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家户户燃艾草、洒消毒液,用流动水清洗双手,为切断感染源,还把楼道里的垃圾口也封死时,老朱的头和脸照样脏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色。
那天母亲跟我说老朱死了。我不信,以为是院里那些长舌妇扯闲话,于是我对母亲说,甭听咱院里那些人瞎说,这才多久不见,老朱咋会死呢?可没几天我就亲耳听说老朱得了肝癌,医生说他活不了两月,他回四川老家后便喝了农药。
老朱叫啥,恐怕不只是我不知道,整个院里的人也不会知道。将近十年了,在院里人们都习惯老朱老朱地叫着,其实老朱说不上多老,只是成天穿得脏兮兮的,还有八辈子不理的头发和不洗的脸,让人们感觉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老朱首次在我们院亮相是“非典”那年。他和老伴带着一对当时也就七八岁的男孩和女孩,一起掏垃圾、扫院子。我们院物业付给老朱夫妇的酬劳是允许他们在院里收废品。那对孩子穿着从别人那里捡来的衣服,袖子起码卷两圈才能露出稚嫩的小手。虽然他们脸上泥一道、汗一道,但依然遮挡不住眉眼的清秀。后来才知道这是老朱女儿的孩子。老朱女儿嫁到了邯郸。
开始那几年,老朱和老伴一直恪守着不成文的规矩,即清理院里垃圾、扫院子,干完这些活后收废品。我们院有十六栋楼,九百多户,老朱每天一大早就蹬着他特制的三轮车在小山似的垃圾堆前忙活,他装车、运走,返回来继续重复着上述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别看老朱一天到晚闷头干活,可他记性超好。不管老朱当时是正在掏垃圾,还是干别的,只要你说老朱,一会儿去你家一趟,然后告诉他你家几单元几号,腾下手来的老朱就会掂着秤,腋下夹着好大好大的编织袋,准确地出现在你家门口。
我总感觉老朱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我嫌女儿小时候的自行车碍事,喊来老朱,老朱煞有其事地看了看,又掂了掂说也就十斤,给你十块钱算了。我说不行,买时花了一二百,骑了三五次,赔死了,还是我留着送老家的人吧。那就二十!老朱说完,只见他脚丫子扭向楼梯,随时做着我不卖他就走的准备。我知道老朱这是欲擒故纵,但那么小的自行车放在家里着实没用,就嘲讽老朱:老朱,你真精,精得跟猴似的!老朱一点都不恼,还学着用邯郸话将我军,说他是公平买卖,还叫我去废品站问问价格。我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就让你沾点光吧。最终我还是把八成新的自行车卖给了老朱,附加条件是让他每天给我家扫楼道。老朱见条件不高,爽快地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好嘞!然后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咕咚咕咚”没了影。
别看老朱算账有一套,要是叫他做个仔细活,还真不在行。我亲眼见过他扫楼道,一般人扫楼梯台阶都是拿把笤帚,老朱却用扫院子的大扫把,没超过三把,他就把一层的台阶搞定了,第二个三把,又一层宣告结束。我看老朱扫的楼道和没扫没啥区别,再卖废品时就“警告”他,老朱,你要是扫不干净楼道,下次(废品)不卖你了。后来我见扫楼道的活,老朱交给了他老伴。
我家住三楼,老朱老伴从我家门口扫起,见有人通过时,急忙停下来,还一个劲冲人家道歉,直到那人走远,她才轻轻地挥动笤帚。之后,只要我看到老朱老伴,便把家里的破书旧报和纸箱子、酒瓶子统统给她,每次她回报我的总是不出声的一笑和两声谢谢。因此,我家楼道每天都有扫过的痕迹,我知道是老朱老伴扫的。
在我们院里,大多数人都默默接纳了老朱夫妇。但也有人喜欢找这对外地夫妻的碴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子,其实他的退休金远远超过了我两口子加起来的工资,不知咋的老爷子就是看上卖垃圾的那三块五块,他赶在老朱来院掏垃圾之前,把垃圾桶里有回收价值的废品捡走卖给腿脚不利落的年轻小伙。对于老爷子的所为,老朱敢怒不敢言,只好把气转移到残疾小伙身上,他把铁锨高高举起,他老伴则扬起扫帚,夫妻并肩扬威下吓跑了残疾小伙。
老朱以为他赢了,没想到他的“家”,被人点了一把火。我和老公早晨去南面市场买菜时,看到了老朱在面目全非的物品中穿梭,他满眼怒火,四周淌着不知是消防还是自己救火时浇的水。本来是张庄桥一带的菜农几年前盛农具搭建的窝棚,后来不用了,老朱当了居所,这一烧,老朱彻底失去了家。据说此事是残疾小伙报复老朱的结果。
前两年,老朱老伴又被我院里的人打了。院里一老太太跟她争着捡废品,二人由口角升级为你推我搡。可老太太年轻力壮的儿子站出来,出手打了老朱老伴。老朱老伴指着眉头、嘴角厚厚的结痂给我看。老朱老伴去派出所告打人者,无奈院里没人肯给她作证。
从那以后老朱就不愿让他老伴来帮他干活。老伴心疼老朱,跟老朱玩起打“游击”,她见老朱在南边掏垃圾,自己便躲在北面扫院子;老朱转战到北边时,她又偷偷潜伏到南边。结果还是被老朱发现,老朱抄起铁锨疯了一样跑到老伴跟前,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四川话,老伴只顾低头扫地,气得老朱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家伙,老朱老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大院。我知道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老朱怕了。
最近一年,老朱不再像之前那样骑着三轮车运垃圾,垃圾常常堆成小山,人们路过时,一个个捂着鼻子。再后来掏垃圾的换成了年轻人。而我院里不再是老朱夫妇收废品的领域,一夜之间冒出来好几个收废品的新面孔,他们常常因为半个纸片子或两个饮料盒,互相谩骂。
我不相信老朱死是因为“非典”,那年平日他表现出的都是超强生命力的。当家家户户燃艾草、洒消毒液,用流动水清洗双手,为切断感染源,还把楼道里的垃圾口也封死时,老朱的头和脸仍然脏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人们谈“非”色变,老朱却坚守垃圾堆,心如磐石。
那天,我在院里听一退休老同志说,老朱这人怎么这样呢?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他不在邯郸看(病)也就罢了,回四川看也行呀!说着这位老干部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想以老朱的智商和情商,一定是懂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的。
若无胆量,永远不可能升到高位。
——赛鲁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