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月收租的时候,为着勘对租簿,登记,或者争论一些别的什么,许多毛脚毛手的田佃们走进这里来呼吸一下子,是可以的;不过,可不要让污秽的脚踏脏了地砖,不要用粗硬的手去触摸那——不管是在墙壁上挂着,抑或在台面上放置着的一切,而最要紧的是,不要忘记了这是一间雅静的“小书斋”,是专为着接待客人们用的!
这地方有些潮湿,屡次粉抹过的白墙壁上,正浮现了许多黑灰色的斑点,——但看一看那红色而洁净的地砖吧!单这洁净,就不是这村子中穷人家的屋子里所有的了,……就是那墙壁,也不怕它已经旧了些,老主人爱惜着它,宝贵着它,非有正当的用场,如悬挂四联,镜框和挂画之类,是不会把铁钉子随便钉上的,错钉了一根铁钉子——把它拔掉而遗留下来的小洞孔,是半个也没有。后壁上,有一幅油光面的洋画,不管好坏,但在罗冈村一带的地方,就少有了!这洋画,绘的是滨海地方惯常所能望见的——错落地排列着蓝的山,黑的石的近海的海面,恰好又是一条小河的出口,沿岸荒芜地长着比人还要高的长蔓,海和这长蔓接近,就变成了池沼一样的寂静而且驯服,天上散布着白边的云卷,太阳晶亮地照着每一个角落,——就在这个正午时分的空穆无声的场面里,有三个外洋的猎者,打着不同的勇猛可爱的装束,(注:《火灾》1937年3月由上海潮锋出版社出版。)用了最精警最确当的姿势,在阳光下闪耀着发火的枪尖,也不顾那小小的艇儿快要颠覆,正拼命地和六条巨大可怖的鳄鱼作着惊天动地的战斗。这画框上的玻璃大概每隔好几天总要由那老头子经手揩抹一次,很明亮,里面的画纸也要极力地保存得像新近一两天方才张挂起来的一样。洋画的两边是一副宣纸的对联,用了匀称地颤动着的手腕,在每个字的“落”或“拖”处拼命地使用气力,那是企图着要在这上面表现出执笔者的厚重的俸禄和寿数那一类的吧。文雅一点的客人们一到这里,必然地要舍弃了别的一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于这些字的书法的探究上,发挥了各人的宏论,以至说明了自己是有着怎样清高的志趣以及比别人不同的胸怀等等……靠着后墙,是一张朱红色并且有着金黄色的浮花纹的长台子,因为乡中春秋祭祀的仪仗是由那耆年硕德的老头子主持,所有仪仗中的用物都由他一家保管,老头子从那些用物中取出了一套,当为贵重的摆设物一样,摆设在那长台子的上面,这就是锡制的所谓“贡器”。两边各摆列着四张朱红色的四方木椅。靠左,有一张新式床铺,是从香港裙带路买回来的,油着黄色,很怪异,——总之在乡下,这些都是不常看见的东西。平时到这里来的客人,在邻里乡党中,大概都是有了地位的,他们之中,一些来自别处的——比其他的客人更有意义的人物也有;并且,在梅冷镇里送信的邮差,也是常到这边来的呢!
