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天没与朱颜联络。自从马片来过家,从他闪烁其词的谈话里,我有了自己的猜测,我想泄密的就是她,肯定是她报的案。那事我没告诉其他人,连我妈都没说呢。了解情况的,只有朱颜了。我没有证据,但我是这样想的,这不可能是医院报的案,我住院这么久,马片也没来打扰过我。我有点恼怒,心想她是多管闲事。
我不给朱颜电话,连手机也关了,家里设了空城计,不接电话,装作我去旅行了,就像我对我妈撒谎那样。我觉得她管得太宽了,这是我的事,我都说了,我不想追究这事了,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私事。
没出去,没了电话,我变成了一只蚂蚁,一只在巢穴里团团乱转的蚂蚁,从书房转到客厅,又从厨房转回卧室。粮食!粮食!我指的是精神粮食,这大概比物质粮食还重要,还折磨人。后来我饿了,我需要慰藉,在精神上,或者在物质上,我就记起了这两个字。这时候我都饿慌了呢。我赶紧想办法。其实,我搬运粮食的方式也简单,我将手机打开,我开始扑向电话了,就像饿狗扑向一根香喷喷的骨头。
后来我一想起这些,就不禁要笑得眼泪都出来。犯贱啊!不过,我也觉得,人有时候,犯贱一下也未尝不可的。可以让自己的情感更丰富,顿悟更多的人生道理,知道你可以缺什么,不可以缺什么,哪些是重要的事,重要的人。
我妈当然是最先凑热闹的人,她总是这么心急,我想天下的母亲都这样,只有我爸会说,放心吧,他死不了。我爸总是对我无比放心,可以说有点漠不关心。从小到大,他好像对我特别放心,这是说得好听点的。说不好听呢,算了,我还是不说罢了,省得你以为我们父子关系有多恶劣,其实,我和他也没什么。我想大概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的。
找我的人还陆续又来,看来我的人缘也还不太糟糕。接下来找我的,就是钱小男了。我一接电话,喂了声,他一听我的声音就叫起来,语调充满了惊奇,说,我靠,你翻生了啊!没死啊?没失踪呀?吐出一连串的惊叹词,样子像见到了失踪多年的故友。如果我们是面对面走过来,他肯定会跳过来,拥抱我,拍打我的肩背,将我拍得拼命咳嗽的。他将我比作晒干的咸鱼,但我没生气,他的声音让我感到亲切。因为我饿了一段时间了,一见烟火味,就兴奋起来。
这时我已经起来,懒洋洋的,睡眼惺忪,正在浴室里刷牙。另一只手还拿了电话筒。我想钱小男也肯定睡晚了,也没来得及刷牙,嘴才这么臭,说出那些话。
我说我不是一条咸鱼,死了还能翻生。我说,你没刷牙啊,嘴这么臭?
他说,晚上带回去给你吧。
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他是这么征询我的意见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有一封法院寄来的函件。他说这话就放低了声音,有点诡秘的味道,当然我也不希望别人也听见了。这家伙还不错,还满可靠的,会注重保护朋友的隐私。
我说,我去我去,你拿下来给我。
我放心不下,也有点着急了,我都说过了,我这人办事有效率的,所以我等不及的,早一点拿到手,看到里面的内容,我的心里才会踏实的。我一边说,一边刷牙。不想,我有慢性咽喉炎,一有机会,这毛病就将我折磨得快要死掉。我一不小心,牙膏的泡沫下喉咙了,我被呛得猛烈咳嗽。有点山摇地动的感觉,整个浴室都充满了我爆炸出来的咳嗽声,几乎要了我的命,等我收拾好了,我急急出门赶去。钱小男早就在那等着我了。我远远就看见他。他站在大楼的门口边,看见我就挥手,一副嬉皮笑脸,知道内幕的得意样子。我看见了,一感动,身上就冒汗。他也真体谅我,知道我不愿意遇见老同事,所以想晚上带给我,只是我心急而已,非得要自己跑来拿。现在也不错,他悄悄拿出来给我。
你脸色不好啊。他递给我函件的同时,认真看了我一眼。他是这么关心我的。
我说我睡多了。我转换话题,问他,还好吧?
