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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线(3)

这日,霍之远在中央党部×部里面办公。这×部的部长姓张,名叫平民,年约五十岁,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苍白了,看起来倒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他的两眼灼灼有光,胡子作戟状,苍白色的脸,时常闪耀着一种壮烈之光;这种表情令人一见便会确信他是在预备着为党国,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的。

×部部里的秘书是黄克业,矮身材,年约三十岁。面色憔黄,眼睛时时闪转着,一见便知道他是个深沉的,有机谋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余小时,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着。他显然为工作的疲劳所压损;但他只是拉长的,不间断的工作着,好像不知“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霍之远坐在一只办公台之前,燃着一只香烟在吸着。

办公室内的空气异样紧张。电风扇在转动着的声音,钢笔着纸的声音,各职员在工作间的吸息的声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远的案头除开主义一类的书外,还放着一部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一部纳兰的《饮水词》。这在他自己看来,至少觉得有些闲情别致。

他是个把革命事业看作饶有艺术兴味的人,但当他第一天进到部里办事时,他的这个想法便完全给现实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辞职,但怕人家笑骂他不能耐苦,只得机械的干下去。现在,他可算比较的习惯了,但他对他这种工作总觉得怀疑和讨厌。

“我们这一班人整日在这儿做一些机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对革命的进行有什么利益呢?”他时常有了这个疑问。

他觉得任党部里面办公的人们大概都是和他一样莫名其妙在瞎干着一回的多;他深心里时常觉得这班人和他自己终竟不免做了党国的蛀虫。

这时候,他一面吸着香烟,一面在写着文章。他部里拟在日间出一部《北伐专刊》,他是这刊物的负责人员,故此,他必须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责。他思索了一会,觉得文思很是滞涩,只得溜到办公室外面散步一会去。

他走过一条甬道,和一个会议场,在两池荷花,数行丝柳的步道上继续思索着。一两声蝉声,一阵阵荷花香气,解除了他的许多疲倦。他立在柳荫下,望着池塘里面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几口浊气,深呼吸一回,精神觉得实在清醒许多了。

“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他在清空气中立了一会忽然出神地念着黄仲则这首诗,心中觉得慷慨起来,眼上蒙着一层热泪。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军!”他自语着,这时他昂着首,挺着胸屹立着,一阵壮烈之火在他怀中燃烧着。他觉得他像一位久经戎马的老将一样。“啊,啊!我如果能够先一点儿预备和你们一同去杀贼,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时,不提防他部里头的同事林少贞从他的背后打着他的肩说:“Mr霍!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他吓了一跳,回头向他一望,笑着说:“在这儿站立一会,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贞也是个很有文学兴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恋,现在的态度冷静得令人害怕。他对霍之远算有相当的认识,感情也还不错。

他们谈了一些对于文艺的意见和对于实现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里头做文章去。

这时,他纵笔直书,对于北伐军的激昂慷慨,奋不顾身的精神,和对于在军阀压逼下的人民的怎样受苦,怎样盼望K国府的拯救,都说得十分淋漓痛快。

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软软的斜阳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进来,歇落在各人的办公台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脸上,在挂在壁间的总理的遗像上。霍之远欠伸一下,打了一个呵欠,便抽出一部黄仲则的诗集来,低声念着:“仙佛茫茫两未成,祗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蓬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忏,春鸟秋虫自作声。”

念到这儿,他不自觉地叹息一下。自语着说:“可怜的黄仲则啊,你怕是和我一样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当同代,我当和你相对痛哭一番啊!……”

他眼睛里模糊糊地像给一层水气障蒙了。忽然,两个女人的丽影幽幽地来到他的面前。她们都含着笑脸对着他说:“之远哥!我们来看你哩!”

他作梦似地惊醒回来向着她们一笑说:“坐!这儿坐!

啊!啊!你们从那儿来呢?”

这两位女来宾,一位是林妙婵,一位是她的女友谭秋英。谭秋英比林妙婵似乎更加俏丽;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剪短的发,灵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态度很冷静,镇定,闲暇。她的热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处,不容易给人一见。

霍之远和她认识,是在几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厦门女校和林妙婵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离中央党部不远的长乐街,半巷,门牌十二号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楼上。她的父母早已辞世,倚着她的兄嫂养活。她的冷峭和镇定的性格,大概是在这种环境下面养成的。那天,下午,适值霍之远部里放假,林妙婵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见她便很为她的美和镇静的态度所惶惑。从那天起,他开始认识她,和羡慕她了。

这时候,她竟和林妙婵一同来访他,这真是令他受宠若惊了。不过,他是个傲骨嶙峋的人,他对于一切热情倾倒的事,表面上常要假作冷静。要不然,他便觉得过分地损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这时候,他对待他的两位女友,断不肯太过殷勤的。但,据旁观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远在这种时候,总是失了常态的。

“我们在家中谈了片刻,闷了便到这儿来找你!你现在忙吗?和我们一道到外面游散去,好吧?——呵!几乎忘记了?秋英姊还要请你送一些主义类的书籍给她呢!”

