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马片会来找我。在这里,如果别人听我提“马片”这名字,肯定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所以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所谓“马片”,是我对一个警察的简称。虽然我对他有点个人看法,但这么叫他并没有贬义的意思。我只是想省略掉不必要的字句。现在是快节奏时代,对有些东西,能省就省,节约时间啊。而且,我觉得这么叫还蛮形象的,这么叫,一来你知道他姓马,二来你知道他是个辖区警察。
好,我来说说这个马姓警察的情况。马片姓马,矮个,书生气,是我们辖区派出所的片警,大家都这么简化了叫他马片,他也就这么答应了。时间一久,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就叫他马片了。一听马片,大家都知道是指他。他拥有专用权。他勤快的时候,常常穿街转巷的,偷懒的时候,就躲在办公室里打瞌睡。
有一次,我去办个证明,有点急,但到了派出所,发现门是锁上了,我于是离开了,一个小时后,我又回来了,没他的签字我办不成事情啊,我只好又返回去,发现门还是锁上的,我急得打转,我看看门口的牌子,这时该是办公时间啊。我有点来气了,犹豫片刻,就砰砰地打门了。还真没想到,马片这家伙开门了,只是睡眼惺忪的样子。
干吗?他有点威严,有点恼怒。
我说,不好意思,我来办事。
啊?他还没听明白的样子。
对不起,打扰了,我有急事。
那,那,进来吧。他说。他好像清醒了一点,明白这不是他家,他可以随意睡觉的地方,这是办公的地方。
现在还是说回来吧。我还在睡觉,还陷在昨夜的梦魇里,虽然我时睡时醒,但还是愿意多睡会,我这么想着,就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马片他就按我的门铃,门铃一次一次地响起。我却不想起来。我想,按几次不开门,外面的人就会估计屋里没人,自己会走的。但奇怪,门铃一直在响,那人好像知道里面有人,在坚持着。后来,铃声将我弄得不耐烦了,只得起来,将门拉开。
马片站在门口,他说,就知道你在!
我嘟哝了一声,说,见鬼!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外星人。
你说什么?马片似乎听到了,有点严肃的问我。
我立马醒了一半,我知道警察是不能得罪的。坦白地说,我怕穿小鞋,这是经验之谈。我赶紧说,没,没什么,我没说什么,我打哈欠。
我明明听到你说……马片拉长了语调,好像在回忆,好像压迫我自己坦白。
我说,我可能说,没想到是你。
哦,不高兴见到我?马片似乎对我的回答有所微词。
我说,不是不是,有事情吗?我赶紧转了话题。
马片说,聊聊。他笑眯眯的。
说实话,我就讨厌他这样子,让人捉摸不定,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否与他脸上的表情一致。我心想,你要是卧底,可以,但对人民群众,就不行,这给人城府深的感觉。至少不亲民啊。我这样说他,也许是我对他有看法。实话说吧,我对他的印象不好,原因简单,他处理过我,我说的事件,就是上次我和王悦打架,被邻居投诉,后来她还报警了。警察接警后就上门了,最后结果很严重,我被拘留了。
虽然我后来很少与人谈起被拘留这段历史,但我心里还是蛮有感觉的,好的坏的都有。在拘留期间,要说痛苦,就是失去了自由,要说宽慰,就是解开了以前的心结,想清楚了,我和王悦不是同一类人,长痛还不如短痛,趁早分了好。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就是我认为打人是不对的,我发誓,无论什么情况下,决不打女人了。
为什么我对马片是那个态度呢?因为上次拘留我,就他经办的,马片就是拘留我的警察。现在相见,所以我虽然拉了脸,没个好态度,但又不得不做出点合作的姿态。我也是发傻了,愣在防盗门后站了很久。期间就那么几句对话。
马片也安静地站在门外,和我对峙了一会,表情变得似笑非笑的,说,你就让我这么站着吗?他要不是说这话,我还真让他这么站下去,一来我没想过让他进来,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没什么好谈的,二来我没犯法嘛,也没什么需要警察帮助,再说了,这是我家嘛,我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将门打开,将他让了进来。
马片进来后,站在门口,转动他的头,就满屋里走眼。他这样子,我讨厌他的放肆,这在我家啊。我说我没窝藏逃犯,也没在家里制毒。后来一想,我又有发笑,觉得他像警匪片里的警察,对所有环境都保持警惕,把所有人都当是嫌疑犯对待。我心想,我要是坏人,我才不开门呢。我就在他身边静静地看他动静。
我不会连累你的。我说话严肃,一点也不像在调侃,也真不是在嘲讽他。
马片呢,很沉得住气,他收住飘移的目光,转身朝我笑了一下,很文气的样子。
他开口说话了。他说,你啊,就是有那心思,也没那胆量。他是这么臭我的,一副自作多情的模样,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以为是我的老朋友,对我十分了解。否则啊,我又有立功的机会了。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口气阴阴的,在最后蜇我一下。然后观察我的反应。他这语气,让我猜想他是不甘心做个片警的,总找机会转行做刑警。