钱小男嘿嘿笑,说,就是忙啊忙啊。
我们就在门口说上了。我不停地抹额头,热啊热啊,我眯眼看太阳,我都听见汗流声了。后来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号码,本来我不想接的,我们正聊得起劲呢。钱小男就说,忙去吧。他可能也觉得出来太长时间不好,领导同事都会有意见的,你不在,人家就得分担你的活。于是我也抬头对他说,忙去吧。
等第二次电话响起,我就接了。我听见梁法官说,杨羽,你到底来不来?听口气很焦急的样子。我认识梁法官,我们打过交道的。三言两语,我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解释说我刚拿到手,我已经不在单位了,今天同事才交给我的。我说我正忙着拆信封呢。你马上来!梁法官说话严肃起来,他说我再不去,他就缺席审判了。我赶紧说,我马上就到。但我选择了走路过去,我想也不远嘛。我还得想想对策呢。
我是一边走一边看函件的,为了看得仔细些,我努力放慢脚步。其实我放慢脚步的主要原因,是我不愿意见到梁法官,说白点,就是不愿意见到王悦,她是我的前妻,她正等在法院里,她是来和我打离婚官司的。虽然还没有判决,但我已经将她称呼为前妻了。至少心里会这么认为的。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大概能理解我这样的感觉的。想尽快解决,又不想见到对方。
我走得虽然慢,但方向没有错,还是走向法院,走到了梁法官和王悦他们当中去了。我不喜欢法庭,但我见了梁法官,还对他点了头,算是打招呼,还得坐在被告席上。虽然法庭开有空调,但我刚进去的时候,还是汗水淋漓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也说不清楚是冷汗还是热汗了。当然,最后全变成了冷冷的水,将我的衣服拉裹得紧紧的。我心里骂了句,我靠!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争气了,都与我为敌了。
快到开庭时间了。梁法官往台上走,将肩章戴上,将帽子戴上,在开庭前的几分钟,将自己收拾一下,就有了法官的威严。然后他宣布开庭,宣布他要审理我和王悦的离婚案件。
先是王悦做陈述,然后梁法官裁判,再就是我回答。一来一去,拳打脚踢,闹中有静,静中取闹,唇枪舌剑,总不会冷场。梁法官懒洋洋的,还用手捂了口,打几个或长或短的哈欠。这是正常的反应,这样的案件,简单而雷同,他提不起兴趣。他视为小菜一碟,小儿科的案件,没有挑战性。
在我们的斗争过程中,梁法官只是间或打断我们的叙述,询问几个他认为关键的问题,而不是我们认为关键的问题,或者我们认为是事实的问题。没办法啊,在这个法庭里,他是主角,他是主宰,而我们是配角。
梁法官问我,打没打?
我承认打过她。对这个问题,我是有充分认识的,反思过的,决不抵赖的,我想自己还是个诚实的人,还有良心的人,其他大事不敢吹牛,在这点上,我认为自己还算个男子汉,敢作敢当。
王悦说了她的要求,她说她要离婚,她说她受不了我,她说她要高飞,她要自由。她要求存款归她。房子归我。她的陈诉和要求简单扼要,直指问题的关键点,她这能力一直让我自愧不如,我总是找不到问题的要点,只在某些细节上纠缠,显得很没章法,也不成熟。不过,对离婚这事上,我可不含糊,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就这么简单。其实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的。
梁法官也高兴这么快就解决了,他的工作起码是卓有成效的,他没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他做了他该做的事。这样判决起来,当事双方都没有异议,也没有后遗症,多好啊。他将法庭的记录交给我和王悦翻看,还说,认真看,核对无误就签字。
王悦一边签字,一边瞥我的脸。我没看她。
她倒对我说,你脸色不好。
我说我睡多了。还故意用手捂了嘴巴,打了个哈欠。
有淤痕啊。她就这么提醒我的。
我的火噌地起了,但我很快将它灭了。我想她肯定看到了,我脸上涨得通红,然后又马上就白了。我不知道她提这干吗,是关心我,还是揶揄我呢?我也看了一眼她,她脸色也是憔悴的,也瘦了很多,颧骨都凸了出来,我还特意看了眼她的鼻子,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好的鼻子,我看不出曾经打断的痕迹。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回想起却也心惊肉跳的。
我说,你很细心嘛。我有点难受,她总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彰显她的细心。
梁法官倒笑了,说,呀,还蛮有感情嘛。
我有点讨厌他,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不过是个第三者而已,他拥有判决权,就有点自以为是了。我不认为这是幽默的话,就没搭理他,将笔录本翻过去,胡乱签上名字,看不看都无关紧要了。
你的皮鞋破了。她又说了句。
王悦竟然又去挑我脚上的毛病。我的皮鞋是破了,是右脚的那只,前面开了道口子,有点微笑的模样,模样滑稽。我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联想到某一句话,觉得她话中有话。其实,我对她这样的言行是比较烦的,都这关系了,不说话多好啊,好的时候干吗不好好说呢,到这里却说这样的话,多没意思啊。我搞不懂她是什么心态。
