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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烟地

淑华大妈还没回来。吃过油腻的面条,大川便有了劲儿。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在院子里找背篓。狗喝完面汤又躺在阴凉里,皮贴在青石板上,张着嘴去咬蚊子。不知何时,大花猫躺在小方桌上,紧抱着大川的背包,厚厚灰层的桌面上就绽放几朵醒目的梅花来。

承德老爹早已抽完旱烟,又开始介烟了。毛孩儿抱着玩具车如痴如醉地玩着。

一个金黄的背篓上了肩,往里放几根竹竿和一把棕绳,大川就匆匆赶往烟地。走在岔路口,他不知道今年烟栽在何处,于是大喊起来:

“娘。娘——啊!”

“你——回来了——大川?”母亲高亢的声音自玉米林巅飘过来,这一声戮穿了大川的心。

“在哪里——”儿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在石坎上。在——石坎上哟。你还来吗?”

母子拉长声音的远距离对话吵得满村鸡鸣狗吠,他们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对话也就此终结。大川埋着头,穿过玉米林间的小道向烟地走去。他走得风快,路旁玉米叶条了卷,但满身的毛刺仍刷得他脸火辣辣发烫,宽大的背篓口不知折断了多少叶子。

忽然,林里传出窸窣的声息,大川以为是蛇,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窜出的却是狗。它嗅着主人的鞋子,就跟在他身后,吐着鲜红的舌头排汗。

绕过几户人家,再爬上一个斜坡,一片绿油油的烟地就在眼前了。烈日烤着山野。烟地似乎笼罩着一层粘粘的雾气。烟叶阔展着,呈现生命的活力。大川脚一踩进烟地,下身就被门扇样的叶子遮蔽起来,只觉得有蟋蟀在蹦跳着,有的窜进他的裤管,肢尖扎进他的肌肤。他向前移动,不时惊起麻雀,或一只,或要群,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又窜落在稍远处隐蔽起来。狗没了踪影。

淑华大妈正弯着腰撇烟叶,臃肿的身子蠕动着,像一只肥大的虫子,只听见折叶的碎响。她的衬衫上补着一方兰布。

大川走近她的身旁,浓烈的烟气在窒息人的呼吸。

“娘。娘啊。”

“喂!”大妈抬起头来,松塌的脸阴沉着。

“今天太阳大呢,你歇会儿吧。”

“我们都习惯了。我问你,冬天你咋不回来?”

“我回来了。娘。冬天我没回来……”

“现在是回来了。过年为啥不回来?自古都讲团圆,你就不回来!过年吃团圆那天,我们忽然想起你,一个个都没心情。你说,为啥你不回来,嗯?”

“我在北京打工。”

“想起来我就是个气!打工?我还以为你就不回来呢!”

“我当时想挣点儿钱……”

“挣得钱呢?”

“都有花了。没挣多少。”

“我以为你就不问家里要钱咧!”

“娘!”儿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不知道,初一我们分的家。等不见你回来,不是我坚决主张,这个家还分不下去。你这个娃念了几年书,就自以为不得了,我看你还是这个样子。没见过的人,自幼不恋家,养着有啥意思!这样的父母当得也没心肠!还亏我们要死要活地挣钱!”

“为啥……分家,到底为啥?”

“没见过的人,过年都不回来!我就要听你咋说?”

“娘,我现在回来了。当时我也想回来。”

“我就要听你咋说?”

寒假找工作的那辛酸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大川的眼眶有些潮湿。他咬了咬唇,将脸转过一边。大妈慈爱地望着儿子,暗暗地吃了一惊。那些责备全没了影。

“没路费?”她问。

“没。不是。”

“哎呀,这不回来了啦!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回来了。这下好了。你没问,前段日子差些把我急死!这不回来了!唉,我以为你又不回来嘞!”

母亲的语气有些欢快了。大川悄悄抹掉泪。

“回来就行了。你没问我心里多急!家里的活路堆成山。你这回要不回来,哼,只怕要累死我们……”

大妈忽然直起身来,脸色煞白,腋下的烟草掉在地上。她忙着拍打自己的胸口,煮米汤似的涌上一串嗝来。

“娘……你没事吧?”

“唉,”又是一串嗝。“赶紧撇烟。我这是老毛病了。”

“老毛病,也要治!”

“那是往后的事。你往后有了本事,我们也好享口清福。这几年先不说,你书还没念出头。我跟你爹就是讨口,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送出来。都到了这步田地,不送也说不过去。你撇烟还快嘛!”