我打了个冷战,也打了个哈欠。我说没事我就去蹲点了。我心里不痛快,说话有口臭,想去做点清洁。我这么说,一来是希望他知难而退,想让他自动走人,二来,我也是该把每天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完成掉,这对身体有益。
我等你吧。马片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转了个身,竟然朝沙发走去,一屁股坐下,还让我给他拿个烟灰缸。他的这做派,这态度,自以为是,是我没想到的。我想,在派出所,你可以自作自为,可这是我的家啊。
看他牛逼和自在的样子,我十分恼火,但没发作。要是以前,我可能就要跳起来了,自那事件后,我好像变得比较成熟了。总之,我虽然骨子里有点愤青的精神,但表现出来的时间,要滞后一点,大概就是人家说的,有点自控力了。
我弯腰,从茶几下拿出烟灰缸丢给他。然后我就去了浴室,也一屁股蹲在马桶上,我不赶紧拉出来,我会给憋死的。我一坐在马桶上,就大呼小叫的动作,但也不是一下就有重大成果。我在想,这家伙来找我干吗呢?上次那件事已经完结了的啊。我仔细想了想,在单位里,我也是个清白的人,该不会留下什么不干净的手尾。胡乱想了许多,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我原想打击一下马片的,我不上班嘛,那就慢慢蹲吧,慢慢想吧,不急的,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和他耗。可一蹲久了,我就受不了啦。我肠胃不好,拉的货色杂,刚才急着进浴室,没开排气扇,空气十分难闻,加上我口臭难忍,只得草草收场,将排气扇打开,出来和马片对峙了。
我问他,找我有事吗?我刷了牙,也洗了脸,心情好点了。
聊聊。他吐出一句话。
马片拿了烟盒,倒出一支烟朝我示意。我说我不抽烟的。马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指了指那个烟灰缸。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抽烟干吗备了烟灰缸。我就说专给朋友来了用的。马片哦了声,说,不抽烟好啊。对身体好。可他并没有因为不抽烟好就不抽。他给自己抽出一支点上,猛吸一口,又悠悠地吐出,还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团烟雾袅袅散去。
我没坐下来,站在他的对面。我问他,有事吗?马片望住我看,然后说,干吗站着呢?他拍了拍沙发,想让我坐下。我对他的举动有点不满,他倒成了主人了。但我还是坐下了,因为我站着的话,给我的感觉更差,好像我是被人审讯的嫌疑犯。我这么想了后,赶紧坐下做好准备听他说话。
据反映。马片说了三个字,后面的话就不说了,还故意拉长了调子。
我的心被钓到了嗓子眼,神情紧张起来。我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还是很紧张的,我身体好像矮了下去几寸,两只手缠在一起,用力搓动,好像这样能给我安全一样。
你最近……马片说话慢吞吞的,还闪烁其词,时刻观察我的反应。
我说,马片,有话直说吧!我绷紧了,突然受不了了,给搞得跳了起来。
马片却伸出手,说,坐下坐下。
他看住我,将手势朝下一压。我被他压得坐了下来。他说,不用激动,也没大事,就加强警民联系。我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骂了句,鸟人!我赶紧倒在另一张沙发上,我将脚跷了起来。
听说,听人说的。马片说话又卖起了关子。
我只得竖起耳朵,但脚还在晃,我装作不在乎,但又认真听他说的样子。他说是这样的,有人反映我受了伤,所以来看看我。我赶紧说,谢谢啦,没事啦,摔跤而已。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心情放松了很多,还立起身子,做了一番伸展运动,证明我没事,其实,心里的意思是希望他赶紧滚蛋。
干吗不报案呢?马片开始咄咄逼人,眼睛还紧盯我看。他叼着香烟,也不吸,手指放在卷烟上,一副沉思认真的样子。
我慌了神,说,摔伤的,报什么案啊。
被人打的吧?马片没放过我,直戳我的要害。
我说,谣传。我还在做抵抗。
人家都做笔录了。马片显得洋洋得意。他猛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直冲我逼来,好像撒开一个圈套要将我套住。
我出汗了,我说没看清凶手。
你想包庇罪犯吗?我听见马片这样问我。
怎么会呢?是他打我,又不是我打他,干吗要包庇呢?我寻找反击的理由。
我为了掩饰慌乱,说了声,真热,赶紧起身,将风扇打开了,风吹过来,撩起了我的头发,有了丝丝的凉意。风扇一摆动,风吹到马片那边去了,他吐出的烟雾被挡了回去。他抬了手去揉他的眼睛。我恍惚看见那套向我的圈套,一下子就散掉了。
马片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另有隐情吧?那天有月亮啊。马片没看我,但他的话还在步步紧逼。
我说我近视,没看清楚。
我边说,边将眼镜取下来,对口哈气,用衣服的下摆去擦。
据说你不但看清楚了,还知道是谁干的呢。
马片的嘴里吐出一串话,也吐出了一口烟,袅袅地飘向我这边,然后又给风扇吹得倒回去,飘散掉了。之后,他又再吐,又再给吹散掉。搞得我的心也紧一阵松一阵的。
我想到了那个凶手,也这样吐出一口烟,淡蓝色的,朝着月亮的方向飘去。我陷入了沉默,我给逼到了墙角,屁股都抵在了死胡同。我现在只好看对方如何进攻了。
你说吧,我将她也办了!
