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露
马车在静寂的山路上行驶,和刘亦航坐一个马车的沈青言已经整整两天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像个木头人似地看着一个位置,好像神魂已经远离,只剩一个躯壳还在苟延残喘罢了。
“喂,你这个死样子还要多久啊?”何亦航气急败坏地吼道,深知他为何如此,但眼睁睁看着心里还是憋气得紧,“切,不就是被甩了吗,至于你闺怨成这样吗?”
听到这话,深黑的眼珠竟有了种发灰的感觉,何亦航也颇有些胆战心惊,虽说他一直认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沈青言现在的样子可不像只是儿戏而已。
“我没有被甩”,许久没有开口了,那声音像含着沙粒般嘶哑,听得人头皮发麻,“我没有被甩,我连被甩的资格都没有。”
“喂……”,何亦航终于良心发现地拍拍他这几日已单薄不少的肩,“小子,看开点吧,以后日子还长得很,难过呀什么的没有不被消磨在时间里的。”
见他没搭理,何亦航又兀自说着,“等到了洛阳,你就安安心心地好好学武功吧,那里有许多年纪差不多的师弟师妹,不会闷着你的。”
“然后呢……”
“然后…呵呵,再找个呗,别看你莫叔叔把你送走是狠心了点,但是他还是为你好,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他能安心跟你吗,反正我早说过没可能的,你莫叔叔固执的时候神仙也劝不动他的。”
“所以……无论我现在或是将来多么努力,也不可能吗?”沈青言转过身,定定看着他,“是不是?”
“呃……这个嘛……”,何亦航竟说不出那个“是”字,尤其见到他平日璀璨如曜石般的眼睛现在变得一片空寂。
马车内又安静了下来,沈青言虽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但也不再开口,何亦航轻轻吁了一口气,又躺回榻上,马车继续在这悠静的山道上前行、前行……
第二天早上。
“人呢?”何岳山大吼一声,树枝上栖留的小鸟顿时振翅高飞。
“这、这小子…,昨天晚上他下了车,我以为他出恭去了,也没留意就睡了,谁知道他……”
何亦航也急得在马车内团团转,好像还指望这一眼望光的空间里突然蹦出个小子出来,可是除了沈青言行李还在,主子却是不见了。
“找,快去找,我答应了莫世侄要将人带到洛阳的,这下如何交代?”
何亦航打开那包袱,想是怕引起他的怀疑,沈青言竟然没有没有带走,里面的衣服和一些银两还在,只不见了他见过的一把匕首。“这小子,真是要把人急死……”
才欲下车找寻,一点红红的印记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昨日沈青言坐着的地方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模模糊糊像是写了字。
“什么啊这是……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何亦航连忙凑近,“我不甘心,被……遗忘……”
他傻傻地看了一阵儿,猛地抽了自己一大嘴巴,“看你说吧,这大嘴巴。”
急急跳下马车,找到还在附近树林里找寻的何岳山,“爹,别找了,他肯定回去了,你马上飞鸽传书,捎消息给莫兄,让他有个准备。”
“唉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莫栖云颤抖着看完那一张纸卷,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烛台上的灯盏突然不祥地爆了一个火花,越发映得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钱也没带,行李也没带……”
光马车疾驰也要两天的路程,他怎么走回来,会不会挨饿,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
如同困兽般,纸卷被揉成一团,复又急急展开,再次仔细看了起来。
不行,等着也不是办法,依这信到手上的时间,言儿起码走了快一天了,现在天气也渐渐凉了。
莫栖云“蹭”地一声起了身,快步冲向屋外,“李叔,备马,快……”
天气的确凉了,尤其是晚上,躺在被窝里也要把被子裹了又裹的,更何况是行在路上,那阵阵寒风和辘辘饥肠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坚强。
“咕……”
沈青言又一次把腰带系了个紧,头也埋得低低的,只想从寒风中穿出个空隙出来,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身子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山里人家本来就少,他也抹不下脸去讨,只是见着一些可食的野果摘了几个,不过现在也早吃光了。
回去的路似乎无限延长了,他也只是凭着记忆走,可是愈来愈荒凉的人烟,好像已经在提醒这似乎并不是回#的路,但他也没力气回头了,脑袋里空空的,但脚还是慢慢挪动着。
走、走……
“啪”,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疼,但半天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沈青言有些绝望地笑了,该不会自己走的是黄泉路吧。
