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旺百户尽量让人把甜食堆在我跟前。他认为,小孩可能喜欢吃甜食。摆在几案上的肉和酸奶别说吃,我懒得不愿多看一眼,专挑那些没有见过没吃过的食物:有印度的咖喱饭,芒果罐头,还有甜香的白酥油,后来才知道那是炼乳,他们教我蘸着面包吃。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和食物。吃橘子时我闹了笑话,看到那光鲜的水果,抓起一个下口狠咬,把皮和果肉一块吞进去吃,苦口难咽,惹得大家哄笑。父亲说:“剥了皮子再吃,这水果皮儿不能吃。”
这一顿饭下来,我出了不少洋相,生格在一旁坏笑着。
离席时,我又多瞅了那个小尼姑几眼。跟她妈妈一样漂亮,清澈晶莹的大眼睛闪着梦幻般的光,圆圆的脸像她父亲,听说嫁到乃禾部落的姐姐比她还漂亮。
他们家里点着汽灯,我听次成的阿爸说过警备司令部有一种灯,比酥油灯亮,大概就是这种汽灯,用味道很臭的洋油点灯,我嗅了嗅油味,确实很臭。
晚上,大人们按他们的思维惯式,把我安排在了生格的卧室里。这是两个不对等,充满排斥心、好奇心,又有吸引力的两个不谙世事的顽童。仆人们在地下为我搭了地铺,先铺上毛毡,再铺了麝香毛垫子,上面再铺上拉萨的藏毯,盖上了轻柔暖和的绣花缎的棉花被,也是我第一次享受这么豪华的铺盖。生格睡的是雕龙的木床,只记得铺着白色的皮褥子,皮毛厚实柔软,雪白雪白的毛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后来才知道,那是北极熊皮。床头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说是他们在印度商行的伙计带来的大英帝国的玩具,有照相机、望远镜、手枪玩具等等。
生格故意在我面前摆弄,炫耀他的玩具,把他认为不好的玩具才推到我面前,让我过把瘾。小孩的心是没有猜忌的,不设防的,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已经混熟了,好像上辈子就是玩伴。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我是被太阳刺痛了眼睛醒来的,锃亮的玻璃窗户把阳光逗引进来的。
父亲与我在昂旺百户家滞留了五天后返回的,后面几次我没跟去,父亲几乎一年去一趟。
昂旺百户是藏王的后嗣,出生在后藏,到他这一辈作为这个寺院的转世灵童,认定为活佛来到这座寺庙做主持的。他从后藏,带来了舞蹈、商业、手工制作、乌拉制度,甚至是茅房的修建都是他带到这儿的。这以前,这里的人们没有使用厕所的习惯。这也是一大贡献。他的前世几位寺主都是很有名望的活佛。有一世在清官和蒙古做过经师,受封为大诺门汗(副教主),寺庙的经堂和禅室,都是仿故宫修的。经过前面几世活佛的积攒,加昂旺活佛的经营,寺庙和部落是最富有的。据说,当时修寺庙的建筑材料,比如琉璃瓦和水磨砖都是用牛从内地驮运来的。
藏俗,人死后,把财物敬献到寺庙给僧人斋蘸,以求得死者早日转世,或在世就把财物捐到寺庙为来世修功德,年计日累,有大量积攒的财物。寺院有大批捐献的羊牛,都是为死者超度亡灵的供奉,这大批的牛羊转租佃户就有一百多户。
珍藏的宝物和文物也引起了拉萨上层社会的羡慕。
昂旺百户见过世面,几次去内地和北京,不像一辈子躲在山沟离不开故土的土百户们。
他的商行主要分布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以及拉萨、西宁、西安、湟源、康定等地,基本上垄断了康巴地区的商业,特别是垄断了酥油市场。每当拉萨的酥油价格上涨时,嘎厦政府写信来要求调控价格,他们的驮队一出发,拉萨的酥油价格就下跌。