说到那邮差,那真是有趣得很。邮差送来的信,那封面大概总是这样写着,“海隆梅冷镇东都约罗冈村福禄轩交陈浩然家父安启”。接信的常常就是那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子——他很康健,头发白得洁净,像银丝一样;面孔肥胖;似乎刚才是喝过了酒,满面的红光,也没有带拐杖,——穿着白葛的长袍子,身边冲出了一只黄褐色的狗,又高大又强壮,面部倒凶得很,不过当守门的就是凶一点也不要紧,也很有些城市的气概,只是牙缝里呀呀的叫了一阵,不怎么吠。——这一天,那真是凑巧极了,福禄轩里正有许多客人在坐着。老头子应酬那些客人们,正当情意茏葱,非常融洽的当几,忽然受了那邮差的粗率的叱问声所骚扰,满座都几乎惊慌起来,像一巢黄蜂似的,嗡嗡的响。老头子出来了,站在门口,他的背后连二接三,正排列着不少的人头。
这邮差,穿的是平常人穿的衣服,戴的是平常人戴的帽子,只有腰边挂着的大皮包写着黄色的“邮政”二字。
他的个子很高,却并不驼背,也不怎么瘦;意外的是面孔很清秀而且白净,也许因为还没有胡子的关系。似乎是一个什么商店里的买手,当邮差并不是他的正业。他就是在这邮差的职务上毫不顾忌地或者用恫吓,或者用轻蔑——这样做了一点开罪别人的事也可以说不关重要,反正他就是丢了这个职务不干,也有办法养得活一家的妻子。不过他的声音虽然很粗率,因而也显得有点强暴,而他的态度却倒也很温和,而且很朴素。他脱下了草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的水蒸气,牙缝里像螃蟹似的嗤嗤地喷出了小小的白沫而且发响,仿佛在叫着,——热呀热呀似的,他掏出了那封预备要投交的信,看一看那低得几乎要和头额相碰的“福禄轩”的黄底蓝字的匾额,笑了笑把信交在那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接了信了。这刚才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的奇奇突突的事正有了段落,心里预备着接了这信以后又怎样的事,暗暗地呼出了轻松的一长气。不想那邮差的面孔突然变了色,像一个不懂信义的小孩子似的,一忽儿就反悔起来。
——且慢!且慢!他发出粗率而且强暴的声音,似乎说明着现在把这信交出去并不是他的本意。那末又怎么办呢?原来他是要把那封信讨回了来,因为有什么东西忘记了看。
没有问题,老头子无条件地把信交还给他。他拿了这封信,象着了魔似的,一味儿只管在信封下边的左角上看,情形非常的严重,几乎是一道命令,迫得他非低首下心地接受了下来不可的样子。
“国,民,革,命,军,……”他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下去:“第,×,军,第,×,师,第,×,旅……”底下还署着“陈国宣”三个墨笔字。
于是稳顿着站立的势子,倾侧着头,双眼凝望着远远的天边,带着仰慕的调子向老头子发问:“这陈国宣先生大约就是你老人家的公子吧?”
这声音似乎特别来得生疏,很不好懂。老头子的耳朵觉得很吃力,但是毕竟已经听了出来,于是情形由严重而进入了忙乱,——老头子拱着双手,对着那邮差又鞠躬又点头。
“是,……是!……先生!”
在极短的时间中保持着严肃的静默。
邮差把信再又交给了老头子之后,——好了,这严重,这忙乱,一切都安适地弛缓下来了。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起初还夹带着鼻音,后来是开着嘴巴大笑了,这笑声一下子变成了强烈而且洪大,声浪澎湃地从邮差那边涌进了福禄轩的里面,又从里面澎湃地涌了出来。
如今在座的,一位是隔邻不远的将军山村——在族谱上同一根源的宗兄弟陈大鹏。他跛了一只脚,残废了,作了单身的光棍,本来是一个不入正轨的家伙,但是有着令人畏惧的特点,他的身子结实,面孔清秀,额角高高地,一副眼睛是生得尤其锐敏,而态度却凶恶极了。他的气量很小,胸怀狭窄得简直是在起着磨擦的作用,喜欢无的放矢,几乎时时刻刻把自己陷入了孤军苦斗的局面,战死了,试问到底他遇到的敌人有多少,那恐怕是半个也没有!