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女冠李冶(即季兰)虽已弃置脂粉,闭门谢客,业已多时。但由于她过去在社交界名望响亮,官府怎会让她缺席不到?节度使府中的幕僚,早已派遣了缍色大轿登门接驾,鸨母也频频来催。李冶虽然假装患病,但也推辞不得,只好临时梳洗,略加修饰,就被众人拥护上轿而行。
在欢宴中,李冶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雍容华贵的气质,冠于同俦。即被一个节度使属下的隐名红员某州武将所看中,邀她前来侑酒。当然,这个武人见到李冶谈吐优美,姿态大方,文才出众,答对有礼,终于心中大悦。散席后,大部分长官大将都已告辞回去,那隐名武将也只得怏怏起身。临别,他问李冶家在何处,而她也不知对方已对她有了情意,就随口说出了她自己的住址。
乌程地区,忽来一群暴徒,排闼而人闭门谢客的李冶的居处。当时的人们都看到她是被劫贼强掳而去。
这件事却急坏了那个对李冶有好感的隐名武将,因他的府中正缺一个才貌双全的侍婢。他对她念念不忘,必欲得之而甘心,不料事与愿违,自己慢了一步,却被暴徒抢前捷足先得,把她掳走,使他万分愤怒。于是派人四出侦察,终于查出这是被节度使寿宴中的一个豪客所主使,而此人业已失踪,下落不明,无法捉到。
后来幸有一个富商通风报讯,得悉那豪客乃是太湖水寇的首领,在不久之前,乔装混入帅府,假冒贺寿宾客,见到李冶,惊为天人,就派手下多人,把她掳人太湖,去做押寨夫人了。
这位隐名武将得此消息,不禁大怒,拟立即发兵去剿太湖水寇,但此事终于被属下的僚属劝止,认为官方不宜为一个女冠而劳师动众,传扬出去,名声不甚好听,何况师出无名,仓猝行军,不一定能够消灭群寇,万一战事失利,必然会被节度使责怪,町能因此事而丧失前程,反为不妥。
最后只得让这个僚属出面,私自勾结那通风报讯的富商穿针引线,说服了寇酋,名义上是无条件释放李冶,其实是那不愿透露姓名的武将付出了一笔巨额赎金,而那官僚和富商除了从中捞取油水之外,还得到了坐地分赃的好处。于是李冶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悄悄地被送入武将的府邸,真所谓官即是寇,寇者商也。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陆郎是路人。李季兰是个弱女子,一切由人摆布,怎能抗拒暴力的侵制?
那时,陆羽已离开抚州,正在赣省各县考察茶事,忽然心血来潮,左眼不断地颤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暗想道:“莫非秀兰(季兰)遭遇祸事。”这当然是他与她之间两情相通,所以有此预感。
他回到旅舍,只带了轻便行李,随即赶赴驿站,雇了两匹良马,一匹自骑,一匹由马夫骑着领路,立刻起程,向浙江进发。
沿途细节,也不详述。他归心如箭,逢县过县,逢郡过郡,越山翻岭,过江渡河,早发夜宿,且不惜重赏马夫,拼命催他赶路。
到了浙江乌程李季兰的住所,陆羽急忙下马,也不叫人通报,快步走人房内,只见里面空无人声,四壁积聚了灰尘,显然人去楼空,此处无人居住已有多日了。
过了一会,一个女子进来,原来她是季兰的婢女倩儿。
那倩儿见到陆羽,犹如是重逢的亲人那样,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也不等待对方开口,立刻从身边摸出一张字条,双手呈给陆羽。
陆羽见此情形,心知这一定不是好事,连忙把字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由悲声痛哭。
字条上的字迹十分了草,显然是季兰临走时在匆忙中写的。字条上大致的意思是:忽来一批暴客,示刀威胁,企图强摅小妹,自料凶多吉少……本当一死以谢师兄,但这自由也被剥夺,因他们在旁监视……此生已矣,但望来世如愿……侍婢倩儿,随妹多年,身仳可怜,盼师兄为她赎(显然季兰心慌意乱“身”字未写出),以代小妹。
