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复三年（903）正月甲子日，李茂贞拱手将唐昭宗送出凤翔城，标志着凤翔劫迁失败，也宣告李茂贞“挟天子令诸侯”时代的终结。随着朱全忠汴军的撤围东还，李茂贞陆续收复凤翔周边的关中失地，包括彰义、天雄、感义、静难、保大、保塞、义胜等镇，实力仍相当可观。天佑元年（904）四月，朱全忠以李茂贞屡侵京师为由，将唐昭宗劫持到洛阳。同年六月，李茂贞以“迎请天子舆驾”为号召，联合王建，并传檄各镇合兵征讨朱全忠。朱全忠被迫放弃鄜坊，退兵同州，主动收缩战线，从此双方的实际控制线稳定在同州、长安一线。“时李茂贞、杨崇本、李克用、刘仁恭、王建、杨行密、赵匡凝移檄往来，皆以兴复为辞。”其中李茂贞、王建、李克用俨然已结成反对朱全忠的三头同盟。
天佑四年（907）四月，朱全忠改名朱晃，正式篡唐自立，改元开平，建国后梁。“是时惟河东、凤翔、淮南称‘天佑’，西川称‘天复’年号，余皆禀梁正朔，称臣奉贡。”时代由此正式进入了五代时期，五代多元政局正式形成。群雄纷立格局并没有改变，仍是晚唐地方割据的延续。其中，朱梁的实力最强，在北方与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呈三足鼎立之势。而唐朝的篡灭，后梁的立国，也最终冲破了其他地方诸侯的心理底线，名义上天下一统的政局彻底打破，地方分裂的意识迅速滋生，随着南方各地割据者称帝称王建制，李茂贞也开府自立，正式建立偏霸政权，史称其“开岐王府，置百官，名其所居为宫殿，妻称皇后。将吏上书称笺表，鞭扇号令多拟帝者”。因李茂贞始终没有称帝，只称岐王、秦王，两王之号在历史上都影响巨大，故笔者将其割据政权称之为秦岐政权。
（第一节）政权体制
李茂贞既然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建立了政权，那么其统治体制的构成就成为我们关注并亟待探讨的核心问题。笔者认为，李氏秦岐政权实际存在着两套统治体制，一为藩镇体制，二为王国体制。前者实际上是唐末藩镇体制的延续，是在凤翔镇基础上形成的一整套非常成熟的藩镇统治结构，包括使府、幕职、衙军、镇军等各个系统。此外，凤翔镇在这个时代还更多的带有强藩色彩，不仅代表一个藩镇，而且还是一个地方藩镇势力集团。因此，凤翔镇又表征为强藩统治体制；而王国体制则是凤翔镇及其势力集团走向割据自立的产物，表现出独立王国的种种特征，这是一种特殊时代变种的政权模式。藩镇体制和王国体制两种统治形式交织混杂，前后以李唐亡国李茂贞开府自立为标志，两者都带有晚唐五代时期武人政治的鲜明特点。
一、藩镇体制
在狭义上，李茂贞割据政权的藩镇体制是指凤翔镇的藩镇统治形式。研究凤翔藩镇体制，不仅可以总结这个时期藩镇统治形式的共性，还可以反映凤翔镇的个案特性，了解这个时期多元政局的多样性和特殊性。
（一）唐五代时期凤翔镇沿革和特点
唐至德二载（757）置兴平节度，领岐、陇、金、商四州。上元元年（760），置兴凤陇节度使，后改名凤翔节度使，凤翔藩镇由此正式设置。次年，以凤翔节度使李鼎兼任鄯州刺史、陇右节度营田等使，开始兼领陇右节度。此后渐成定制，因此，凤翔节度使又称凤翔陇右节度等使、凤翔河陇节度使、凤翔陇节度使。