“我怕负不起这份债。”

“看你说啥话?没名堂!”

“你们太苦了。”

“你知道就行啦!”母亲笑了。“你放假就回来罗!”

“嗯。以后我也不想去了。”

“惹事啦,不想去?”

“你们太苦了,我怕负不起这份债!”

“小心你爹打烂你的嘴!话都不会说。”

“娘,我说真的……”

“你再说。看我打你嘴!”

大川苦笑着。

“家里今年烤烟还不是为了你!你也不想想,这几年我们是咋熬过来的!你爹腿不灵便,可就算爬,他还爬得动罗!他说起你上学,腿好像没瘫一样!他还关心你在学校的成绩呢。他问你没?呃,我还没问你,你学得咋样?”

“这学期刚考了试,成绩还不知道。上学期考了七门,我排第三。另外还有选修课。”

“选修课是干啥的?”

“都及格了。选修课不是主课,可选可不选。”

“及格了还不行。你爹还要你争第一!”

烈日照着,母子头皮发烫,发也仿佛燃烧起来,伴着一阵发焦味。“大川呀,你去树下歇会儿。这阵热,太阳悬在脑壳顶上,烧得脑壳里响。你念书的娃,开头受不住。”大妈抱着烟草去了核桃树下。大川抱着烟草跟了去。“天啊!你把这些叶子都有晒黑了,撇好烟,咋不晓得放在阴凉处?幸亏我先看见,要是让你爹晓得,哼,你就没也日子过!”“爹现在的脾气好些了,”大川说。“好是好,那是平时,”大妈说,“若是做活路,他才见不得来假家伙!上回我把烂叶子撇加去,他发了半天脾气。结果给我捡起来,扔在院坝里。毕竟那是叶子,我又偷偷地捡回来。我才不管他呢!”“娘,你那些可能够背了。你先装着回去。”“不急,”大妈说,“一路回去。你这背还早呢。走,我们再去撇上两大抱,可能也就满了。”母子俩又走进了烈日下。

“娘,好好的为啥分家?”

“还是不说,免得你们两兄弟有仇。”

“我哥咋啦?”

“他不象话!就是我们一天累死累活,他也不晓得来帮上一天忙。你没见过的人累,毛孩儿哭得嘶啦啦像蝉鸣,他还是躺在床上看小说!他在外面做生意,回来就是天王老子!”

大妈打了阵嗝,接着说:

“其实你嫂也苦。自从分了家,山里地里,屋里屋外,钱都是一人。你哥还是老样子,时不时还集上一屋子人诈金花。有一回还输一千多。你嫂过来跟我说起,她就哭。”

“我就想不通,当时为啥要分家?”

“我也不想分。一家费米两家费柴,这个道理哪个都懂。分了家是没啥好,当初只想好好改造一下你哥。现在看来,当初若是听了你爹的就好了。”

“娘,其实哥人挺不错的。他有他的活法。”

“跟你爹一口话!你爹还见不得他赌博!”

“赌博不对。”

“不对,不对就该分。分了也好,免得操闲心。”

大妈一脚踩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吓得跳了起来。狗汪汪地叫着。过一阵,它又睡在另一株烟下,仍旧吐着舌头。

“你这个死狗!”

“狗咋啦?”

“我还以为是蛇!结果踩在它背上。”

“地里有蛇?”

“有哟!昨天一条小青蛇爬在我背篓上,吓得我没魂!这回够背了,走呀,咱们赶紧回去,该做饭了。”

“嫂给我下的面。”

“毛孩儿乖,你给他买啥没?”

“买的玩具车。”

“应该买哟。走,我们去装,够背了。”

“这几株撇完我就来。”

大川夹着一抱烟草向核桃树下走去。大妈正在往背篓上架叶子。她矮小的个头在背篓前高踮起脚跟,手往上伸,放上叶子,压顺,又装另一抱。

“娘,够啦!”

母亲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惊慌。“咋啦,大川?”

“够了。其它的我背。”

“你中暑啦?”

她装好烟草,钻进小山似的背篓下。便坐在地上,背好背篓,身子向前爬动一段,又一点一点地蹲着,再一用劲,人便站了起来。“你眼直勾勾的,我还以为你中暑了!”她走进阳光中,浮肿的眼眯得更小了。

“没事。我没事。娘,我们一起走吧!”

在大川的眼前是火的汪洋大海,在他的理念中出现了一片天空。他向天空望,看见太阳套在一个黑色的圈子里,中间的一块显得格外耀眼。在核桃树下,大川装好烟,跟上母亲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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