陆羽哭了一会儿,倩儿前来解劝,且准备了香茗和面水手巾,给陆羽解渴,以及洗净脸上的尘埃,一边倩儿诉述了季兰当时被掳的情形,她说:“不知从哪里来了十个强盗,手持钢刀,不由分说,要劫小姐,经过苦苦哀求之后,强盗总算肯让小姐暂留片刻。她写了字条,塞在奴婢的手里之后,即被强盗推出门去,推入轿内,飞奔而去。院小鸭母以及上下人等,个个远远避开,奴婢想拉住小姐,即被强盗一掌打跌地上,鼻血直流,只听得小姐在轿中大哭大叫,声音由近而远,直至消失……”
陆羽听了,又流泪了。
过了一会儿,陆羽领了倩儿,同到鸨母那边,要求为她赎身,对方甚为爽气,一口答应,他立即付清了赎金,并从鸨母手中接过了倩儿的卖身契之后,带着她走出妓院,吩咐马夫扶她上马,自己也骑上马背,挥手向送客的鸨母告别,一拉缰绳,开步就走,后面跟随着倩儿的马,以及步行的马夫,向苕溪进发。
陆羽到了自己的家,自有原来的侍童出来迎接,他打发了马夫,并且给了额外的酬金,后者千谢万谢,欢喜欣受,作礼而去。
陆羽到了家里之后,也不休息,就去向县衙有关方面打听季兰的情况,据告那批强盗个个本领高强,县里的捕头和巡兵不但非其对手,而且还被他们打伤了几个人,就耀武扬威地朝着太湖的方向遁去。接着又有乡人告诉陆羽,县里捕头和巡兵根本没有追捕强盗,而强盗也根本没有公然拒捕的事。
后来陆羽又专程到太湖旁边,探问了许多渔户船家,最后总算问到一个渔婆,她曾经看见十个执刀的大汉和一顶轿子,行色匆忙,搭上了停泊在湖滨的官船之后,立即开航,驶向太湖深处。
陆羽心中觉得奇怪,为什么太湖里的匪徒竟敢搭乘官船呢?莫非是官扮强盗,故意迷惑人心?
于是他决定再向官府和强盗两方继续查询季兰的消息。
当然陆羽是有头脑的,调查不会毫无目标,经过详细分析,他先排除了官方的文官,因为文官都是有学识的,决不会做出派人乔装匪徒,公然掳劫女冠的事。他屈指计算太湖流域的各个县衙刺史和太守,断定准也不敢如此无法五天,小题大做。
敢于这样做的,也许是粗坏武将。他们什么事都不预先考虑,往往想做就上做,做了再说。可是,他又想到:武将似乎也不可能会做那种傻事,因为当时各县郡正在用兵,地方上兵慌马乱,人心惶惶,谁有这种闲工夫去做?即使要做,也可堂而皇之,何必官兵假扮强盗呢?因而陆羽又排除了武将的可能性。
此外,那时地方官吏都已忙得内顾不暇,也不会为了强盗劫掳一个女道士的小事,而耽误他们嗣动军队的大事。所以陆羽认为前日那乡人所讲:“季兰被掳时,官方并未派人追缉”是合于实情的。
惟一敢做这事的,只有太湖里的强盗。他们以盗的身份,故意搭乘竹船,作为掩护,旨在混淆视听,扰乱人心,使地打官吏摸不出底细,未能及时缉捕。即使以后发觉他们是盗扮官,再去追捕,但那官船已经扬帆远去,迫不到了。
陆羽断定太湖强盗劫掳季兰,目的有二:是为厂钱,或为了色若是前行,事情好办,容易解决,若是后者,那就感到棘手了。两者相比,陆羽担心“季兰被掳去做押寨夫人”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强盗若是要钱,为什么他们不去劫持当地百万富翁而仅掳一个女冠?众所周知她是有色无钱的。陆羽想到这里,觉得心寒。
无论如何,陆羽一定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事实上,他仍旧假定“匪徒绑票是为了钱”的可能性,虽然这可能性并不大,他的心里还是时时刻刻抱着这一渺茫的假定,所以他不断地派人去问妓院的鸨母:“绑匪有否来放赎票的消息?”
半个月过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
陆羽感到失望,但他这条心依然不死。他几次想到乔装渔夫,到太湖深处的强盗窠里去私行察访,但倩儿、侍童以及邻人们都坚决劝他不可冒险,因为这是羊落虎口的事,去则有死无生。最后他只得付出高价,另派一个本村壮汉,冒充渔人进入太湖打听,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这壮汉去了多时,是凶是吉,没有消息,也不见他回来报告,这事又使陆羽忧虑。
不久以后,陆羽听到无锡官方捉到一批太湖的水寇,于是就专程前去,以便买通狱吏,向匪徒探听季兰的消息。可是到了目的地,却扑了一个空,因为那批歹徒,已被押赴润州。他匆忙赶到润州,可惜时间太迟,那批匪徒又被绑赴法场行刑。这事使他啼笑皆非,惟有叹息失望而已!
