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多杰弯腰把木蝴蝶捡起来,看到主子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已经猜到了主子对信的处理方法,冷处理,就像对面高山上的那块冰雪,哪管冬天夏天——没反应,嵌在山腰中不识季节。郭麻对书信采取了置之不理的办法。
猜透心思的白玛多杰没有插一句话。
郭麻百户当看到信的末端,他说:
“我看准的是富得流油的属民和肥沃的广大属地,至于洛尕单个人对我来说是羊粪蛋,没有多大价值,有胆量来动刀子拼命,写封信像挠痒痒似的,让我浑身不自在,别理睬他。”
昂旺头人等了一段时间,没有等到郭麻的回音,又送去一封信,同样,信里又卷上了木蝴蝶,显示了昂旺百户的教养及人品。信上提出了解决的办法,以打赌的方式来解决属地的归属问题。
他提出:
“这村有条河,用白银堵河道,谁堵住水头,此村就归谁。”
郭麻百户看后抖抖信卷,对白玛多杰说:
“你看看,这富有的昂旺活佛,用财富来压我们,明知我们的财富不如他。白银没他的多,他就用这一招。”
白玛多杰说:
“老爷,他不敢跟我们械斗,我们部落人多,最起码也是他们部落人口的三倍还多。”
郭麻百户说:
“还是别理他,看他还有什么招数。”
给郭麻百户送去信的同时,昂旺百户给洛尕也送去了一封信,大概是追忆了洛尕父亲的处事为人的品格,分析他的处境,劝他回来,既往不咎。
洛尕看完信后想,迷途知返,说得轻巧,有这么容易吗?我已经向郭麻百户表了忠心,不能脚踩两只船,再说回头路的唾沫会淹死我,舌头会压死我。我逆了昂旺百户,他会耐心劝说我,如果逆了郭麻头人,他一定会活剐了我,那天他家宴上的阵势,足以说明郭麻的蛮横独断。再说,出尔反尔,草原上的人更看不起我。我已经声名狼藉。背叛旧主有活路,背叛新主死路一条,我看准的就是昂旺活佛这一弱点,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决裂,死心塌地跟着郭麻百户,免得两面都作不成人,昂旺百户就别费心了。想让我吃回头草,我敢吃吗?郭麻可不是好惹的。
洛尕派手下的人给昂旺百户送去一封信,一封绝情的断交信,大意是说: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他的坚硬态度和忘恩负义的行径,激起了昂旺百户的怨怼,对这个愚顽不可理喻的人,昂旺百户失去了信心。
他在部落里宣布:“洛尕以后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处境再回到部落,拒不接受他,但也不许部落的人去加害他、仇视他,就当我们部落从来没有过他。”
郭麻每次惘然无闻的态度,促使昂王百户采取了强硬的手段,矛盾不可调和地出现了。
8.不幸的同切部落
这个部落,常不走运,更迭了几个头人,跑的跑,死的死,最后部落的大权旁落到了流浪人手里。
百户是世袭的,这位置像传家宝似的,一代又一代往下传,以血脉为凭,以传承为主,加上部民的忠心来维护部落的秩序,还有部民的认可,环环相扣,哪个环节出问题,对部落都不利。这同切部落已经是三任百户不顺,不是没有子嗣,就是发生意外,不测的风云总是喜欢笼罩在这个部落的上空,多舛的命运总是绕着这个部落转,像是毛附着皮子,粘连得很自然,共生共亡。
前两任的百户是由千户王从亲戚或其他部落百户家找适合的人委任的。
这个部落的百户位置,从第三代开始,继承人出现了危机,原因是这个百户家有两个儿子,哥哥是一座寺院的寺主,从小在寺院里生活。百户的位置由弟弟继承。
据外公讲,那一年的六月份,同切部落属地下过一场很大的暴雨,雷鸣电闪撕裂了天幕,雷声炸响,滚过天际,震耳昏聩,瓢泼的暴雨下了两个时辰,山洪携带着泥沙滚滚而来,把房子那么大的石头都带到了山下,一夜之间浅浅的山沟变成了万丈深壑,大地在颤抖摇晃,山洪冲走了一些牛羊、几顶帐篷和人。同切部落的人们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在大自然发威时,渺小的人们只有祈求佛祖的保佑。雷电劈死了两个人,这就是百户和他新婚的妻子。
人们私下说:百户和他的女人上辈子有很深的孽缘。遭天谴。
第二天,噩耗传出,究其原因,罪魁祸首是帐篷里那三根包银的杆子。这原本是显示百户的富有和尊贵,偏偏要了夫妻俩的命。部落的人们不能没有头人。于是管家去请已经出家为僧的百户哥哥回来,操持部落事务。可这个出家人,不肯管俗事,更不愿还俗娶妻生子,破了佛的训诫,只是一心向佛。