马片一说办人就兴奋起来,说话的声调也高了。他不指明他要办谁,但我知道他说话的含义。我不满他的话,他妈的,警察就喜欢办人。这样的警察不是好警察,是变态,是有病的警察。我想,让人见了就躲的警察不是好警察,整天想着办人的也不会是好警察。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香烟盒,然后走到墙角倒了一杯水回来。我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冷的纯净水。
我看见马片晃了晃身子,看了我一眼,然后咽了咽口水。我想了想,就有点心虚,赶紧又起身,走到墙角,倒了一杯水回来。我放在马片的面前。我想事情尽快平复,他赶紧走人,我不想他对我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
你说什么呀?我对他的话反感。但我决定继续装傻。
身同感受了吧?马片有点点失望,换了话题问我,好像他是个无知少年。他也打过人,至少就打过我,应该知道打人的滋味的。他当时说我态度恶劣,欠揍活该。我记住了他,他打了我的左脸颊,还踹了我一脚。
我当时十分愤怒,但我不敢还手,因为他穿了警服。当时我只敢说,他妈的,你还警察呢!他一个小个子,一穿上警服,就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力量无穷了。他张狂起来,说警察怎么啦,警察就是要打人!后来听说他受了处分。
说实话,我一直在幻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给他一拳,也踹他一脚。否则他只知道打人的感觉,而不知道被人揍的感受。
更可笑的是,后来,他将我从拘留所领出来,还教育我说,以后不准打人了。我说我不用你来教育我,我发誓我不打人了,特别是女人。马片动情地说,你不用对我发誓,自己改正就好了。我讨厌他的自作多情,也给他搞得笑了,是哈哈大笑,对了天空在笑。我说,谁对你发誓了,我是对我自己发誓!
我说,你不也打过人吗?
我说这话是认真的,也是严肃的,我心里堵得慌啊,我也想戳戳他的痛处。我的话起了作用,马片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原样,看来他很有内功,有光明的前途。我想我只痛快了几秒钟。
刑法里有一种罪叫包庇罪。马片瞥开我的话头,从旁边进攻,他提到了刑法。
我说,我是受害者呢。我强调了这一点,我不想轻易上当。
那你要和警方配合啊。马片在诱导我要向前看。
我听了他的话,说,是的是的,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还给他点了一支烟。我想用行动来证明我是配合他的工作的。但我心里却在骂他是个王八蛋。
马片有点生气,也有点无奈。他也在想心事吧。大概他也看出来了,看情形,他暂时不能从我身上找到有价值他想要的东西。他倒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地抽完。我看见袅袅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口中出来,有时是溢出的,有时是喷出的,还有的是偷偷溜出来的。我看得心跳加速,眼睛恍惚,我就擦眼镜。还好,马片喝光杯子里的水,很快就起身了。我也从沙发上起来,我希望他早点离开。
他说有了想法就与他联络。他掏出一张名片,是从钉着警号牌那个口袋里抽出来的,那是一张警民联系卡。上面详细地写了他的名字,办公电话,办公地址,手机号,邮政编码,他的职务,等等。我看过的。我没有伸手去接,他的手就伸在半空中,就在我的面前。
我说,我已经有你的了。有六张了。
马片总是自以为是,好像我真的有问题,需要和他联络,需要他帮忙解决。以前他是给过我的,有好几张了,他总给我,每次见面都给一张,我就放在茶几的藤条筐里。但我没去用过它们,上面都落满灰尘了。以前他给我,我都伸手去接的,但这次我没有。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去用它的。
马片有点尴尬,收好放回口袋里。我才不管他的感受呢。
想起就给我电话吧。马片这话说得和气,很善解人意似的,就像电影里去家访的警察。
我摔脑震荡了,怕记不起来了。我隔了防盗门跟他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