林妙婵说,她这时正坐在办公台前面的藤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

谭秋英静默着,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和林妙婵坐在毗连的一只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不曾开口。

霍之远离开坐位,在宣传品的书堆里抽出几部他认为价值还高的主义类的书出来,叫杂役包着,亲手的递给她。他的同事们,都偷着眼向他盯望,在妒羡他的艳福。

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部里停止工作了。他和她们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觉得他的背后有许多只眼睛在盯视他。

他有点畏羞,同时却觉得颇足以自豪。他和她们摇摇摆摆的走了一会,终于走到第一公园去。

第一公园,距粤秀山不远,园中古树蓊郁,藤蔓荫荫,一种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觉得有些闷醉。

他们在园中散步了一会,择着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去。霍之远坐在中间,她们坐在两旁。各人都凝眸注视那如画的园景,在静默中听见一阵阵清风掠叶声,远远地浮动着的市声。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静穆。

林妙婵把被风吹乱的鬓发一掠说:“风之琴梳着长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凄丽的诗句!不愧一个女文学家呀!”霍之远赞叹着说。

“啐!……”林妙婵,脸上羞红地瞪着霍之远一眼说。

“真的!说的不错!女文学家!女文学家!”谭秋英附和着说。

“你们联合战线起来了!……哼!我不怕!女文学家便女文学家!不怕羞!看你这女革命党!”林妙婵赌着气说,把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划着,羞着她。

“你这小鬼仔,谁和你说我是女革命党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乱扯人!……”谭秋英也赌气说,走过林妙婵这边来,痒着她的袒露着颈部。林妙婵忍不住痒,便扑通地倒入霍之远怀里去一面求饶。谭秋英戏谑着她说:

“看你的哥哥的面上饶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开来呢!”

这样乱了一阵,大家都觉得很愉快。过了两个钟头,已是暮色苍茫,全园都在幽黑的领域中。他们才一同回去。

现在是初秋天气了。岭南的秋风虽然来得特别晚些,但善感的词人,多病的旅客却早已经在七月将尽的时候,觉得秋意的确已经来临了。霍之远这时正立在S大学的宿舍楼栏里面。是晚饭后时候,斜阳光很美丽的,凄静的,回照在明远楼的涂红色的墙上,在木棉树的繁密的绿叶上。这种软弱无力的光,令人一见便觉得凄然,寂然,茫然,颓然,怅然!霍之远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着:

“终古闲情归落照!”

他的眼睛远视着在一个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烦闷似的。他似乎很焦躁,很无耐性的样子。在这儿立了一会便跑到那儿;在那儿立了一会,便又跑回这儿来。他的眉紧蹙着,脸色有些为情爱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迹。学校里上夜课的钟快打了,一群在游戏着,喧哗着的附小的儿童渐渐地散完了。广场上只余着一片寂寞。楼栏里只站着一个憔悴的他。

他的心脏的脉搏跳跃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点困难。有些时候,他几乎想到他的心脏病的复发是可能的事。他觉得有点骇怕。他所骇怕并不是心脏病的复发,而是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已经有点难于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爱着林妙婵,一心却想早些和她离开。他俩是太亲密了,那种亲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合理。

林妙婵已于二星期前从黄克业家中搬到广九车站边的一座漂亮的洋楼的二层楼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还有一个男学生名叫张子桀。一星期前,妙婵的未婚夫也从他的旧乡到C城来,现时同她一起住在这座洋楼里面。

林妙婵所以迁居的原因,说起来很是滑稽而有趣。原来黄克业的老婆是个旧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开通。她的年纪约三十岁,为着时髦起见,她也跟人家剪了发;但除开时髦的短头发而外,周身不能发现第二处配称时髦的地方。她生得很丑,很像一个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样子。她有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的短小而仰天的鼻,双眼灰浊而呆滞,嘴大而唇厚,额小而肤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举动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丑态成正比例!

林妙婵刚搬进她的家里时,她的美丽本身已大足令她妒忌。当黄克业和林妙婵在谈话时,她更是妒忌得脸色青白,印第安人式的鼻更翘高起来,喃喃地说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后来,她又看见霍之远和林妙婵很是爱好,更加愤恨,整日指桑骂槐地在攻击着她。攻击的结果,便促成林妙婵的迁居。

她迁居后,出入愈加自由,她和霍之远的踪迹便亦日加亲密起来。

前天晚上,林妙婵和霍之远一道到电戏院去。院里一对一对的情人咭咭咕咕在谈话。他俩当然亦是一样的未能免俗了。这晚,她身上穿着白竹纱衫,黑丝裙,全身非常圆满,曲线十分明显。她的易羞的表情,含怨含情的双眼,尤易令人迷醉。