“莫……,栖云……”
艰难地喊了这个自己心里喊过千百次的名字,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太累了,也许回不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渐渐暖了,知觉开始敏锐起来。这不是自己昨天晕倒的地方,身上是软软的被子,还有淡淡的香气盈在鼻尖。
难道、难道我回到家了,难道是莫叔叔找到我了……
想着想着,那唇已经先于意识勾了起来,憔悴的脸上瞬间光彩起来,只是那紧闭的眼睑处泛出湿意,透出了些许不比年纪的悲凉。
“喂,醒了就快起来,少赖我的床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吵着,不、不对,不是那个自己听了十八年的温柔的声音,这回沈青言终于撑着睁开了眼睛,屋内明晃晃的光线倒让他好半天才看清伫在他面前的少年。
眼前的人一身紫绫,晶亮如霜的眼睛好像浸在水银里的两丸黑水晶,背着阳光,那发丝泛着淡淡七彩,太过白皙红润的皮肤简直如观音座下的散财童儿下凡一般。
平日里还觉得自己还长得不错的沈青言看清了这少年,从未有过的自卑不禁涌上心偷若是自己也长得这仙童模样,恐怕莫叔叔也会心动吧。
“喂,你发生什么愣啊,还不起来,把我的床都弄脏了,要不是主子……啊,主子……”
他连忙一把把沈青言从床上拽了下来,本来就已经虚脱了的沈青言完全没有抵抗的力量,被他推搡得有些踉跄。
“快,差点儿忘了主子吩咐要见你呢,快跟我走。”
那少年相貌虽美,动作一点儿都不温柔,还没来得济问是什么主子,就已经被拖着走了,没有多长路,但沈青言还是气喘吁吁,眼前金星直冒。
“主子,我把人带来了。”
少年手一松,劲力一脱,沈青言又直接扑倒在地,感觉到大理石板的彻骨凉意,一抹混杂着忧伤、绝望、自嘲和怅惘的笑容浮起在他的唇边,果然离了莫栖云自己什么都不是,怎么狼狈都无所谓了。
“真是有趣。”
一抹云烟般轻柔的声音飘飘渺渺地响起,低柔得竟透出一丝近似莫栖云的味道来,沈青言如遭雷亟,双眼有些惊慌地往出声处看去。
二丈如雾纱幛撩起,一位眉目如画的慵懒男子走近身前,一头青丝半挽在脑后,只用一根白脂玉簪簪着,眉心一点如血的红痣,半袭暗红色薄绢锦袍,微微后敞的领口露出纤细白净的脖颈,沈青言看得有些目眩,想着自己今天运气真好,少年已经是宛若仙童的人物,而此人却已近神魔,见之令人忘俗,但更引人折取之欲,坠入心魔之伍。
他摇摇头,自己早已难解情思之结,又何必现在才来感叹,于是又睁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人瞧。
“主子,他无礼……”
那公子却半跪下来,托起他无力抬高的头,“倒真是难得,从未有人敢这样看我。”
“你长得好看,我看你也是应该。”
沈青言没理会身旁少年抽气的声音,那公子宛若昙花般一笑,“捡了个有意思的,我说…你可是有心爱之人。”
被一个尚称陌生的人这么一问,沈青言也顿时无语,只是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又暗淡下去。
“若非如此,你怎会那样笑呢,我是这里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嗯,我还没想好,再说吧。”
打了个呵欠,他转身又藏入纱幛之后,寥寥落落地留下了个背影,方才的少年又像拎麻袋一样又把沈青言带出房间,回到醒来时的屋子里。
“哼……”
少年丢给他一包吃的,见他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咳嗽,嘟着嘴哼了一声,沈青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得罪他了,他现在填饱肚子最大,也没去搭腔,等了半天,少年才又讪讪地开了口。
“主子还是第一回说这么多话……,刚刚他都没瞧我一眼……”
无声。
“你也没多好看啊,还比不上这里的下人呢,哪里有趣啦……”
无语。
“喂,你聋啦……喔,对了,刚刚主子说你有心爱的人了喔……”
他又高兴了起来,可没到一会儿,脸又耷拉了下来。
“不过天下哪有比得上主子的人啦……见异思迁的还少了吗。”
说完,又狠狠地剜了沈青言一眼,好像他已经抢走了主子一样,沈青言咽下一口茶水,才开了口。
“我不会。”
少年一听他这话,马上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脸色也好看了很多,叽叽喳喳地讲了一大堆,沈青言才弄清楚他昏倒后的事情。
原来刚刚那位公子昨夜回来途中,见他晕倒在路边,原本也不打算救他的,不过后来瞧见他昏倒了还带着笑,才一时兴起拾了他回来。
“你快说说看,你笑是为什么,我还没见过像你那样还笑的。”
见他与自己年纪相若,但一派天真快乐,哪有像自己满腹愁绪的,沈青言也不禁叹息,沾上了情字,莫怪有人青丝变白头,一年前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像他这样,但现在……
不过若要他回到那时候,他又不愿了,心中牵挂着一个人的滋味,竟有如斯般魔力。
“我以为……我会死掉,那样,我的魂魄就可以飞回他身边,而他……再也不能叫我离开了。”
“他……你喜欢的那个人,真有那么好吗,比我们公子还好?”
