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大城市后我怕回家。不是家里缺温馨,也不是邻居不欢迎,而是道阻水长路难行。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走,车窗像电视彩屏,不断变幻着城乡美景的蒙太奇,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三幅路图。
羊肠通“墩子”
外婆家住在海滩的“墩子”上,通往外面的是一条羊肠小道。外公姓张,从南通来此地的制海盐的师傅,据说是张謇的第五代孙子呢。外婆是晚清台城(东台)一秀才家的二姑娘,由于家道中落,下海种棉花,相遇张师傅,成了盐老板娘。这些家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妈妈告诉我的,当时我刚龀牙。所谓墩子,是为防止海潮侵袭而筑的,比周围地势高五六米的土台子,住房就建在它的上面。中学时代,学习叶圣陶《苏州园林》一文时,知道“榭”是建筑在台子上的房子,我就想,外婆家的房子,可以叫做“海榭”了。不过我出生的时候,墩子四周已没有海潮,只有一片无垠的平坦的大草原,远处的“墩子”像大海里的岛礁,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在绿涛里荡漾。制海盐的工具被改成农具,有的成为我弟兄俩的玩具了,晒大籽盐的长方形木框做了床板。家前屋后有五条羊场小道,东南方向的通向吃水塘,正南的连接一个农庄,西南的那条通往菜地,西北的通往草垛,东北的一条连接邻居家。若能像孙悟空那样,跳到高空鸟瞰,外婆的墩子和草田里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好似一只大蜘蛛伏在蛛网的中心。羊肠小路的宽度是多少,我量过,三十五厘米,是单人走路时候两脚之间的外距。初学自行车的人是无法在它的上面行驶的。草田里有横七竖八的港子(小水沟),一下雨别说骑车,就连徒步也呒没办法。
田埂连“茅庐”
爸妈家住在乡村农田里,出门是田埂。爸妈解放后混了个城镇户口,但熬不住六十年代的饥饿,又“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了,主动要求“下放”农村,来到范公堤东的一个人民公社安家落户,种庄稼,免于饿殍。考虑粪水等肥料便于送到庄稼地,房子建在农田中间。向东的田埂通往大海,向南的大概是公社,朝西的方向是黄海公路,北边是一条大河。靠近住宅的那段阡陌特别难走,晴天吃灰尘,阴天踩泥淖,像融化的膏药,一步一个脚窝。有一次三洪爆发,田野被淹了,包括我的家,那天晚上我是坐在床沿洗脚的,水是床下渗进来的雨水。让我刻骨铭心的是,父亲病重请人用门板抬送医院抢救,就因为这难走的田埂,拖延了时间,死在田野上……
康庄门前过
我和我哥“辍耕于垄上”,酝酿着“鸿鹄之志”,终于在八十年代末考取苏州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镇上工作,住宅自然接近马路了。但连接大道的是一段几十米的窄土路。妻子抱怨道,“从北京回家,几千里路都不需要下车,可是到了家门口却坎坷难行”。不久的一天,家人正在吃饭,突然屋后“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不一会儿,挖土机挖开一条“河”来,说是筑路通往各村。这下好了,大马路真正通到家门口了。现在,我的家前屋后,是四通八达的大衢了。向东可以去美国,往南通南极,向西上西藏,向北游北京。
那天,我女儿从省城高校放假回家。说是上午八点上车,中午我没有做美味,据经验推断,女儿傍晚才会到家。哪知,还不到十二时,我朝外一望,门前多了一道门,是汽车门,门里跳出我女儿,神啦!天下掉下个女儿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傻笑起来……周围的旅客不知为什么,朝我张望和细察。毛病!人家开心管你什么国事?你们刚才不也在哈哈直乐嘛!“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记得有位古代诗人说过,“近乡情更怯”,当年听老师讲解,满有道理的;前些年回家路难走,我找到了一种具体的解释;但现在我却犯糊涂了,觉得这个“怯”字,一点也不确,是个败笔,我要为之斧正,改成“近乡情更切”,归心似箭嘛。心里偷乐,忍不住唱起歌来:“我的故乡并不美……”
(《现代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