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海鸟偶尔用小脚丫轻踏浪尖,偶尔又互相追逐嬉戏,它们生生世世站在烟波浩渺的舞台上,从来不因台下没有观众而停止舞蹈,就像旷谷中散发着幽香的兰草、山谷里静静绽放的野百合以及崖边灿烂的黄草菊。
偶然在一个幽兰吐香的午后,我听见母亲和我女儿在隔壁房间断断续续的几句对话。
“你妈从小喜欢唱歌、跳舞、画画,每次去你舅姥爷家,都会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叫你妈唱了一首又一首。”“不会吧,姥姥,我从没听妈唱一首完整的歌,也没有见她跳过舞,甚至可以说我妈很讨厌跳舞。”“是真的,姥姥没骗你。你妈文化程度不高,参加工作后始终没停止过学习,你看你妈那满满的一抽屉荣誉证书就知道了,现在你妈又长本事了,写的好些文章都上了报纸。”
活到四十多岁,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母亲夸奖我,一时间竟哽咽难语。
还清晰地记得母亲把锄头忘在田间,却浑然不知。她只顾匆忙洗去发间的汗渍,拂去背上的尘埃,跨上自行车飞也似的去看演出。演出的舞台是一个用夯土筑起的台子,演员是一群十多岁的孩子,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们来自乡里的十几所学校,是所谓有着舞蹈和音乐天赋的优秀种子选手。这样的殊荣落到一个农家女孩儿的身上,那种兴奋可想而知。我仿佛真的是站在霓虹璀璨交融的舞台上,身着华丽的演出服,等待着观众们热情的欢呼声。
“下一个节目,合唱《红星照我去战斗》,领唱韩冬红。”
身为歌者的我声音高亢有力,顿时引来潮水一般的掌声。谢幕后,我频频回头,在一张张被太阳亲吻的散发着黝黑光芒的人群中寻找,很快我找到了母亲,因为母亲乌黑的眸子中一直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这在挤满笑容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又一个独舞,我着一身从邻居九奶奶那里借来的灰色旧衣裤,随着音乐缓缓起舞。我舞出了琼花的无助,舞出了她要逃离黑暗的决心,舞出了琼花见到亲人解放军时的喜悦。台下再次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我兴奋地鞠躬致谢。
演出结束后,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夸奖我舞姿优美、嗓音清纯。看着其他同学的父母把孩子抱在怀中,我母亲只是注视着我,耳听着那些家长对孩子的大声赞美,对我没有一丝反应。我突然间手足无措,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在舞台上高扬的下颌。之后,我不论是学习,还是帮母亲做家务,样样做得有模有样。但不幸的是我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没有听到过一句母亲对我的赞美,我也再没有登上过任何表演的舞台。
若干年后,我对身边年轻的母亲说,一定要学会赞美孩子,因为在赞美中长大的孩子,将来必能心存感恩。实践证明,三十岁以前,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感恩,是接触了一点心理学后,才知道一个母亲的赞美对孩子有多么重要,它可以使孩子自信、担当,而不是唯唯诺诺,逃避现实,推卸责任。
生活的车轮不断前进着,它碾过四季,使我为了手中的那把“花生米”而奋力打拼,渐渐将曾经的那丝遗憾遗忘在午夜的梦魇中。当有人像发现瑰宝一样发现我,并用光的速度传播我的“文笔还算可以”时,有个领导说话了,他说我一个小小打字员,一个农家子弟,能写出文章那才叫见鬼。说实话我听到领导对我的这番评价后,恨不得马上找到他办公室,回击他一个“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可忽然想起寒山和拾得的一问一答,很快释怀。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回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半月前我和几个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一起吃饭,期间一不太熟悉的朋友,用鄙夷的口气说我一个小兄弟:“我就不信某某能写出散文,十多年前他是我同事,我叫他拟个通知他都不会……”这种轻看,竟和几年前我的遭遇如出一辙。没听此朋友把话说完,我反驳他不要以老眼光看人,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会变得进步,而有的人反倒不如从前。这朋友赶紧解释说他没有看不起某某的意思,见此,我也没再将此话题继续下去。其实我真想用我的亲身体会告诉他,当初我一个人在台上跳舞时,台下并没一个观众,但我还是坚持锲而不舍地舞下去,直到掌声如雷贯耳。
窗外突然传来一首很动听的钢琴曲——《海鸟》,使我从旧事中跳了出来。我似乎看见在琴声后面的画面中,有几只海鸟偶尔用小脚丫轻踏浪尖,偶尔又互相追逐嬉戏,它们生生世世站在烟波浩渺的舞台上,从来不因台下没有观众而停止舞蹈,就像旷谷中散发着幽香的兰草、山谷里静静绽放的野百合以及崖边灿烂的黄草菊。
人并不是在有时间时才培养耐心;正确的观念应该是:由于人学会了有耐心,所以才拥有比足够还要多的时间。
——保罗·皮尔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