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高丽良
整理|宋晓红
电视剧《远去的飞鹰》,是以我父亲高志航为原型拍的。我从内心里感谢那些不忘历史的人们,我向他们致敬。
父亲给张学良将军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把名字“铭久”改成了“志航”,以表明自己献身航空的决心。
我的老家在吉林省通化县,父亲原名高铭久,是家里的长子。
姨奶活着的时候说过,当时我们家可穷了,父亲小时候拿根树棍在地上划拉着学写字。12岁的时候他考进沈阳的“中法中学”念书,那是所教会学校,他的法语基础就是在那里打下的。学校离家很远,我父亲放假回家从不坐车,为了省下车钱买馍给弟妹吃,把脚都磨破了。
我父亲读书是爷爷奶奶卖菜卖米供他,他在中法中学念了一年,第二年,张学良将军的部队东北陆军军官教育班招生,可以免费就读,我父亲去报了名,学的是炮兵。
1924年,东北军扩建了空军,招收飞行员,我父亲去应征,由于个头矮,目测就落选了,急得在走廊里直哭。他不甘心,用法文给张学良将军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把名字“铭久”改成了“志航”,以此表明自己献身航空的决心。
张学良将军拿着我父亲的信去找中法中学的老师翻译,老师一看落款就说,这是高铭久写的,他可是我们最好的学生。就这样,我父亲不但被录取了,还成了带队翻译,去了法国木拉诺高等航空学校学习,主修驱逐机专科,毕业后授军士军衔,前往南锡的法国陆军航空队第23驱逐团见习。1927年1月,他以优异成绩学成回国,随后被张学良将军任命为东北航空处飞鹰队少校驾驶员,很快又任东北航空教育班少校教官,那年他19岁。
还没从法国回来,就有人来家里提亲,爷爷奶奶左挑右选,给我父亲订了一门亲事,女方叫邵文珍,出自举人之家。爷爷奶奶主持着,我父亲从法国回来第五天就拜堂成亲了。
他在法国生活了好几年,邵文珍是举人家的大小姐,性格爱好都不对付,睡不到一炕上,结婚第七天,我父亲就跑回了部队。
邵文珍想去上学,我奶奶不同意,哪有过了门的媳妇还去念书的?邵文珍回娘家找她父母,她父母也不答应她上学,邵文珍心里郁闷,过年回娘家,吞烟泡自杀了。
邵文珍自杀以后,邵家并没有怪罪我们,还执意要把他们的二小姐,也就是邵文珍的妹妹嫁过来。我父亲坚决不肯再娶邵家的闺女,正好东北军在内蒙古执行任务,他就去了内蒙古,在那儿认识了我母亲。
奶奶最看不惯的是我母亲和我父亲腻。父亲一下班,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两人“抱着啃”。
我母亲叫噶莉亚,是白俄流亡贵族,曾去过法国。据说我父亲和我母亲当时在同一家店里买东西,我母亲只会俄语和法语,店员听不懂她的话,我父亲上去替她解了围,他俩就此认识相爱,瞒着家人在满洲里结了婚。
婚后,我父亲领着我母亲回家,家里人都吓了一跳,哎呀,咋娶了个洋媳妇!爷爷奶奶不让他们进门,父亲母亲就在门口一直跪着。后来父亲向爷爷求情,说我母亲已经怀孩子了,爷爷这才松口,跟我母亲说,你身子不空就别跪了,起来吧。因为怀了我,母亲顺利地进了高家的门,这是我今生为她做的唯一的事情。
我母亲很漂亮,个头也高,奶奶说我母亲往人堆里一站,就像羊圈里的骆驼,数她拔尖。我父亲个子矮,怕让我母亲比下去,一直不让我母亲穿高跟鞋。这些事,都是奶奶他们当笑话说给我听的。
1929年,我母亲在哈尔滨医院剖腹产生下了我。
奶奶不待见我母亲,私下里管她叫“老毛子”,嫌她不肯吃高粱米,要喝牛奶吃面包,嫌我母亲太爱干净,天天要洗澡,买些花盘子回家摆着看,还嫌我母亲抛头露脸地到军营里为士兵们弹钢琴。