有时候他似乎自己正也切求着在这严重的战地里解脱下来,歇息一下子,常常变得和颜悦色,低首下心地向人家表白出自己所暗怀着的意见到底是什么,但是结果却把藏在心里的一点刚锐的气魄也干干净净的荡散了,更引起了一种紧张的几乎变成了痉挛的忿恨,因之他的身子一天天的敛收下来,到了四十多岁,比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还要矮些,——不过那“无的”的“矢”还要放,孤军苦斗的局面陷得比前还要深,他也许知道这下子正和紧急的关头相距不远,多一声言笑,多一分晦气,还不如不声不响的好些。所以当那屋子里的人们,看到那邮差对这陈姓的家门表示惊异的神情,——为着要对那有福分的老头子表示祝贺,正在张大着嘴巴,摇荡着脖子哈哈大笑的当儿,这就要请求大家的原恕了:他一生的确失去了所有的笑的机缘,——不过,这满屋子的莫名其妙的笑声还是澎湃地持续下来;为着不得已要把这不利的场合敷衍一下,他没有什么,只是对大家点点头而已。
隔了一会,笑声慢慢的静息下来,又加上了咳嗽,清嗓子以及吐痰等等的声音。直到情形确实地恢复了原状,那邮差也走远了。老头子这才请所有的客人们按次就坐,并且盛意地给他们各都斟了一杯茶。
“是的,万万不能迟误,应该立刻就预备好……”
发言的是这里罗冈村本村的地保陈百川,他说话的摇头摆脑,妄自尊大的态度,显然是对陈浩然那老头子取着抗拒或者争执的不以为然的气势,不过他已经突然的沉默了,……而另一边,却显得对那老头子的一举一动都体贴入微,当了人家的臣仆似的作着忸忸怩怩的怪样子,低声地对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说:“这老人家的眼力实在不坏呀,不用戴眼镜,却看起信来了!”
老头子当着众人的面前,把信开了,他的红色的面孔呈着微笑,鼻子里嗡嗡的作响,还在暗暗地点着头,——信里究竟写的什么,这个秘密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加以想象的吧?——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这样说:
“喔,不错,依你们诸位的意见是怎样的呀?”
这又和信里所写的并没有半点关系,已经是回到刚才大家所谈论的那件事的上面去了,——刚才所谈论的是在今年的清明节中,罗冈村陈姓的这一族,如何预备着到他们的一世祖的坟地去举行大祭扫的事,——不然就是因为他的心情兴奋得很,以为别的人们还是在那大祭扫的题目上大发议论,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怎样叫他自己也不能不深深地叹服的话,对于他们,恐怕还是一无所知的呢!
他于是把儿子的信又展开来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把大祭扫的事也暂时搁开不管,到了紧要的地方,就不自觉地摇头摆脑地念出来:
“儿以年少从军,荷蒙长官垂爱,于月之二十日,升任中尉书记之职……”喔,你看,他独自个叫了出来:
“现在就……又高升啦!”这时候的声音还很低,“人生在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得而患失,本非所有,失而虑得,于我独无,故以为路道之不可不修,而桥梁之不可不造也!”这时候,声音就非常响亮了,他感动得跳了起来,“唉,这孩子,你看,他说的话是这样好……这样和我的心意一无二样……”
这边的陈大鹏突然从静默中暗自紧张起来,正想对于这样的议论有所策应,而地保陈百川却已经抢着说:
“国宣哥我顶知道了,那一次是什么日子呀?他和我两人在同安居喝酒,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有这么高,一副眼睛委实生得利害,像猴子一样,现在听说他们的军队住在宾隆,是吗?从省城到宾隆,有七日的水路,还要经过上杭,武中;韩江口的水实在是顶急的啦!”
“什么?韩江口的水?”老头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高深优美的思维受了骚扰,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喔,你懂得什么?一件事要是让你懂得,那就糟了!我几时看见你的儿子,——哼,不说还好,说起来教我头痛!——你对他一点教育也没有!他也不对我点头,还在背后骂我,说我分给他的钱太少了,那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他买了一只鸟,——又是他自己问我要鸟不要,我叫他把鸟拿来吧!