对于凤翔镇长期兼领陇右的统治体制形式，笔者称之为二元一体的方镇统治体制。这是凤翔镇最为显着的特点之一，以致凤翔节度使与陇右节度使长期并称，习惯称为凤翔陇右节度使。这种特殊藩镇体制的形成乃是因为唐代宗广德（763-764）以后陇右之地尽为吐蕃所占，朝廷为不忘收复失地，仍然保持了陇右节镇的编制，而以凤翔节度使兼领。其间，唐廷还有过以陇右节驻陇州或秦州，又治普润县的尝试，都十分短暂。在统治形式上，陇右节度使虽然被凤翔节度使兼领，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节镇编制，如幕府官和藩镇军等系统，与凤翔镇形成了一体二元的特殊格局。如陇右失陷后，陇右兵马使、陇右营田判官、陇右经略使等职官名目仍在史籍记载中不断出现。《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也云贞元十年（794），唐德宗置行秦州于凤翔普润，设陇右经略使治普润，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又将这支势力改名为保义军，不久废之。可见，陇右镇在一定时期内是拥有一定武装力量的。只不过此后陇右镇就变得名存实亡，逐渐省人凤翔藩镇体系之中了。这种二元一体的方镇体制是特殊时代特殊地域的政治产物，仅存于唐朝京西北个别藩镇之中。泾原节度使长期兼领安西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也是相同的案例。
自凤翔镇设置以来，长期领有凤翔府、陇州二州之地。凤翔府为凤翔镇治所，在唐代地位崇高。它本为隋扶风郡，唐武德元年（618）改为岐州，天宝元年（742）改为扶风郡；至德元载（756）改为凤翔郡，至德二载十二月置凤翔府，称西京，与京兆（中京）、河南（东京）、太原（北京）、蜀郡（南京）并称五京。上元二年（761），停凤翔西京之号。宝应元年（762）复以凤翔为西都（京兆为上都，河南为东都，江陵为南都，太原为北都）。陇州mm，本隋扶风郡之淠源县，唐武德元年（618）改为陇州，天宝元年（742）改为汧阳郡。乾元元年（758）复为陇州。五代因之。
凤翔镇的辖州也曾出现过变动。唐建中四年（783）分陇州置奉义节度，但不久又并入凤翔镇；大中四年（850）兼领秦州，至大中六年（852）罢。乾宁二年（895），李茂贞占据京兆奉天县，改设乾州。之后，李茂贞在凤翔管内又增设良、应、信等三州；后又以陇州华亭县置仪州。天复元年（901），李茂贞在陇州置保胜军节度，后梁贞明二年（916）罢归凤翔镇。后唐长兴元年（930）四月改凤翔管内应州为匡州，信州为晏州；六月罢良、晏、匡三州，复为军镇。
凤翔镇在地理上控扼陇山，下辖散关、大震关等诸多军事要塞，西抗吐蕃等外族势力，南扼关中之入川要道，具有极其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凤翔镇在中唐以后一直处于唐蕃战争的前沿，肩负着扞御吐蕃、拱卫京师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京西北藩镇领袖，被称之为“国之西门”。而且，凤翔镇地处关中西部枢要，位近京畿，距离唐朝政治中心较近。凤翔镇所辖部队皆是边兵，与吐蕃长期作战，俱乃百战之余，训练有素，骁勇善战，战斗力极强。正因为凤翔镇与凤翔府在中唐以后具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所以凤翔藩侯大都由重臣名将出任，中唐名将李晟两代三人都曾出任过凤翔节度使，藩帅由此出将入相。当时，凤翔与淮南、剑南西川等三镇并称为“宰相回旋之地”。这些无以伦比、得天独厚的政治、军事、地理优势注定了凤翔镇与中晚唐中枢政局具有极为密切的关系。这都是李茂贞此后得以干政称霸、割据自立的条件。
（二）凤翔藩镇系统