可怜的陆羽,为了季兰失踪,真是日夜忧思,心里牵挂着她,以致失眠。进餐也不按时,身体渐渐消瘦,精神大受打击,几乎失去了常态。由于到处探听消息,他不惜跋涉各地,凡是稍有线索可寻,一定不辞劳苦,要亲自去查,又不论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他也必然要去问个明白。结果,他往往徒劳无功,绝望而归。
陆羽因奔走劳苦过度,曾经患了大小三次疾病,幸亏倩儿在家悉心服侍,竭力照顾汤药和饮食,使他的病体逐渐复原,但健康的情况已不及过去那样好了。
他的侍童也很忠心,对于烹茶杂务都一手包办。他已深得陆羽烹茶的真传,常受主人赞许。
义过了一月,陆羽对于探听季兰的事开始减少,差不多已完全绝望了,但他对她依然怀念不已,永远不会忘记。他时常喃喃地埋怨自己不早些回来替她赎身,使他终身负疚,此恨绵绵,永无绝期。
建中年间,唐朝的藩镇成德、魏博、卢龙、淄宵等四州节度使造反,同时称王,并勾结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进兵长安,四出抄掠,京师震动。唐室派遣泾原等兵镇征讨,并由姚令言率兵五千到京,但因未得朝廷稿赏,军士在长安以东的消水地方叛变,鼓噪回军长安。德宗狼狈地出奔奉天(今陕西乾县)。叛兵进入长安后,立即拥护闲居京师的朱此为秦帝,旋改国号为汉。文武百官未及出奔。留在长安的多投靠朱此。未几,德宗得悉李怀光暗与朱此勾结,并拟进襄奉天,于是大起惊慌,连忙逃奔梁州避难。不久,唐室大将李晟收复长安,朱此、姚令言等率众西奔,先后均为其部下所杀。德宗重返长安,下诏赦免各镇节度使之罪。于是由悦、王俊武、李纳等各去王号,且上表谢罪,惟有李希烈及朱滔依然抗命,继续与唐室为敌。接着德宗又派兵讨伐李怀光,怀光兵败自杀,李希烈为部将所杀,不久朱滔病死。
德宗返长安后,徵治朱此及姚令的党羽,凡是朝中双节的官吏,不论职位大小,都治以应得的罪,遭到诛杀、禁囚、贬谪的人,为数甚多,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是受仇家陷害,含冤而死。
那时女冠李冶,也因其过去被征入宫时,曾受朱此垂青,也被人诬告,说:“风情女子李季兰曾上诗朱此,言多悖逆。”于是天了大怒,立即下旨,速追李冶来京。
不久,京师派来了饮差,要追那上诗叛藩朱此的李冶——季兰,这事使那隐名武将如闻晴天霹雷,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他慑于皇命,不得不忍痛将李冶——李季兰秘密地献呈钦差大人,押解京城,而当地的人们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一同事。
这个倒霉的隐名武将,人财两失,一场空欢喜。想起了人,则非常懊伤,想起厂财,则万分肉痛,而幕僚们在他的背后窃窃私语,传作笑柄,使他最为难堪。于是命令府邸上下,不许消息外泄,否则重责不贷。
对那个隐名武将而言,这址美人祸水。
对李季兰而言,乃是红颜薄命。
后来,京城传来消息,说:“女冠李季兰因曾上诗叛藩朱此,言多悖逆,被皇帝迫召人宫,责问她为何不学严巨川,写出“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那样的诗?于是他既小检验季兰上朱此的笔迹,以辩此诗的真伪,又不让她自辩解释是非,更不问青红皂白,立即专制地下令,把她扑杀,一代女诗人得到这样的下场,殊堪悲伤。
李季兰死于贞元元年(公元785年)。
季兰被太湖水寇掳走,是众目共睹的事,至于她如何由隐名武将出重金赎回,以及如何被皇帝迫入京城,则外界知道的人却不多。皇室派人来追,从长安到浙江,路途遥远,中间隔了一段很大的日子。追了季兰回去,也要过同样的时间。等到她被皇帝扑杀之后,消息传到浙江,又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当陆羽得悉李季兰的噩耗,已在她被掳数月之后,但他最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为水寇掳,而竟会在京处死的过程。当然后来他得到传闻,才明白原来是这样的一回事,大哭了几场。
陆羽不能与季兰结为夫妇,不但使他抱恨终生,而且也使天下的有情人共洒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