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点了一支烟，起身把窗户打开后又坐下，沉默不语。
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对我的问话不予理睬。或者她也在想我的话，只是思维中断了三四分钟之后才连上，猛地回复我，倒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是不想回答呢。
这就是才女来我家做客，我俩通常的交谈模式，很累。
才女本不是这样的，多年前她聪明伶俐，开朗乐观，虽然骨子里是忧郁的，但她一直把它处理得很好，所以给人的感觉总是意气风发的。从那时开始，承蒙她看得起，把我当作一个可交往的朋友，虽然断断续续，多年来却没断过来往。这几年，才女却越发显得消沉。事业上，她连走麦城，在哪都干不长，基本出来干一年多，回家调整一年多。她对失业并不在意，也许对于一个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的人来说，找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但不幸的是，她找的工作越来越差，几乎都是在个人开的小公司里做个文案之类的。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大学生毕业找工作都越来越难，更何况她已经30来岁了。对于婚姻，她的心灰意冷也是令人揪心的。未婚的她说：“这个事现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不在考虑范围！可她剩下的青春还有多少啊？！
看着一个人毁着自己，是令人痛心的，况且这个人如此优秀，还是自己的朋友。我能做到的很简单，就是赶快给她介绍一门好亲事。虽然，那时我也没有结婚，却忙不迭地为她张罗。我认为，她的心灰意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孤独，没有一个贴心人。如果有一个好婚姻，即使工作一时半会没着落，也是可以慢慢寻觅，骑驴找马的。但如果不抓紧时间寻觅爱人，青春一去不回，难道要找老头子吗？
我热心张罗的结果是不好的，遭她埋怨。第一次介绍的是个军人，见了两面，那人就没再见的意思了。才女怪我的话，我至今记得，她说：“我希望自己展示自己的各个方面，而不是由媒人来说……”后来我又把我的同学介绍给她。我那同学对她印象非常好，俩人见了好几次面。我也私下觉得，他俩要是能组建家庭，是强强联合，非常好的事。同学乐观开朗，事业蒸蒸日上，有房有车，是个模范丈夫的坯子，他起码能带动起才女对生活的热情。但才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莫名其妙地，她哭着拒绝了他。同学问我她为什么这样，我也问不出来。
我还帮她在我们报纸上登过匿名的征婚广告，回应的不多，六七个，良莠不齐。可能因为这个，她只请我吃了顿饭，根本没有提我垫付的广告费。
报纸上经常说，父母的婚姻对孩子的婚姻有很大影响。父母婚姻不幸，往往孩子的婚姻也不幸。也许吧，才女的父母吵闹了20多年，以离婚告终。才女为了避免她父母那样的婚姻，索性关闭心扉。她就说过，曾经有同事向她求婚，那人虽然不错，俩人也很合适，但因为对方的母亲跟她母亲的性格很像，她断然拒绝了，没有一点遗憾。
很明显，在婚姻上我已经帮不了才女什么了。只能是她来我家坐坐，我陪她打发一段时光，听她说说话，帮她开解开解。
才女见我买了房子，也很动心，她早就希望离开母亲，一个人单过，这对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但才女也清楚，凭她的财力，是买不起房的，尤其没有固定工作，都不敢贷款。不过，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去看看也无妨。当远洋山水开盘时，我和我妈陪她去看。在样板间，才女深深陷入了自我的世界，她已经意识不到还有我们陪她同来。三转两转，她就消失在迷宫一样的样板间里了，把我们撇在了后面。快转了半个小时，我忽然瞥见她消瘦孤独的身影在前面的走廊里，连忙追过去，总算赶上了个话别。走出售楼大厅，她说我走了，我说拜拜，慢走。她径直走去，根本没和站在我身边的我的老妈打声招呼。我妈说：“唉，苦死她了，别怪她。”
她最后一次来我家，走的时候，我把她送了很远。我鼓励她说：“新东方的口号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必定辉煌。”她苦涩地说：“我一直就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啊！”那是在2004年，我才刚刚有了手机，告诉她号码，她记在了自己的手机里。我说：“你把你的号也告诉我吧。”她刚告诉了我几个数，马上就改了主意：“我平时不开机，省电话费……”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给我。很心凉。