见他一脸不信的样子,沈青言笑了笑,“至少在我的心里,他是无人能取代的”。
突然想到莫栖云此刻也应该知道自己不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着急,又或者会后悔……
“我才不信,世上哪有人能盖过我们公子,你都不知道,江湖上……”
“咳,咳”,门外突然传来咳嗽声,那声音不大,可少年听了却脸色大变,一下子冲出房门外,过了好半会儿,才满脸苍白地回到屋里,可仔细一瞧,他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像是哭过了。
“你……”,沈青言也不由一问,那少年却理也不理他,倒向自己睡过的床上,像是失了力地蒙头睡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位公子如此惊世绝艳,必定不会不出名,刚刚又是谁在外面咳嗽……,一大堆的问题在脑子里转着,沈青言看了看尚睡着的少年,咬咬牙,走了出去。
屋外还是阳光明媚,初秋的轻风在日间十分怡人舒爽,墙上大片大片的紫藤花宛如紫色的瀑布,从翠绿的枝叶中流淌而下,花瓣在灿烂的阳光下近若透明,一阵轻风送过,便是一阵熏人欲醉的花雨。
不过沈青言可没太多兴致去欣赏眼前的美景,单他所在的院落都有好几间屋子,但每个门都是紧闭着的,也没有一点儿人声,好像自己呆的是妖精的巢穴里,一切都虚幻地透着森森寒气,他心里不禁打起寒战来。这个地方是在有够诡异,还是走为上策,虽然对救他的人不告而别有失礼数,但想到莫栖云可能在找寻他了,沈青言还是举步往前走去。
绕了一个又一个拱门,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处处安静,但沈青言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了。
不对,这里是来过的,怎么又回到这儿来了。
他心里越来越不安,捡起几个奇形怪状的石头,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做上记号,果然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里。他避开做过记号的地方,路渐渐越走越宽敞了,也证实了他刚才的确陷入了某个高人的阵中,背上不禁一片冰凉。
“……来……说啊……”
渐渐有了人声,沈青言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些,至少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了,他轻手轻脚地往人声处靠近,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来嘛,告诉奴家,接下来是哪一招……”
“嘻……,讨厌,说嘛……”
“我告诉你,先亲一个……”
“讨厌……”
沈青言眨了眨眼,这是什么对话,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青楼妓馆,可是这明明又不像啊,总不可能那公子便是老鸨吧。
不可能。
任谁见了那位公子,也会斩钉截铁地否认这个想法,他那一身骄贵之气,哪是沉溺风尘之人。
“怎么不走啦?”
背后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沈青言如旋风般转了过去,这声音,的确是先前才听到的。待他转过身去,果然那谜样的公子正笑莹莹地站在他咫尺后,但自己竟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沈青言眉间一凛,全身已经警戒地僵硬起来,而他的反应反而让那公子直接笑了出来。
“怕我?我若要杀你,你早就死千百次了”,他扯过沈青言的衣袖,“走啦,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挣了两下也没挣脱,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沈青言只得无奈地跟在他身旁,自己走了半天累得要死的迷宫他左一转右一转,便像在迷雾中硬撕开了一个口子似地很快便又站到了自己进过的房门前。
“你到底是谁?”
“我……”,那人指了指自己,眉间的红痣越发娇艳如血,“对肋我还没告诉你,好吧,看在你这么对我胃口的份儿上,就告诉你。”
“我是……”,他凑近沈青言耳边,妍艳似魔的脸瞬间放大,“……是萧玉珂。”
一听见这个名字,沈青言脑袋里立即像爆了两个爆竹,脚已经有自己意识地往后面退了几步,瞳孔不可抑止地放大,额上的汗也顺着鬓角落下。
萧玉珂,江湖上人称“玉魔”,他的艳名如同他的好色程度一般有名,但凡哪位素有美名的女子或男子,只要是被他看上的,无论是公主皇子还是江湖儿女,必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青言之所以知道他,倒是有些趣意。当日他娘柳眉也是美名在外,萧玉珂闻芳名至,谁知一见之下却送了两个字“乏味”,便翩然远走,他娘倒当成笑话讲给他听了。
算起来,他也快近四十了,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人,怎么会……
“哦,看起来你这个小孩也知道我”,他脸上竟有一丝洋洋得意,“我还以为我没那么出名呢”。
“你……是玉魔。”
“……虽然这个魔字我不太喜欢,但好像是耶……”,说完还露齿一笑。
下一秒,沈青言两眼一翻,便晕倒了,临晕倒前的唯一念头就是,完了,我掉进****了。
乘云庄。
莫栖云风尘仆仆地骑马回到庄门口,还未下马便急急问道,“少爷回来了没有?”
“庄主,少爷还没有回来。”
听到这让人担心的六个字,莫栖云的心里顿时就蒙上了一层灰。
怎么会,这附近的路都找遍了,没有言儿啊,还以为他早自己一步回到庄里了……言儿,我后悔了,你回来吧,不要这样吓我……
莫栖云眼前一片发黑,守门的下人见状不好,忙上前扶住。莫栖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可唇却更没了血色,站在门口半天不动,迎上来的管家见他这样也不敢劝了。
“去帮我请镇上的捕头来,快……”
“是,庄主。”
而此时他哪里知道,沈青言一走错路,再见时已是好久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