这晚×电戏院演的是《茶花女》,剧情十分缱绻缠绵。

霍之远坐在他的皇后身边,过细地欣赏着她的一双盈握的乳峰。他觉得她全身之美似乎全部集中在这乳峰上。它们这时在他的皇后的胸前微微闪现着。他有点昏迷失次,全身的血都沸热了。

她的两只灼热的眼睛,含情而低垂。她的脸羞红着。

膝部压在他的膝部上,心上一阵阵的急跳。她是不能自持的了,全身倾俯在他的身上。

“糟糕”,霍之远昏乱间向着自己说着。“现在更加证实我和她已经是在恋爱着了,啊!啊!这将怎么办呢?一个有妇的男人和一个有夫的女子恋爱,这一定是不吉利的!Oh!ToLoveAnotherMan’sWifeitisverydangerous,verydangerousindced!”……他觉得有点临阵退缩了;他恨今晚不该和她一同来看电戏。但,他的另一个心,却感到无论如何再也不愿离开她。

“老天爷!”他想着。“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我的悲酸的,Ruin的生命!我!我!我既不能忘弃旧情,又那里能够拒绝新欢!唉!唉!在情场上我完全成了一个俘虏了!我不知怎样干,但天天又是干下去;这便是我的陷溺的最大原因!唉!我不能寻求什么意义,我始终为着爱而堕落,而沉沦!老天爷,明知这样干下去是犯罪,但不是这样干下去,简直便不有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觉得一阵阵凄郁,他的手已经在数分钟前摸摸索索,从她的短衣袖里面探进,冒险地去摸着她的令人爱得发昏的乳峰了!

她把她的手从竹纱衫外压着他的手;这样一来,她的乳头便是更受摩擦得着力了。

在这样状况之下,他和她昏迷了一个钟头,才清醒着!……霍之远在S大学里面的宿舍楼栏上,回忆着这些新鲜的往事,觉得怅惘,凄郁。林妙婵的未婚夫,他已晤面几次了;他的年纪约莫二十二三岁;高大的身材,脸膛阔大,衣着漂亮。全身看起来,有点粗猛的表情,虽然他的样子还不算坏。他在上海的一个私立大学毕业。他本想在本年暑假期内和林妙婵结婚;但林妙婵不愿意,偷偷地逃到C城来升学。现在他自己跑到C城来,依旧要求她回去结婚。林妙婵依旧不愿意。他没有办法,只得守着她住着;一面托霍之远替他寻找一件职业。

霍之远自见林妙婵的丈夫和她同居之后,他便不太愿意和她见面了。但,他老是觉得寂寞。他这时候站立在幽昏里,异常焦躁,双手抱着他的头,不住地,踱来踱去。

“革命!努力地去干着革命工作!我要从朝到暮,从冬到夏的工作着!工作着!把我的筋肉弄疲倦了,把我的精神弄昏沉了,那样,那样,我便将再不会被寂寞袭击着了!……”

他最后,终于这样决定了。他的心头轻了一些,觉得这个办法是消弥他的幽哀的坦途大道。

他大踏步走进房里面去。蓦然间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一封信;那些娟秀的字迹一触到他眼帘时,他便知道那是谁写给他的,他踌躇了一会,便把它撕开,看着:

“亲爱的之远哥哥:我今晚真是寂寞得很啊!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坐谈呢?真是……唉!难道我俩的友谊你已经怀疑着么!亲爱的之远哥哥,便请你忆起在大草原间的晚上我们俩是怎样的感动地呵!

……

我想不到你不来和我相见,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来,我恍惚堕入黑暗的坟墓里面去了,我感到异常悲哀!我真是……唉,快来看我吧,亲爱的哥哥!……你的妹妹,妙婵。”

他看完这几行短短的信以后,脑中觉得异常混乱。

“去呢!还是不去呢!唉!一个善于怀春的少女!一个善良的灵魂!她真是令我完全失却理性,不知怎样办才好了!糟糕!刚才千锤百炼的决心,这时候已经是完全动摇的了!……去吧!但是他的丈夫很令我讨厌;很妒忌!

他见我和她在一处是不大能够容忍的。实在说,我和她也真是有点太亲密了!唉!……不去吧!那她可太难为情了!唉!为安慰着她起见,就是冒许多危险和不名誉,也不能够退缩的!……”

他终于这样决定了,立起身来,雄赳赳地立即跑向夜色幽深的街上去。过了十五分钟以后,他便到了他的情人住着的楼前了。他踌躇了一会,便走进去。

她住着一个街面的大房,林雪卿和章昭君和她同住在这大房里面。她的未婚夫住在一个后房,张子杰住在毗连厨房的一个小房里。这时候,他们都在厅上聚谈,厅上灯光照耀,亮如白昼。

林妙婵和蔡炜煌,这时也在厅上坐着。他们的神色很不和谐;男的有些凶猛粗犷,像一只野兽预备搏食一只弱小的羔羊似的。但他显然地,流露着失望;因为他的强力,不能得到一个处女的心。女的有些仓惶失措,恐怖和悲哀压损了她的心灵;她的色苍白得和一张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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