唐五代藩镇分为两大系统，一为使府幕职僚佐系统。节度使府的幕职官有司马、副使、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客将等等。这些幕职官在李茂贞时代的凤翔使府中多曾出现过。《全唐文》卷八三二钱翊《授窦回凤翔节度副使、崔澄观察判官、韩僵节度掌书记等制》所见幕职官名最多，之中有节度副使、观察判官、掌书记等名。《旧五代史》卷二十《刘扞传》则云：“天复三年（903）正旦，宋文通（李茂贞）令客将郭启奇使于太祖。”则有客将之名。可知凤翔藩府僚佐的完整和系统性。
李茂贞虽然不重文治，在其很长的统治时间内，士人在统治结构中的作用十分有限，地位也远远没有武人那样显赫，但凤翔幕府还是网罗了不少人才，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凤翔镇判官王超。《十国春秋》卷四四云：“是时岐王茂贞用王超笺奏，言伪而辨，高祖绝爱之，颇以（王）保晦与之匹，称日二王。”《北梦琐言》卷七《王超笺奏》也云：“唐末凤翔判官王超，推奉李茂贞，挟曹马之势，笺奏文檄，恣意翱翔。”他与后梁敬翔、幽燕马郁、华州李巨川、荆南郑准、钱塘罗隐，魏博李山甫等齐名于天下。”还有晚唐名士常梦锡、王仁裕等人，俱曾为秦、陇从事，列为凤翔藩府，以文采闻名一时。
二为藩镇军事系统，包括亲军、衙军（牙军）、镇军等。李茂贞割据时代的藩镇军事系统由于史料残缺之故，目前仅能通过史籍中记载的少数几个职官名称窥其端倪。李茂贞三个儿子李从曮、李从昶、李从昭相继出任凤翔衙内都指挥使，李茂贞假子李继远曾任凤翔中军指挥使，可见凤翔镇当有衙军（牙军）、中军的设置。史籍中屡屡出现“凤翔将”之名，如李继宠、李彦巢、李继钦、李继宁等人，虽然称谓笼统，但当为凤翔藩镇军事系统的各职级军将。州镇军系统则主要以防御使、刺史统兵，李茂贞多以宗族、假子任之。
二、强藩体制
凤翔藩镇体制在广义上应该将李茂贞父子代表的凤翔势力集团视为晚唐五代时期的一个强藩势力。在晚唐五代时期，强藩体制至少应该具备以下几个特征：
首先在核心领导层面，强藩应是一个地域集团的首要领导人物。例如，河东沙陀集团的李克用父子、宣武汴梁集团的朱全忠、西川集团的王建等。这个灵魂人物虽然以一个藩镇或兼领数镇的节度使的面目出现，但他却是所谓的强藩，是这支政治势力的首脑。在晚唐失去天下共主的态势下，强藩就是这个地域势力集团的凝聚力和共心力。李茂贞显然是凤翔强藩势力的核心领导人物。
其次在统治结构层面，强藩体制应该包括主镇、属镇、附镇等三个层次。主镇是强藩的根据基地和统治中心，应是在唐末已经得到唐廷册授，取得广泛承认，并以此为基础通过不断兼并扩张，发展壮大为强藩。主镇及其治所可以成为强藩实力的代名词，主镇如河东、西川、淮南，治所如汴梁、晋阳、凤翔等。属镇是由强藩直接控制统辖的方镇，节帅由强藩委任，事关属镇生命线的政策方略、人事任免、财政收支和兵力调配等方面也由强藩直接掌握。属镇具有很强的依附性。附镇则具有相当的独立性，节度使可世袭或由内部军将推举，拥有一定自主的决策权、财政权、人事权和自己的部队，甚至还可拥有自己的属镇。附镇只需要在政治和军事等重大事件上听命于强藩，与主镇共进退即可。如晚唐朱全忠以宣武镇为主镇，忠武、宣义等为属镇，魏博罗氏、灵武韩氏等皆为宣武附镇；李克用以河东镇为主镇，振武、昭义等为属镇，义武王氏、河中王氏等为附镇。附镇既是强藩笼络的对象，又是兼并的重点。
再次在政治行为层面，主镇、属镇、附镇等大小方镇又组成一个较为紧密的政治集团，听命于强藩。如晚唐五代初的晋、汴（梁）争霸，李克用父子和朱全忠父子动员了所有属镇、附镇的全部力量。李茂贞曾多次联合附镇和属镇联名奏请干政，或共同出兵武力干涉或兼并他镇以及抵御外敌等等。
