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尹念西扫地出门的尹国栋在一个小饭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刚才弄丢了一只鞋,现在裤子和袜子上都沾上了灰尘。
不一会儿,从小饭馆里出来了一个服务员,手里拿着苍蝇拍,跟轰苍蝇似的轰他:“去去!别在这坐着!”
尹国栋木然的回过头看了服务员一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上深刻的褶皱,他想要喝一点水。他肥厚的手在身上左掏又掏,终于在最隐秘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汗湿的纸币。
“矿泉水多少钱?”他问。
“三块!”服务员说。
尹国栋一愣:“超市里都卖一块五。”
服务员很不耐烦的拿手遮了遮太阳:“那你就去超市买呀,我们这儿就三块!”
“那…那不用了。”尹国栋犹豫再三,重新将那几块钱整理整齐,放了回去,“我这就走。”
“等一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给我一瓶冰镇啤酒,再拿一个杯子,拿到这里来。”
尹国栋低着头,听着声音自上方传来。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说话女孩白皙小巧的双足和纤细笔直的小腿。这样美丽的肌肤让他想起了自己漂亮的女儿尹念西,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他希望自己抬起眼睛看见的会是尹念西的脸。
然而却不是。
他抬起头,看见的是程思北瘦削的下巴微微扬着,五官逆着光。
小服务员爱看电视剧,虽说程思北名气不大,他也看着眼熟:“哎,你不是那个!”
程思北友好的笑了笑:“是呀,这是我们剧组的朋友,让他在这坐一会儿吧。”
“没问题!”服务员还是把程思北当成一个小明星的,“啤酒马上给你拿来,嘿嘿!”
服务员转身进了屋,程思北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表情不是仇恨的,而是怜悯的。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放在尹国栋面前。
那是一双干净朴素的旅游鞋,程思北轻轻地说:“先穿上。”
尹国栋没敢抬头看他,笨手笨脚的穿好了鞋。
冰镇啤酒和空玻璃杯被放在他身边,玻璃瓶底和水泥台阶发出一声清脆的“铛”,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过去衙门里的惊堂木。这么想着,他竟不知为何生出了一身冷汗,九月份的风里透着一股阴,一吹,好像把尹国栋吹没了半条魂。
“叔叔,我不是什么好人。”程思北平静的说,“但是伪君子好过真小人。尹念西想盼我死?早了。”
尹国栋慌忙抬起头:“她没有,她怎么会呢!她还是个孩子!”
“你当她是孩子…”程思北冷笑一声,“她当你是她爸吗?好像不是吧,好像钱才是她爸吧?”
“小北…”尹国栋试图解释,“西西跟你不一样,她小时候妈妈跟人跑了,我没本事,我…”
“跟我有什么关系呀?”程思北讽刺的问道,“她没妈!她没妈她害我干嘛呀?她妈又不是我拐跑的。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个孤儿,多少的单亲家庭,私生子女?怎么没见一个个都去害别人呢?说白了,就是让你给惯的。”
尹国栋忽的一下抬起沉重的脑袋看着她。
“你看什么?我说错了吗?”程思北一点也不怕,“尹念西如果变坏了,那就是你惯坏的。如果有朝一日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也是拜你的溺爱娇纵所致。我看她现在就离完蛋不远了,你不承认也没用。”
尹国栋又开始像个破烂筛子一样不住的抖动,嘴里半晌才吐出一句含混的:“小北,我觉得你变样了。”
程思北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对呀,我变了,我还会再变。怎么了?她能抢走别人的,我就不能夺回自己的?这是什么道理?以前那些哑巴亏吃了就吃了,可我总得活着吧?”
“小北,你爸爸走得早,我一直都当你是我半个女儿…”尹国栋说,“你能不能顾及往日…”
“少放这些没味的屁!”程思北却突然发了怒,“我他/妈不要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便宜爹!我告诉你,我是演戏的,戏子无义!从今往后,你们爷俩要是还在我背后戳脊梁,我连你都不会放过!”
尹国栋自知理亏,也就拿不出长辈的架势。
程思北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灰白的头顶,轻轻的说:“不管尹念西在你心里有多么宝贝,她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如果她就此收手,我也会既往不咎,否则…有她混不下去来求我的那一天。”
然后她蹲了下来,膝盖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刺痛异常,她却恍若不知,台阶上的冰镇啤酒瓶壁上有一串串水珠,正如此时汗如雨下的尹国栋。程思北拿起啤酒瓶,倒满一玻璃杯,然后看着白沫一点一点消沉下去,嘴角微微挑起,将倒好的酒搁回原处。
“这杯酒,算我谢你们俩,不杀之恩。”
她忍着疼痛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细尘,不再去看尹国栋。
坐在自己辛苦打拼赚来的那辆“奥拓”里,程思北忽然不知道该去哪,她可以回自己的出租屋去,可是曲番番不在,只有她一个人。
钢铁森林建筑的巍峨无比,然而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家,却又四海为家。
冷静了一会儿,她发动了引擎,向着目的地驶去。
宋明远拍完夜戏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所谓的“生活助理”,他觉得他自己生活可以自理,不需要助理,所以衣食住行都是他自己安排。
开着车从霓虹满布的市中心到宁静闲适的住宅区,他不禁感叹,同样的夜晚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场景,这个城市是多么的大呀。
还有人,像尹念西,年少成名多得意,像程思北,脚踏实地的奋斗也殷实,而像尹国栋,住的地方可能连热水器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电影《怦然心动》里曾有这样一段: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世人千万种,浮云莫去求。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车缓缓的驶进小区,宋明远默默地重复了一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他想起了程思北。
车又往前走了几十米,车灯前的画面渐渐清晰。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靠在一辆“奥拓”上,垂着脸,百无聊赖的踢着路上的人工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