据说,有一年,昂旺喇嘛为拉萨十万和尚布施蕨麻和酥油。蕨麻是不易多年储存的食物,他能为十万和尚一次性布施,可见他的财力有多雄厚。
寺内有一口大锅,庙会期间用来布施信徒的,一次能煮好几头牛,上灶添加水要攀梯而上,可布施几百号人。
这个部落财大气粗,常常扩充自己,买下了附近几个村庄。属民不断增多,属地不断扩大。引起了草原上另一个百户——郭麻百户的妒忌。
昂旺百户用宗教威信和政治声望,得到了属民的爱戴和国民政府的信任。
7.霸气十足的百户
郭麻百户听说祖上很显赫,是跟随藏王松赞干布征战的一员猛将,后来留守此地,百户的位置世袭了四十代,是个老派百户,属民最多,疆土最大,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部落还不断想方设法扩张领地,收买拉拢其他部落的属民,壮大自己的势力,想雄霸草原,野心勃勃。
郭麻百户一出门。随从前呼后拥一大帮。
他的疆土东西南北都有,千户王住在僻远的地方,一年来一次或三年来一次。政府官员到此地,都由郭麻百户接待,不过,郭麻百户在场面上应付自如,善于言辞,交际手段老道,受到官员和客商们的赏识。俨然以土司官里他的级别最高自居。
郭麻头人那双阴冷、亮闪闪、狡黠的小眼睛转动灵活。
有人会问:“郭麻百户今天干什么呢?”
得到的回答是:“逛街。”那么人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
如果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没有上街,没有出门,躺在床上想心事。”
人们就得提心吊胆。逛街,说明他神经松弛,无所事事,还没有使坏心。一旦躲在家里躺在床上想心事,不知哪个人要倒霉,你就等着祸从天降吧。工于心计的郭麻百户,只要眉头一皱,就计上心头。他的花花肠子可是在草原上出了名的,人人自危。
昂旺百户手下有位百长,叫洛尕,早年跟随他的父亲打理百户家的生意,常跟随商队去西宁、湟源经商。那时他的父亲是昂旺百户商队的小头目,后来被百户封赏为百长。父亲死了,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百长头衔。从小穿梭在商队,奔波于西宁、湟源的洛尕,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百户家来了汉官或汉商及客人。都由他做通司,那个年代,会说汉语就像现在的人掌握着一门外语,常用上派场。这种优越感滋生助长了他的贪心,欲望不断膨胀,渐渐的,他变得傲气十足,不向昂旺百户进贡,再后来也不再请安问好,不走动了。拉开了与主子的距离,有意疏远旧主子,暗中向西康千户王送去秋波,有归顺之意,想投在西康千户王下改头换面,晋升个百户,过把百户瘾。可西康千户王碍于昂旺百户当时的政治威望和宗教地位,迟迟不做决断。洛尕向他纳贡,他从不拒收,等到洛尕每次询问加入部族之事,都被千户王搪塞过去,心急的洛尕失去了耐心,像丧家之犬另寻主子,想到了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郭麻百户,这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俗话说:住在白塔边,白色映照心自亮;靠近烟囱旁,黑烟熏染身自黑。洛尕慢慢向“烟囱”靠拢。
昂旺百户对洛尕有意向西康王投怀送抱之事早有耳闻,只是没有酿成事实,不动声色,没有横加指责。
他只是对手下的人说:“洛尕是迷途羔羊,会回来的,是人就会有被风沙吹眯眼睛的时候,乌龟会分辨水和牛乳,人会分辨是非善恶。离家的人走出再远,最终也会踏上回归的路。等他折腾累了就会回来的。不要为难他,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手下的人提醒昂旺百户说:
“仁波切,您别把洛尕和他的父亲相提并论,黄牛下的崽是犏牛,毕竟有区别。他洛尕已经向两处投靠,说明他离开的心已定,你别再抱希望。”
昂旺百户是看走眼了,他把洛尕看成了洛尕的父亲,俗话说:父亲是老虎,儿子就是豹。意思是父子秉性相差不大。可这儿子就与他忠心耿耿的父亲相差太大,做了离经叛道的事。
洛尕投奔正中了郭麻头人的下怀,他早就对昂旺部落垂涎三尺,伺机挑衅,咬一口,吃一嘴。这下,机会来了,洛尕是昂旺百户部落中最富有的一支,是一块肥肉,把它吃在肚子里,比得到一块属地、一群属民来投奔更划算。
洛尕的投靠,对郭麻百户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他设了家宴,让二十四个家臣、百长们还有他的拜把兄弟洛周百户,还有他能请到的其他百户,都来赴宴。宴会上,郭麻百户喜笑颜开,得意地对洛尕说:“好马识途啊!好鸟择良木栖,像你这样草原上富有的百长、聪明的百长,就应该有我这样的百户来庇护你,应投在我的帐下,做我的百长,这才叫好马要有好鞍配。”
洛尕讨好地连连点头,就像是藏医手里捣药的杵子,频频点头,嘴里不停地说“呀!呀(对)!”弓着的腰像断了脊梁的狗,除了附和就是强颜承欢。
郭麻百户对众人说:
“今天是吉祥好日子,天上有吉星高照,世间有好时辰相随,我特别高兴,请大家过来一同庆贺好日子。今天要大口地吃肉,大口地喝酒,高声地唱歌,我的部落不断壮大,全仰仗诸位的相助。只要你们和我抱成一团,在这草原上,谁敢惹得起我们,称雄称霸的应该是我们。”
郭麻说这些话时,眼里露着咄咄逼人的凶光,同时,他那双眼睛没有丝毫的放松,边说边扫视每个人的表情。郭麻一旦盯上一个人,眼光对视时,那人就会不自在地躲闪他的眼光,心里打战,怕被多疑的郭麻惦记上,引起猜忌。于是,众人的表情是一致的,就像是旱獭下的一窝崽子,没有分辨,都装出一幅虔诚、慎微、恭敬的样子。
他端起酒碗,离开座位,走上前扶着洛尕的肩头大声说: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昂旺的百长,是我郭麻的百长,这样,我的属地就延伸到了通天河下游,跟西康千户王做上了邻居,而我们的所谓千户王离西康千户王越来越远。他躲在偏远的地方,哪里像个土司王。我们这些百户无依无靠,像没有领头的马群,像没有父母的孤儿,像没有大鸟庇护的雏鸟,不庇佑我们的祸福,不尽他的职责。”
众人已经从这些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品出了郭麻的野心。贬低千户王,拔高他的威望。表露了他的心迹。
气氛似乎变得沉闷起来。附和承接的人没有了,家臣白玛多杰看到不对劲,忙在主子耳边提醒:
“老爷,话不能这样说,天塌下来还是千户王顶着,毕竟他是土司王。”
郭麻一听这话来气了:“什么王啊!我看他占着王位不管事,成天念经禅定想成佛,徒劳!俗事谁来掌管?猫是抓老鼠的,就该尽责,不抓老鼠养着它干什么?”
众人被郭麻狂妄的直白吓坏了,他们私下揣度过郭麻早就有野心,成为草原上的霸主,他想扶摇直上。但谁也没想到,郭麻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传出去有谋逆之嫌,一些人惴惴不安。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年代里,郭麻这些胆大妄为、簪越王位的狂语,像一股从嘴里哈出的毒气,让在场的人们敛声屏气,严肃恭立,场面很是尴尬,胆小怕事者后悔不该来参加这个家宴,见风使舵者觉得失策了,逢迎巴结者认为选错了时机,和事佬找不到打圆场的话题。除了主仆的对话,宾客都缄口不言。
圆滑的白玛多杰又马上出来打圆场,岔开话题说:
“那昂旺活佛既不聋,又不哑,他来寻事怎么办?”