果然，她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甚至短信都没有发过，这已经不是省电话费的事了。至于我一年后结婚，估计她也是不知道的。我想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中学同学打来电话，讲起春节期间的同学聚会，感慨颇多。天已近午，人生走到中年，有的已经离婚，有的感情触礁正在挣扎，有的官运亨通，有的生意做得火热。而最不幸的，她说：“听说才女情况不太好，在安定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而且，同学们已经对消息来源做了考证，应该是准确的。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重击了一下似的。住安定医院，那么换一种说法就是，才女疯了！重点中学的第一名，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党员，在俄罗斯伊尔库斯克教过课的才女疯了，倒是所有平平常常的人还都有滋有味地活着。
才女从来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年少时她那样心高气盛，我需仰望她，从心理上离她很远。青年时，各忙各的，更是隔得很远。但是，她一直认为我俩有很契合的地方，经常主动接近我。记得在中学时，春天里老师拿着相机给大家拍照。她小声跟我说：“咱俩拍张合影吧。”等我俩站到一起的时候，又有两个女同学凑进镜头，事后她很不高兴。上大学的时候，我从来没给她写过信。她却从哈工大寄来明信片，希望假期见一面。现在想起来，我都有些愧疚，潜意识里，我一直在躲着她。年少时是因为自己不如她春风得意，年长时是想甩掉她的一团阴霾之气。
我本来可以为了挽救才女再多做一点事，比如多听她诉说诉说。但因为每次她都给我异常压抑的感觉，我没有尽全力，而是远远地躲开了。记得在最后交往的某次，她来找我，分手时我把她送出很远。就在马路边上，她站定不走了，开始跟我数落她妈。这是她以前没有过的。她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妈。几年前，单位分房子，她可以再要一套一居室，这样一来，无论我弟弟结婚还是我单住，都可以有个地儿。她倒好，非要把老房子交出去，要一套三居室，她说她还要住住新房子呢。新房子再怎么住都会变成老房子，大家只好就这样在一起混吧。我们院儿的人给我介绍对象，她都拦着，说得她看上才行……她在所有事情上都要跟我争，我们俩好像是竞争关系，而且她一定要拔尖。起先我还让着她，后来看这样不行，就和她对骂。”
她妈妈我见过，一个精瘦矮小的知识分子，言谈举止都还得体。当时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妈妈绣的门帘窗帘都很精致有创意。我看到的和才女说的，应该是一个人的不同方面。她妈妈是个女强人，多年婚姻不幸，性格有些怪癖，是可以理解的。但她妈妈生养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儿女，把他们培养到重点大学毕业，应该说人生有得有失，得大于失。才女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何必跟自己的妈妈纠缠个没完没了？我当时就这样劝她，赶快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有个立身之本。婚姻也应该抓紧，有条件相当的人去见见，不要把自己的路堵死。我说的是人之常情，才女说自己也在网上寻着工作呢。我一再叮嘱她打起精神快乐一点，才女点头，却看起来情绪不高。
后来的情况肯定是没有起色。我想像不出来才女是如何被送到安定医院的。是真疯了做出许多怪异举动，被家人强行送去，还是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建议她住院？她在那里是怎样生活的？是木呆呆地坐在一群举止异常的人中间，还是心情已经平静，愿意躲在那里，寻求一片宁静的乐土？她内心恐怕一直希望有这样一个角落，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她的摘抄本就起名《秋日的私语》。前几年我跟她说起这事，她很惊讶：“你还记得呀！”
现在在各自的相册里，还有我俩大雪天在公主坟街心花园为对方拍的照片。我们拍了不少，甚至我还围了她的蓝花长丝巾。那是我们10年前的留影。那一天，才女去公主坟取衣服，那衣服改了几次，依然不合适，才女坚持要裁缝赔钱。口角起来，裁缝扔给她80元钱，拿起剪子把衣服铰烂泄愤。才女也很气愤，因为她挑的漂亮衣料最终没能穿在身上。那样厉害的才女，我是头一次见到。我想她生气还有别的原因，印象里，她那时刚刚认识了一个男孩，但似乎又没有下文。或者正相反，她正犹豫，跟这个人是否交往下去。反正不管怎样，心里都很累。我的心累跟她的心累相仿佛，甚至我们都不用再说什么，尽量在镜头里展现最美丽的笑容。但我俩竟然忘了请人帮我们拍张合影，这是我们长大成人后唯一在一起拍照的机会。
现在，我很想去看看她。但这对她会有好处吗？会更刺激她的病情吗？这都是我无法把握的。我也不愿意打电话给她妈妈，她妈妈接到女儿同学的电话，不是一样心如刀绞吗？本来自己的孩子可以和别人的孩子一样，甚至更好，现在却是天壤之别，无法挽回。不不，我宁愿哪天，才女自己打来电话，像过去那样说：“你现在方便吗？我到你那去坐坐？”方便方便，你来吧，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只怕她再不会打来电话了，不要那样啊！
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只是这美丽是才女自己动手毁掉的，在不自觉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