这些还是小事,奶奶最看不惯的还是我母亲和我父亲腻。
母亲吃不惯高粱米,我父亲经常买些面包和奶油,谁也不给,藏屋里,留着给我母亲。我父亲下班骑摩托车回家,只要一听见马达响,我母亲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哪怕是抱着孩子也要放下,飞跑着到门口接,不等进屋两人就吻上了,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抱着啃”。
父亲每次驾机飞行,都要绕到我家上空,把飞行高度降低,让飞机贴着树梢飞,打得树叶哗哗响。我母亲听见响声就冲到院子里,拿着刚晾上的衣服或者被单使劲地晃,和我父亲打招呼。
现在想起来,父亲母亲是多么浪漫的人啊。几十年了,每当回忆到他们的时候,这些细节都是最美好的片段,浓缩了他们全部的幸福和甜蜜。
父亲的腿好以后,走路有些瘸,张学良批准他试飞。就此得了一个“高瘸子飞行员”的绰号。
我父亲当教官时,发现机库里有一架停飞多年的战机,有人说这架飞机有毛病,不能飞。父亲说不试飞怎么知道不能飞,国家困难,飞机又少,摆着那架飞机浪费。我父亲主动要求试飞,飞起来很好,但落地时操纵杆失灵弹出来,把我父亲的腿打断了。
给他做接骨手术的是一个日本医生,手术前他问我父亲,你以后还想飞吗?我父亲点点头。接骨的时候,医生故意不把碎骨头渣处理干净,就草草地接上了。
术后我父亲的腿又黑又肿,我母亲见情形不对,一个人跑到哈尔滨,找到她认识的一位很有名的白俄医生。母亲请求东北航空委员会,提出我父亲的腿要重新治疗,航空委员会这才把我父亲转到哈尔滨医治。
做第二次手术很痛苦,要把已经复位的腿打断,把碎骨头清理干净再重新接上。怕麻药会影响记忆力,我父亲坚决不肯上麻药,让医生把他绑在手术台上。当时我三叔在场,他说眼看着医生把我父亲的腿敲断,我父亲嘴里咬着一根裹着毛巾的擀面杖,擀面杖都咬破了,也没吭一声。
父亲的腿好以后,比原来短了一厘米,走路有些瘸,很长一段时间没能继续飞。他去找张学良请求重上蓝天,张将军批准他试飞。试飞那天很冷,当时的飞机很简陋,驾驶舱连个玻璃罩子都没有。我父亲从天上下来时,脸都冻烂了。张学良很佩服我父亲的劲头,同意他重新回到飞鹰大队。我父亲就此得了一个“高瘸子飞行员”的绰号,他继续担任飞鹰大队队长和教官。
给我父亲治腿这件事,让奶奶看见了我母亲的好,她告诫全家人,你们要记住,没有噶莉儿就没有高志航。奶奶一直念不准我母亲的名字,总把噶莉亚说成噶莉儿。
父亲离开沈阳后,母亲想入关去找他,她搂着我哭,眼泪流到我嘴里。那是我和母亲的永别。
1931年,我妹妹出生了,她长得像我母亲,一头黄黄的卷发。
妹妹出生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了,南京政府命令东北军撤入关内,沈阳沦陷,东北保不住了。我父亲换上便装离开家前往关内,三叔、四叔去送他。火车站人山人海,我父亲几次靠近车门又被人群挤出来,三叔、四叔把他抬起来,举过头顶,好不容易从火车厕所的窗口塞进去了。
父亲离开沈阳以后,我母亲想入关去找他,她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孩子,就把我送回通化老家。
当时我才四岁,按说记不住什么事儿,但我真的有印象,是奶奶和姑姑到沈阳接我的。那天离开家之前,我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去奶奶家,我说不愿意,六叔要打人。六叔比我才大4岁,不懂事,老和我打架。我母亲搂着我哭,眼泪流到我嘴里,我才知道泪是咸的。母亲说她要去找父亲,我奇怪,去找父亲你哭什么?