但也需要指出的是，附镇不同于属镇，它与主镇间的关系并不稳固，涉及关键利益之时也会出现动摇甚或倒戈之行为。正因为附镇的这种不稳定性，所以附镇在强藩主导下的走势就是或者变为依附性更强的属镇，或者摆脱羁縻，依附于其他强藩。晚唐强藩体制下的主镇、属镇、附镇统治层次是这个时期多元政局的重要特征。
自李茂贞发迹，他连任凤翔节度使长达三十八年，其间他以凤翔镇为基础向四周扩张，通过干政表请宗族、假子、亲信出任属镇和附镇节帅或以直接武力兼并等手段先后控制过大小十几个方镇。李茂贞作为强藩和凤翔镇作为主镇这一点是无疑的，而其属镇和附镇则在不同时段是不同的，具有动态的特征，与其势力盛衰及其统治地域的变迁有着直接关系。凤翔镇作为强藩，最为稳固的属镇是泾原彰义军、陇州保胜军、秦州天雄军等镇，几乎与凤翔镇相始终；李茂贞还长期占有邠宁静难军、鄜坊保大军、延州保塞军、山南西道、洋州武定军、凤州感义军（利州昭武军）、耀州义胜军等镇，时间都在十年以上，有的几近二十年。凤翔镇主要的附镇有王行瑜时代的邠宁静难军和同州匡国军，韩建时代的华州镇国军、顾彦晖时代的剑南东川等镇。李茂贞无论是干预朝政、勒兵逼宫，还是攻打山南、抵御外敌，王行瑜、韩建等附镇都在政治和军事上给予了重大合作与支持。
强藩体制是晚唐五代时期特殊的一种政治模式，是这个时期多元政治格局的具体体现和重要表征，值得我们进一步注意和探讨。
今笔者通过表格统计得出凤翔强藩体制下不同时期的属镇和附镇，以求直观展现李茂贞父子秦岐政权割据时代不同时期势力范围的变迁。
三、王国体制
李茂贞早在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就被封为秦王，此后转封岐王，后唐立国后又封为秦王，但李茂贞始终没有称帝，是否可称为王国体制呢？传统学界对此也颇有争论，大多史书和着作都对此未作深究，不置可否。其实，李茂贞是由藩镇割据体制逐渐过渡到王国体制的。’
晚唐自景福年间（892-893）以来，李茂贞不听朝命，自专全权，早已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但其王国体制名义上的确立是在朱温篡唐、后梁立国的开平元年（907）。根据史载，李茂贞“开岐王府，置百官，名其所居为宫殿，妻称皇后。将吏上书称笺表，鞭、扇、号令多拟帝者”。《旧五代史》卷一三二李茂贞本传则云：“开岐王府，署天官，目妻为皇后，鸣鞘、掌扇、宣词令一如王者之制，然尚行昭宗之正朔焉。”《新五代史》李茂贞本传云：“称岐王，开府置官属，以妻为皇后，鸣梢、羽扇、视朝出入拟天子”。但史籍中也有不同意见，如《新唐书》卷二一八《沙陀传》就云：“（王）建又劝茂贞王岐，茂贞孱褊，亦不敢当，但侈府第、僭宫禁而已，建、（杨）渥乃自王。”分析上述史料，笔者试对王国体制从如下几方面论证之：
（一）开府自立
开府之说在唐代开始于武德四年（621），唐高祖认为李世民立下不世功勋，于是加号天策上将，开府置官。到五代十国时期，马楚政权也保持着开天策府的一套职官系统，马殷在开平四年（910）向后梁提出开天策府，置官属的要求，后梁遂加马殷为“天策上将军”；到马希范时代，后晋朝廷在天福四年（939）加授马希范“天策上将军，赐印绶，开府，置官属”。可见，唐五代时期，都有开府置官的事例。一般而言，开府所置官属包括左右司马、都尉、军使、押牙等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