我说,合脚就好。我有点尴尬,额头都出汗了。这有点丢面子,但我还是回击了她。
以后自己要小心啊。王悦见我往外走,就追上来叮嘱我,她一脸的关心样。
我说,一年不见,你很会说话了嘛,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会重新买一双鞋子,合脚的新鞋子,这样走路就不会摔跤了。这话让她有点尴尬了,但很快又一脸的无辜。
午饭我回我妈那吃。见我回家吃饭,她有点雀跃,手忙脚乱的,还临时加了个荷包蛋。
去了哪里?我妈小心地问我。她在饭桌上表现得食欲旺盛,一脸的幸福。
我说去了新疆和田。我胡扯了一个地点,一个很远的地方,她不了解,也几乎没听过的地方。我想还是安全点,省得她又追问细节。
好玩吧?我妈望住我,热切地想和我分享。
看了火焰山。我说就是《西游记》里的火焰山。
很烫吧?我妈担心地问了句,说天气本来就热呢。
我妈兴奋起来,她文化水平不高,但听我外婆外公讲过这个故事。我也胡乱翻过这本古典名著,但我看得潦草,有点心不在焉,我只是用它来打发掉我那段发霉的日子。
是热,真的热,比这的温度高出几倍呢。我含了米饭,也含了话。
我搁下碗筷,起身走过去,将墙角的风扇打开。我一撒谎,就热乎乎的出汗难受。我妈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她忘了打开风扇了。她可能是太兴奋了,她是个怕热的人,却竟然忘了开风扇。
我吃得很慢,和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对答。刚吃了一碗就放弃了,我说我不想吃了。我妈很好奇,说,你最喜欢吃荷包蛋了,你很久没来吃饭了。她看到碟里的蛋还剩了一半。
我说我就是不想吃了。
我妈问是否菜不对胃口。
我说是我没胃口。
我放下碗后,走到阳台坐了,望了对面的窗口发呆。我妈说,歇歇再吃吧。我妈就这样,总怕我饿着了。她要求简单,只要每天有三餐,她就知足了,这是她的生活态度。从前我总嘲笑她这观念老土,现在我不嘲笑了,我要是能做到她那样,该多好啊,可我就是做不到。所以我总没有她快乐。
这时就我爸好,我喜欢他这会儿的表现,他只顾自己吃,还喝点小酒,一副美食家的风范。慢悠悠端起小酒杯,或深或浅地嘬一口,咕咚一声,回味一下,再夹一筷子菜,嚼了,回味,一副悠然自得的满足样子。他对我的吃喝毫不关心,他的观点就那样,他说饿了渴了,我自己会找吃找喝的。他能吃很喝,我也就放心。这跟我妈对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我离开时,我妈还追问我,还要不要再吃点?
我说,没胃口。
我妈说,你歇过了嘛。
她以为我歇一歇,旅游散失掉的精神就会回来,就会有好胃口的。她就是这样想的,只要能吃饱肚子,她不介意干什么活,也不在乎是否辛苦,她吃饭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我与人谈到幸福,就会拿她做例子,我说幸福是可以看见的,看我妈吃饭就能看到幸福的。可我自己怎么就没得点她的遗传基因呢,不能像她那样容易满足呢?我总是想法多多,却又无法实现,让自己总与苦恼纠缠在一起。
我刚回到住处,钱小男的电话就来了。这家伙总是在我不注意时突然出现,带给我各种各样的消息,将我吓一跳。我想这次大概也差不多的。我就问,又怎么啦?
他先嘿嘿笑了几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说看见王悦去了枫叶商场。
我说,你是狗崽队吗?尽多管闲事!我对他的做法有点意见,我和她没关系了。以前说没关系了,只是虚拟的说法,只我承认,法律不承认,现在好了,我真与她没关系了。本来我想复述一下法庭见闻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告诉他干吗呢?想想我就作罢了。听他说吧。
我是下班出去吃饭看见的。钱小男解释说,他没有专门去跟踪她,他是去逛街的时候偶然撞见的。他说好久没上街了,靠,你都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忙。还是你好啊,逃得正是时候。他看我没反应,就赶紧将话题转了回来。怎么样?他小心地探问我,让我想到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太。钱小男应该猜到了那封函件的内容。我是这么猜想的。
我笑了一声,说我飞起来了!
我这样说了,我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钱小男说的。我不能对别人怎么样,可我只能对自己怎么样。所以我只能这么说了,当然这样说,我一点也没有沮丧感,相反,我现在真正的轻松起来了。但他可能没听懂,还以为我说有人跳楼了。现在也奇怪,我们谈论某人跳楼的时候,会用这个——“飞”字,好像给这行为赋予了一点诗意,摈除掉了血腥味和悲惨的情形。这说法看起来好像没心没肺的,只见形不见核,但我觉得也没什么,对中国人对死亡的观念,有点颠覆的意味。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就我自己来说,我还是赞同的,对死亡,我们不要太悲观了。
我说我看见你跳楼啦。钱小男还想说什么,我的手机响了,我说以后告诉你吧。
朱颜说,你现在告诉我吧。她在电话里追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