部落的人只好找千户王定夺此事。千户王只好从他的四大部落里挑选了一个百户家的儿子到同切部落当了百户。可同切部落还是时运不济,百户先后娶了四房太太,没有一个为他生养一儿半女,毛病肯定是出在这百户身上。这个百户在草原上,以他超常的体重而闻名。据说他要出门,随从就得牵一群马上路,没走多远路,就得换乘马。瘦马没等百户骑上,就瘫倒了,别说走几步。随从们最怕百户出远门,扶他上马、下马可是一件苦差事。随从们有一句顺口溜:
“不怕天塌下来,不怕地陷下去,就怕头人老爷出远门。”
外公说他见过这个大胖子百户。
“那一年,我到寺院昂嘎喇嘛处为你的多杰舅舅去求名,当时我只顾低头上山,没在意周围,只听见哗哗的声音,眼前出现白晃晃、颤悠悠的一个大皮囊。我一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等到看清全貌,原来是一个大胖子在解小便。那个大皮囊是他的大肚皮。定下神之后,马上想到这人就是同切部落的胖子百户。”
我问:
“他到寺院干什么?”
外公说:
“他是来问医求药的。胖也是一种病。”
外公啧声不断:“唉!唉!那么胖的人,我这辈子就见过他一个,人们说他食欲旺盛,可就是对不住四位老婆。”
我当时听不明白后一句话。
这年的深秋,不到四十的百户,在吃了一顿鲜美的手抓羊肉后,血压升高脑溢血,脚一蹬一命呜呼,留下了他的四位妻子。
七七四十九天后(服丧期),两个小的妻子被娘家接走了,娘家分别都是百户,又可以找到门当户对的百户嫁过去。大太太是郭麻百户的姑姑,郭麻百户前来奔丧,看望姑姑,顺便解决了无继承人的困境。
他和姑姑商量好了,把弟弟八岁的儿子过继给姑姑,做同切部落的百户。郭麻百户觉得这事不宜迟缓,千户王干涉同切部落百户继承人是理所当然的,这死去的百户不就是他委任的吗?
他对姑姑说:
“我们要先斩后奏,等把事情办成事实,千户王就不好再插手了。”
前任百户死去后的二七一十四天,郭麻抓紧时间把侄儿送过来了。
藏俗中没有严格的称谓界定,不过分强调亲属之间的辈分称谓,怎么称呼为亲近,能表达更亲的感情,就挑最能表现爱意的称谓。比如,我的大姨妈。非常疼爱我,我叫她阿妈,把我的外公叫爷爷姥爷,也没有里外之分,爸爸妈妈的父母都叫爷爷奶奶,亲疏无别。过继到同切部落的侄子应该把大太太叫姑奶奶,可这侄孙与姑奶奶以母子相称,把梅拉叫阿妈,善良无子的梅拉大太太把侄孙当作如同己出的儿子看待,百般地溺爱,娇宠他。梅拉把太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小百户身上。
9.流浪人——尕尕
寒冬腊月天,气温骤降,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梅拉太太让贴身使女卓尕把火炉烧得旺旺的,怕冻着小百户。这样的雪天,牛羊只好受冻挨饿,没处吃草去,家家户户都歇牧了。中午过后,雪停了,天幕低垂,天地之间的事物被挤压得十分寂静。忽然庄园的狗和附近的狗狂吠起来,打破了静谧的氛围。刹那间,死一般的环境变得活跃起来了,连成一片的狗叫声,让闲散的人们有了好奇心,知道有陌生人来了,都走出帐篷和庄园,探个究竟。
只见从东坡上踽踽走来一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浪乞丐,这与远处近处覆盖着单调白雪群的山相比,显得格外扎眼。有的人站在帐篷外观望,有的人出于好奇,伸长了脖子等着流浪乞丐走近。有的人感到无聊,转身进了帐篷。特别是女人们,有忙不完的活儿,看来人无关紧要,懒得操这份闲心。男人们在这样的雪天实在无事可做,正闲得心里发慌,这乞丐的到来,像是肉锅里放了一把盐,使郁闷的情绪有了转机,喜欢瞎凑热闹的男人们,等这人走近以后。他们围上去,问这说那,从口音上听出来了,他是从德格来的流浪人,一路乞讨来到同切部落。
乞丐身上穿了件破絮般的皮袄,光着脚丫子,脚上张着的裂口,往外渗血,雪地上血印连串。这副模样,赢得了男人们的同情、女人们悲悯的眼泪,大家都来帮助他,有的给吃的,有的倒茶,有的请他进帐篷。流浪人得到人们的殷切关照。
两天过去了,这流浪人没有走的意思,索性住了下来。部落的人也觉得这么恶劣的天气,让他去哪儿乞讨,也没在意他留下来。
梅拉太太当晚就从卓尕口里听到了来了个流浪人。
老百户的四十九天祭日到了,梅拉太太要到对面那个嘛呢石堆前去煨桑祭拜,骑马刚出院门,流浪人忙跪拜梅拉太太。
“太太,平安吉祥!”