这话好像是说给洛尕听的,他得到提示,马上走到郭麻百户前,扑通一下跪下说:
“百户仁波切,我可是全靠你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没有退路了,你可不能把我扔下不管。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跟定您了。”
郭麻百户提高嗓门说:
“洛尕,我是那种软蛋百户吗?,连自己的属民都庇护不了?有我撑腰,你不用怕任何人,只要你死心塌地跟着我,我岂有不管的道理。你来投靠我,就是我的属民,我能袖手旁观吗?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子民,我能舍弃你吗?你放心大胆做我的属民。我像母牛护犊一样护着你。起来,像男子汉一样站着说话,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你又没有得软骨病,我最瞧不起软骨头的人。”
说得洛尕无地自容,在场的人听出了弦外之音。
“软骨头”似乎是在指他们摇摆不定的态度,这些百户,都想做老好人,既不得罪郭麻百户,又向千户王尽忠。这种黏黏糊糊的态度,让郭麻很生气,刚好找到了发泄的突破口。
说完郭麻把端在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坐回了位置。
洛尕听了这话,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其他的百户像吃了有毒的药丸,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都后悔来参加这个带有逆反色彩的宴会,这些百户都是些明哲保身、胆小怕事的人。
郭麻百户那个凶狠剽悍的侍卫巴吾走上前,用肩头蹭了一下洛尕说:
“对于那个富得流油的百户,你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失去你,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让他放了点血,没什么,我想他不会太计较的,也不在乎你在哪个部落。”
宴席散后,郭麻百户派了他的五个贴身侍卫,护送洛尕回家,不是考虑洛尕的安全,而是向人们炫耀他的强大,似有鼓动别的部落百长,也以洛尕为榜样,来投奔他的意思。
那个洛尕,有了后台撑腰,一路上,骑在马背上摆出一幅傲慢得意的架势,把头尽量往上扯,仿佛顶着天,把腰板尽量挺直,以掩饰内心的空虚。
街上的人们悄声说:
“瞧,这人早晨还是顶着叉角的鹿,到了下午变成像撒了糌粑的白屁股獐子,这种变化多端的人,不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吗,瞧那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
昂旺百户当然有反应了,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百长,失去了很多财富,他爱惜自己的好名声就像是孔雀珍爱自己的羽毛一样,洛尕的叛逃有损部落的声誉,有损昂旺百户本人的威望。
他低估了洛尕这个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贤者的身边怎能留得住包藏祸心,心怀叵测卑琐的人啊。这哪是迷途羔羊,纯粹就是有一副狼子野心的人。
在草原上,属民的叛离对头人和部落来说,背负不起的是坏名声、坏影响。常言道:人死了,话柄还活在世上。坏名声的负面影响,是久远的,甚至几辈人得背负。洛尕的叛逃,说明他的头人是个离心离德的人,一向威望很高的昂旺活佛也要扞卫自己的声誉。
当磁石般的事实摆在面前时,宽宏大量的昂旺百户改变了最初的态度。对洛尕的做法很生气。手下人建议杀了洛尕,收回属地和庶民,昂旺活佛说:
“我乃佛门之徒,岂可杀人取命,折损我的功德。人要走下坡路就如豺狗撵着山羊向山下追去,由他去吧。”
于是他派人给郭麻百户郑重的送去一封信,信里卷上了来自东南亚的珍贵木蝴蝶,以表示昂旺百户对解决此事的诚意和对郭麻的信任尊重。
他信中写到:“召回属民,收回失地。别说是百长叛离,就是属民叛逃也从未在我的部落里发生过,这使我的部落蒙羞,也是我的耻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每个人爱惜自己的名声胜过生命,我昂旺也如此,请郭麻百户维护草原上俗成的法则,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因为每个百户的声誉靠大家相互关照,靠大家维系,帮别人维护名声,自己的声誉无处不在,等于维护了自己的声誉。声誉是我们头人的基石,是我们头人的尊严,请郭麻百户了断此事,成全我的愿望。”
最后又说:
“洛尕留去由他自己决定,不难为他。回来我们欢迎,留在你们那儿,不反对。只是庶民和属地必须归还旧主。”
郭麻头人接到信后,看到从拆开的信卷里滑落的白色木蝴蝶,对手下说:
“看看这个从后藏来的贵族,讲究不少,装得斯斯文文的,他真有那么大度,就压根别提这档事。”
这木蝴蝶夹在信件里,是一种高规格的礼节,相当于哈达,一般通行于达官贵人、高僧学者之间的书信往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