出门的时候,母亲给奶奶和大姑妈跪下了,她那是学中国人托孤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坐黄包车去火车站,街灯很暗,路上我母亲一直抱着我哭,亲我的脸。我很不乐意被她那样抱着,想抽出手去玩毛绒玩具。
那是我和母亲的永别。记得那天我母亲穿的是一件中式黑袍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航空署规定空军军官不能与外籍女子通婚。父亲不愿放弃航空事业,军统把我母亲驱逐出境。
父亲入关以后原打算去山东投靠韩复榘的部队,遇到了他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邢铲非,邢铲非当时任国民党军政部南京航委会航空大队长,在他的推荐下,我父亲到杭州笕桥中央航校高级班接受短期培训后,又在航校当教官,后被任命为四大队大队长。中央航空署规定,凡是带队军官和空军军官均不能与外籍女子通婚。我父亲如果要继续在航空署,就得和我母亲离婚,两者只能选一。
这个抉择对我父亲太残酷了,在他情感的天平上,我母亲和航空事业的分量是平等的,缺一不可。无奈之下,父亲表面上和我母亲分开,但在上海郊区为我母亲租了民房,两人还是偷偷厮守,后来被发现了,军统把我母亲驱逐出境。
1933年我父亲再婚,对方是当时上海英语专科学校校花叶蓉然,他们是在一次颁奖典礼上相遇的。当时我父亲作为空军英雄站在领奖台上,叶蓉然上台献花,美女爱英雄,她和我父亲一见钟情,结为伉俪。听四叔说,我父亲的军装口袋里一直装着我母亲的照片,叶蓉然很大度,并不见怪。
我和父亲母亲分开以后,在东北和爷爷奶奶生活。父亲一直很惦记我。我六岁那年,他来信叫爷爷带着我去上海跟他见面。
局势那么乱,爷爷不敢带我去。我姑脑子好使,把着我的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父亲”两字,还把我的手涂上墨,在纸上盖了一个黑手印让爷爷给父亲捎去了。听四叔说,我父亲在码头上接他们的时候,见我没去,当时就哭了。
空战持续十多分钟,击落日机三架,击伤一架。那一战,我父亲成为抗战中击落日机第一人。
我父亲的个头虽然不高,但飞行技术是一流的。
1936年,蒋介石过50岁生日,航委会在南京特别举行了一次有英、德、意等国空军参加的空战技术和飞行特技表演。当时我父亲在杭州留守,得着信儿他主动驾机参加,在空中尽情展示了自己的飞行特技,特别是贴地倒飞,把几支外军特技队比下去了,为中国空军赢得了荣誉。蒋介石喜出望外,把他的飞机“天窗号”奖给了我父亲。
不久,奉国民政府之命,我父亲前往意大利购买战机。在意大利举办的国际航空订货会上,他应邀表演了飞行特技,不仅征服了观众,也征服了酷爱飞行的墨索里尼,他召见我父亲的时候承诺,只要我父亲能留在意大利,为意大利服务,会得到最高的酬金和最好的职位。我父亲当场拒绝。
真正让我父亲载入史册的是淞沪战争。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争爆发,当天中午,根据航委会命令,我父亲的4大队紧急从江西南昌转场到华东,以杭州笕桥机场为基地。
第二天,也就是8月14日早上,我父亲驾机飞南京开会,下午他冒着大雨飞回基地。还没出舱门就接到报告,日军大型轰炸机若干正向笕桥机场方向而来。我父亲立刻把战机滑向起飞线,用喊叫和手势命令已先行到达的21、23中队的队员赶快起飞拦截日机。
他率先冲向天空,击落一架日机。那场空战持续了十多分钟,我父亲他们共击落日机三架,击伤一架。那一战,我父亲成为抗战中击落日机第一人,4大队首创了中国空军抗战中一次空战3比0的战绩。后来,国民政府下令每年的8月14日为空军节,我父亲和刘粹刚、李桂丹、乐以琴三位战友并称为当时中国空军的“四大金刚”。
8月15日,我父亲他们又在杭州上空跟日机干了一仗,他击落长机一架、日机两架,在那次空战中他左臂负伤。
受伤以后,杭州各界人士纷纷去广济医院慰问,蒋介石特汇来一万大洋,并专电褒奖。我父亲出院以后,晋升为空军驱逐机上校司令,专门负责南京防空任务,指挥3、4、5三个航空大队,4大队也被命名为“志航大队”。
可以这么说,淞沪一战,让我父亲“航空救国”的报负得到了最好的施展。
那几年,有关我父亲的报道越多,我们就越担心。东北当时被日本人占领,怕惹祸上身,我们家不敢说我是高志航的孩子。奶奶嘱咐我,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自己是三叔的孩子。那时候经常有日本鬼子拎着我的耳朵问,小孩,你的父亲是谁?我用手指指三叔。有个姓潘的汉奸总到我家来打探我父亲的下落,我看见他来了就大声叫,奶奶,潘汉奸又来了。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我才敢承认自己是高志航的孩子。