管家说:
“太太,这就是那个人从德格来的人”。
太太下了马,对卓尕说:
“你去我屋里,翻翻木箱里有件枣红色缎面的羊羔皮袄,门后墙角有一双新毡靴,都拿来。”
卓尕进屋去取了。
梅拉太太对流浪人说:
“今天你碰上好运了,是我们过世百户的七七四十九天祭日,是施舍的日子,为死去和来世的人修功德,给你衣服和靴子穿。”
并对身边的管家说:
“晚上,你给他送过去点糌粑酥油、一块牛后腿肉。”
卓尕抱着皮袄、提着靴子快步走来,望着太太,意思是询问干什么。
梅拉太太接过东西就给了流浪人。“你穿去吧!”
流浪人一再拜谢:
“谢谢您太太,您有菩萨一样仁慈善良的心肠,白度母一般的容颜,愿佛祖保佑您,好人有好报,我会天天为您祈祷平安。”
晚上,卓尕告诉梅拉太太说:
“部落的人说那流浪人穿上过世百户的衣服、靴子,就像过世的人在世。”
梅拉太太说:
“个子和身板没法比,胖子和瘦子能比吗?饿狼叼着一块黑草皮跑了。你却硬说衔着一块肉来了。人们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也跟着瞎起哄。”卓尕不满地唠叨说:“太太您怎么把崭新的羊羔皮袄给他了,还是缎面的,留着给小百户长大穿。”
梅拉太太说:
“那得等多少年,放都放糟了,还不如行善积德,小百户还缺这件皮袄吗?”
卓尕心里也想,对,施舍就应该施舍给最穷苦的人,这样太太才能修功德,如果让管家穿上,不是修公德,而是赠送。救助最该救助的人,才算行善积德。
气候转暖了,春天来了。
梅拉牵着小百户的手散步,那流浪人恭恭敬敬地低头弯腰向这母子俩请安:
“太太,百户,平安吉祥。”
梅拉说:
“你还没有走吗?”
流浪人说:
“我是游在水里的鱼无依无靠,长在山谷的荆棘无牵无挂,独自生活,家里没有什么人了,作为流浪人,四海为家,走到哪儿都是家。”
小百户睁着他那机灵的大眼睛,用他稚嫩的声音向流浪人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人恭恭敬敬回答:
“我叫尕尕。”
小百户听了后说:
“你的名字不是喇嘛赐的,不好听,谁给你起的名字?”
尕尕说:
“是我阿爸给我起的名字。他随口叫的,怎么顺口怎么叫。”
小百户睁大好奇的眼睛又问:
“那你的阿妈在哪儿?她不管你吗?”
