王母歌》云……。吴筠《览古诗》云……。”乃作唐人吴筠诗。惟“”,影宋本作“祛”,“万物莫能存”,影宋本作“物莫能两存”。又检《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校宋明嘉靖刊本《唐文粹》卷一四上《古调歌篇一》有道士吴筠《览古十四首》,《全唐诗》收入卷八五三,此诗即其中的第六首,文字与影宋本同。惟“焉得游其藩”下尚有二句:“情扰万机屑,位骄四海尊。”又“荒淫伐灵根”下有六句:“金膏恃延期,玉色复动魂。征战穷外域,杀伤被中原。天鉴谅难诬,神理不可谖。”又“王母还昆仑”下有二句:“异术终莫告,悲哉竟何言。”可知此诗确为唐人吴筠作,而非南朝梁人吴均诗。只是宋人葛立方在引录时有所删节而已。先生未细审而误收,胡先生仍承此误,且又误咏史为“游仙”之作。
咏古唐人有以“咏古”为题之作,如刘禹锡《咏古二首有所寄》,前首咏汉武帝陈皇后事,后首咏汉光武帝阴皇后事。《全唐诗》卷三五四。又如李涉《咏古》,盖咏姜尚助武王伐纣,君臣际会。同上卷四七七。此均为咏史诗。但“咏古”一辞,后人更多的是作为诗评术语使用。冯班《钝吟杂录·古今乐府论》:“李西涯作诗三卷,次第咏古,自谓乐府。”案李东阳有《拟古乐府》之作,据其《拟古乐府引》云:“间取史册所载,忠臣义士,幽人贞妇,奇踪异事,触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忧惧,愤懑无聊不平之气,或因人命题,或缘事立义,托诸韵语,各为篇什。”知此以乐府体咏史,冯氏则称为咏古。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文选·诗》之“谢宣远张子房诗”条:“从衰周说起,议论剧有根柢,自神武以下,兼叙今事,盖咏古兼应教也。”此将怀古称作咏古。沈德潜《说诗语》卷下:“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微显阐幽之意。”下举王维《西施咏》、李东川《谒夷齐庙》等诗为例。此将咏史诗、怀古诗统称为咏古。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此以咏古指咏史。又卷五:“咏古诗有寄托固妙,亦须读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后觉其诗之佳。”下举卢雅雨《题李广庙》、自作《题邯郸庙》等诗为例,均为怀古之作。此又以咏古指怀古,张谦宜《斋诗谈》卷二《统论下》条:“咏古体,取古事,而讽谕己怀,不露声色议论为妙,然亦有用议论而妙者。”又卷五《李义山》条:“《北齐二首》,不说他甚底,罪案已定,此咏史体。”咏古体与咏史体相对而言,则以咏古谓怀古。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三:“咏古七绝尤难,以词意既须新警,而篇终复须深情远韵,令人玩味不穷,方为上乘。”下举陈元孝《题秦记》、陈刚中《咏博浪椎》、钱谦益《读汉书》等诗为例,咏史、怀古均有,则以咏古兼指二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此显然兼指李白的咏史、怀古之类作品。综合上述资料,咏古一语或指咏史,或指怀古,或包含二者,游移不定。盖咏史、怀古二类诗作,虽有所区别,却又很接近,且有许多咏史、怀古诗并不以咏史、怀古标题。故尔,诗论家以咏古一语具有概括性而用以代称或兼称咏史、怀古之类性质相近的诗作。
此外,唐人以“古意”为题之咏史诗,亦复不少,如王绩《古意六首》、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祖咏《古意二首》、常建《古意三首》、贺兰进明《古意二首》、孙《古意二首》、贯休《古意九首》等即是依次见《全唐诗》卷三七、卷七七、卷一三一、卷一四四、卷一五八、卷六九四、卷八二六。《文镜秘府论》谓:“古意者,非若其古意,当何有今意;言其效古人意,斯盖未当拟古。”《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凡以此题作咏史诗,正如沈德潜评左思《咏史八首》云:“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说诗语》卷下。故此类咏史之作多为数首联章之组诗,盖以古人古事抒写己情己意,可任意挥洒,无须专注一事一意。
唐人还有以“读史”、“览史”、“感兴”、“感古”、“感怀”等为题的咏史之作,随文命题,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