他说,那是多得很;其实他手里哪里有什么鸟,还不曾到树林里去捉啦!一到树林里去,不晓得捣坏了多少鸟巢,并且把鸟蛋也带回来,问我要不要买他的鸟蛋,混帐,难道我是一个无赖汉,动辄就吃这吃那的吗!那末我分给他六个铜板,买了那只鸟,立刻放了它,我一手就不知放过了多少只了,而他从此以后却更加残暴起来,把前后左右的鸟种都灭尽了,现在还有一只斑鸠,会在屋顶上口谷咕口谷咕的啼着的吗?我就再也听不见!还有土金的儿子阿庚,唉,这孩子简直坏透了!你道怎么样,——有一天,我看他捉了一只乌龟,故意要带到我的面前来啦!——叫我看,我说,这乌龟的寿命长得很,何苦把它杀掉,劝他卖给我,这样分给了他一个角子,又把那乌龟放掉。不想第二天还没有吃早饭,他突然竟一连带了三只来了!这样我分给他六个角子,每只提高了一倍的价钱,又劝他学学好心,要是我手头有《地母经》,我还要送一本《地母经》
给他,教他念念。不想刚刚到了这天的中午,他带来了五只,——我简直没有法子,只好分给他一块的价钱,心里实在不好过,我对他说,这银子要是拿去买衣服穿,这衣服是要自己着起火来的呀!还有阿兴的儿子,他比较有点傻气,什么都捉不到,却捉到了一条蛇,——想想看,要把这条蛇杀死,我又不忍,不然又恐怕留了它害人,这样分给他六个铜板,叫他把蛇带到远远的地方去,——但是下一次,他又有一条蛇捉来了,那是一条顶毒的饭铲蛇……”
“要是我得到了一条蛇,那就好了!”地保有意捉弄似的说,“我要把它剥皮,去骨,用几粒米合着它一起烧,如果米变了黑,这蛇就真的有毒了,不然米还是白的呢,那就要快些给它加了一点‘茨实’上去!”
“百川兄,你吃过老鼠没有?”另一个又是坐在他的身边的这样说。
“老鼠是比蛇还要好的货色,不过杀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它的大腿里面有一粒蓝色的胆,如果这胆不摘开,你就最好不要吃它!”
对于那老头子,这些关于蛇和老鼠的吃法的问答,简直是刺耳得很,——没有法子,只好暗暗地断定这些人,如果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后代发达的话,那就再修行十世,恐怕也没有一个会达到他的儿子国宣那样的地位!
他把手里的信折起来藏好之后,对了,凡事不要多嘴,什么都不必说,因之他只能够切切实实地和他们共同决定了大祭扫的日期,以及应该及早预备的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话,却还是深深地使他叹服着,——从此以后,他的身体会更加康健精神,会更加爽快,那末有什么可以挂虑的呢?他应该一心一意的去多做一点好事,而况世事反复,年情不好,正也希望有钱有势的人们时时发些慈悲,多施一点恩惠!
二月十九日,是决定了的到他们一世祖的墓地举行大扫祭的日子。罗冈村以及隔邻将军山姓陈的一共有七十多户,各户看所有的丁口多少,决定参加大祭扫的人数,大约每五人占两人,不过也不怎么严格,多去一两个人,或者在路上顺便把自己的亲戚也带着一同走,是没有人会来干涉的,而且无论老少男女都可以。这样的大祭扫,大约每隔十年才有一次,可以说是一个最快乐的大节日,全族的人要特别在这个大节日热闹一阵,是不足为奇的;为着要使这个大节日在形式上来得堂皇一点,并且利用这堂皇的形式在他们的祖先的墓前表现出这后世子孙所有的荣贵和光耀。梅冷镇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至少也得请他们一两位到来参加,还有隔邻水溜口乡——陈国让(正是陈浩然的大儿子)所主持的国民学校的学生,恰好在最近编成了童子军,童子军的制服、棍子、麻绳、小斧、营幕以及军号、军旗等等都已经购置齐全,一共有一百二十五名左右。陈浩然那老头子当日在筹备这大祭扫的会议上,就曾经对大家提议过:
“如果我们能够请童子军也来参加,那是好极了!一路上,童子军穿着一律的制服,吹着喇叭,扛着大旗,由俺的国让带领着,走在我们这一大群人的前头,那岂不是要把沿路一带的居民都惊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