尕尕说:
“阿妈生下我就死了,阿爸在我十几岁时支差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梅拉太太在旁边听得心里酸酸的,忙阻止小百户少问。
“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小百户欲言又止,怔怔地看着尕尕,他有满腹的疑惑,对尕尕从头到脚都是问号。还有猜想。
今天,梅拉才细细端详了尕尕一番,体格健壮,阔嘴大眼,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英气,两丛眉毛就像草地上的毛毛虫,又浓又黑,随着面部表情神态变化不断地蠕动,从他脸上看不到卑微和蛮憨,眼光里透着机警和智慧,梅拉赞叹到。常言说:
“康巴的汉子,安多的马,你称得上是康巴的汉子。”
“谢谢太太夸赞,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夸赞。太太,你有恩于我,如有什么事用得着,你吩咐一句就是了,我尕尕愿效犬马之劳。”梅拉太太听了尕尕的忠心表白,很开心,立即叫来老管家吩咐:
“从今以后,尕尕是同切部落的属民。”
尕尕喜悦的心情,就如草地上怒放的鲜花,此时,让他到熊窝里去掏熊崽子他都心甘情愿。
老管家派差,老管家就让他到小苏莽森林伐木去了。马家在结古驻兵。要修建兵营,盖房子,给同切部落摊派的差事,就是伐木。开春就要动工了,几次催交木材,这时人手正紧缺,尕尕刚好赶在节骨眼上。老管家派他进山伐木去了。
小百户一天天长大,在梅拉太太的精心呵护下,健康茁壮,可胆子越来越小,天天晚上睡在太太的怀里。昨晚太太为了锻炼他的胆量,让他单独睡,小百户找种种借口钻进太太被窝。
“阿妈。我冷。”
梅拉太太坐起来,把小百户抱在怀里说: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命根子,你见过鸟窝吧?小鸟长了翅膀会怎么样?”
小百户伸开手臂说:
“飞走了呀!”
“对啊,你也有这么一天。”
“阿妈,您是说我能像小鸟,飞上天吗?”
“是的,只是你长大了要撑起部落的天。”
小百户似懂非懂地安静下来了。
太太又把小百户放进了他的被窝,让卓尕给他加盖被褥。
“卓尕,给少爷加上一床羔皮被,再铺上一床熊皮褥子。让他单独睡。”
卓尕说:
“太太,他还小呐。”
梅拉太太说:
“我们不能再娇惯他,怕他变成没胆量的软骨头。”小百户一听,忙找理由。
“阿妈,我会做噩梦。”
太太说:“你闭上眼睛念度母心咒。”
“阿妈,还是害怕。”
“我为你念六字真言。”
梅拉太太想尽办法说服小百户单独睡了。卓尕铺完床,伺候小百户睡下,吹灯转身离去时,小百户带着哭腔乞求:
“阿甲卓尕,你别走,我害怕!”
卓尕心软了,俯下身,给小百户掖了掖被子,安慰说:
“你是个小男子汉,胆量大,什么都不怕,太太又睡在外屋,念六字真言就能入睡。”
梅拉太太也催卓尕。
“卓尕,你快去睡吧!”
谁知,第二天早晨,小百户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见梅拉太太。扑在太太怀里,诉委屈:
“阿妈,昨晚我做了噩梦,对面山上的山神捉我去了,他那样子非常丑陋,青面獠牙,我害怕得哭了一夜。”
梅拉一听到小百户提到山神,她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据一位活佛预言,同切部落的不幸,总跟对面山的山神有关,被惹怒的山神伺机祸害同切部落。梅拉太太忙派管家去请佛法高深的根智活佛。根智活佛佛法高深,据说,他年轻时就修得藏密金刚身,地水火风四大对其已无任何影响。就因为他的道法高,深受信徒们的尊崇。梅拉太太迎请根智活佛来念经,祛邪禳解作法,求佛保佑。
三天后的晌午,管家迎护着根智活佛到来。活佛煨上柏枝,念了经,查看了对面的山形地貌后说:
“对面这座山野拙狞厉,太太您要经常煨桑,祈祷多敬这方山神。”并让小百户转嘛呢石堆。整整三天,做了许多佛事,临走时,活佛向梅拉交代,这孩子身边要有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压住邪气,壮大小百户的胆量。
并忧心忡忡地告诫梅拉太太说:
“你要多费心,看好这孩子。”
这句云山雾罩的话,让梅拉太太听后有了太多的担忧,无尽的猜想。她从根智活佛冷峻的神色里感到事态的严重,心里埋下了沉甸甸的疑惑和不安。从此寸步不离地跟着小百户,怕有什么闪失。至于小百户身边那个胆大的人,梅拉太太自然想到了流浪人——尕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