奶奶号召国民党空军弃暗投明。报纸上的标题是《高志航的母亲号召国民党空军退出内战》。
1937年11月,苏联的一批援华飞机抵达兰州,当时我父亲还在养伤,因为他懂俄语,临危受命,赶赴兰州接机。
他率援华战机飞到周口机场加油,因天气恶劣,只得原地待命。11月21日,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大批日机突然来袭,我父亲下令升空作战,来不及了,日机已经来到机场上空。我父亲不顾一切地登上战机准备起飞迎战,结果他的战机还没滑出跑道就被日机投下的炸弹击中了。据说他牺牲时双手还紧紧地抓着飞机的操纵杆。
四叔高铭魁和随行官员护送我父亲的灵柩,准备从湖北宜昌走水路到重庆厚葬。11月28日,灵柩运到宜昌。当时宜昌的局势紧张,码头上一片混乱,根本上不了船。我父亲信奉天主教,四叔他们就把灵柩留在宜昌二马路天主教堂教会墓地,迅速离开了。得知高志航的灵柩在宜昌,日机连续在宜昌轰炸了七天。
邵家从广播里收听到我父亲殉国的消息后来我家报信儿,全家人都哭了。那时我8岁,不懂啥叫殉国,啥叫牺牲,看见家里人哭,我也跟着哭。
父亲牺牲以后,大姑高梦兰承担了抚养我的责任。她在教会学校当教员,不管上哪儿都带着我。我成人后大姑才结婚,已经36岁了。
东北抗日联军来了以后,我一听说他们是打鬼子的,二话没说就参加了,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革命队伍”的概念,反正谁打鬼子我跟谁。当时我正在通化联合中学读书,有的老师就是民主联军。
1946年10月,奶奶在报纸上发表讲话,号召国民党空军向驾机起义的刘善本学习,弃暗投明。报纸上的标题是《高志航的母亲号召国民党空军退出内战》,那会儿我已经参加了抗联。
1948年底,蒋介石派专机把奶奶和六叔、五叔,还有我的弟弟妹妹都接到台湾去了。走之前,奶奶一直在登报找我,等我看到报纸,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四川大邑县建川博物馆的中国壮士群雕中,有我父亲,他虽死犹生。做高志航的后人,很光荣。
我参军后,学过打字,后又到北京军政大学学习政治文化,之后又学了报务,参加过辽沈、平津战役。部队南下,我在云南支队,到昆明后在《云南日报》工作,一直干到离休。
父亲生前一直在找我母亲,我们高家也在找,但没有下落。
我大概9岁的时候,有个白俄人到学校找过我,那天我正好请假了,没碰上。参加抗联以后,有一回我在操场上玩球,有两个俄国人站在球场外看了我好长时间,还问我是不是有个妹妹。我哪敢理他们,部队有纪律。事后想想,他们肯定是母亲的朋友,来找我的,可惜都被我错过了。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父亲的遗骨。听四叔说,当年他们把父亲的灵柩留在了宜昌二马路天主教堂墓地,后来教堂的神甫把我父亲安葬在教堂的公墓里,由于担心日军报复掘坟,当时没有留坟文,也没立碑。
长期以来,包括宜昌方面在内都不知道高志航葬在宜昌。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吉林通化市政协的工作人员走访我四叔高铭魁的时候,才知道我父亲葬在宜昌,但无从查找具体地点。
1982年我与妹妹高忆春去宜昌找过,台办一位姓林的同志带我们去找过我父亲的墓地,根据我四叔说的方位,找到了当年我父亲棺木的位置,就在现宜昌市夷陵大道181号老医专院内的四棵香樟树与一棵桂花树之间。
其实,30年前我和妹妹就去过那个院子。当时墓地早扒了,但三棵树还在。当地人说,建医专的时候是有一具棺木没人认,报纸上登了好几回启事找坟主,一直没找着,就当无主坟给推了。我一听当时就急得鼻血直窜。
父亲的遗骨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好在政府已经将我们老家的房子改建成了高志航纪念馆,陈列了一些他的遗物,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2012年,闺女陪着我去了四川大邑县建川博物馆。在馆内的中国壮士群雕广场上,立着215尊塑像,这些塑像有个共同的称号:全民族抗日壮士。站在群雕广场上,细数着壮士的名字,他们当中有毛泽东、周恩来、赵尚志,也有蒋介石、张学良、高志航? ?心里很安慰,父亲能和他们站在一起,虽死犹生。
等有一天我见到父亲,一定要告诉他,做高志航的后人,很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