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1月11日,我从广西玉林来到自治区首府所在地南宁继续我的采访。我下榻的地方是红林大酒店,这是绿城南宁很知名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坐落在绿树如烟的南宁琅东。此次南宁之行的主要任务是寻访几位与玉柴的历史有关的老人。玉柴的前身是广西公安部门所辖的一个劳改机构,成立于1951年。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今天大都已经离开玉林,而且有些已经不知下落。我在玉柴的采访首先就是从寻找这些早已经淡出玉柴历史的老人开始的。有幸的是,我找到了一部旧厂志和一位老向导。厂志是1992年编订的,对玉柴的大事记录截止于1991年12月28日,最后一条记录是:
12月24日—28日总厂举办首期质保员学习班,来自全国各地协作厂家的60多名质保员参加学习。
编撰人员可能考虑到这是本志的最后一条记录,所以煞笔之处意犹未尽,不惜打破体例加了重重的一笔:
这一年工业总产值为2218225万元,销售收入为2471894万元,双双超出两亿元大关。
看到两亿元这个数字我十分感慨,因为我此次的南宁之行还有一个重要安排,就是参加2009玉柴新闻发布及营销服务大会。在此次大会上,晏平主席将发布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2008年,玉柴销售收入达到20988亿元,成功实现了2005年许下的“三年再造一个玉柴”的诺言。如果说从两亿到两百亿,玉柴人用了十六年时间,这个速度已经让人惊讶,那么从一百亿到两百亿,玉柴人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有一些传奇了。采访中我一直将这部厂志带在身边,它给我很多遐思和启迪,因为只有历史地看玉柴,才更能够看清楚玉柴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实际上,这只是半部厂志,它只记载了玉柴40年的历史,但却是一部十分厚重的历史,700多个页码,16开本,烫金装帧,俨然一部皇皇巨著,把一个企业前40年的历史框架展现在我面前。而且思路清晰,态度严谨,笔法客观,不掩恶,不虚美,颇有史家风范。近年来由于工作关系,每到一地我都有查阅方志的习惯,但由于如今方志的编写都纳入了地方政府对外宣传的体制与轨道,有统一的宣传纪律和口径,所以每一次查阅都收获寥寥。但玉柴厂志不同,或许是企业志的编写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和表达禁忌的缘故,所以才既有成绩的标榜,也有失误的实录,这使后来的人们既看得到一个企业后来的光明与昂扬,也能了解它当年的暗淡与落寞。这种“苟富贵勿相忘”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它让我看到了历史上的玉柴,这是一个真实的玉柴。
二
一部旧书,几位老人,伴我度过了2008年的岁暮。现在是初春,南国是没有冬季的,初春更是一片晴明,有些“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意味了。到南宁之前,我的老向导就给我说,他要提前去拜会一下几位故人,顺便说明一下来意,他们曾经是他的老上级、老领导,虽然接触很久了,但让他们作为采访对象,还须征得他们的同意才好。我说很好,只是得麻烦您多代劳了。老向导姓曹,单名一个旭字,因为年长,中年以下的人很少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曹叔。称长者为叔,在广西玉林一带是一种习俗,在玉柴更是一个传统。在我采访的玉柴人中,无论普通员工还是高管,都称长者为叔,曾任多届玉柴总工程师的钟永芳二十多岁来玉柴,从四十多岁开始被人叫叔,现在都七十多了,还是被人叫叔。钟永芳在家排行老二,玉柴人都叫他钟二叔,晏平也是这么叫的。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亲情,大而言之就是一种文化,一种以亲情、人性为底色的文化。这种具有独特凝聚力的文化被玉柴人发挥到了极致。曹叔最开始也是我的采访对象,他已退休,但还在老龄办负责一些事务,因为对一些老玉柴比较熟悉,协助我工作的小朱试探着请他做一些联络工作,没想到他毫不推辞就答应了。其实曹叔本来就是个爽快之人,在我的印象中,他身为南方人,性格却很北方化,说话声大气粗,行事干脆利落,还爱喝点小酒,写点旧体诗,十分有趣的一个人。玉林人不太善饮,每次吃饭,即使很大的场面,也很少有人提起上酒的事,对不善饮酒的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曹叔不太习惯,在南宁期间,我就发现他的情绪有点异常,本来一个活泼的人,每次吃饭都默默无语,最终草草了事,我知道他的心事,想帮帮他。那天采访完一个老人,我跟司机说我们不回宾馆,找个路边店吃吧,司机也很赞同,连忙和家里打好招呼,把车开到了一家格局不大的小店。一进去曹叔就说今天我买单,不吃公司的,说完就到服务台看酒去了。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喝一杯,也就不说什么,由他去了。曹叔爱酒却不善饮,每顿二三两足矣。那天酒过三巡,他从包里摸出一本书来,说是要我雅正,我接过来一看,是他的一本诗文集,书取名为《流金岁月》,印得却很朴素。内容都与玉柴有关,有一些公共话语的报道文章,也有一些很个人化的小诗短文。因为在厂志办工作过,曹叔的文章里有不少史料性的东西,可以为我作些索引。这使我很感激,同时也十分感佩。一个普通的玉柴职工,把一辈子心智与体力、智慧与才情都献给了玉柴,晚年还在关注玉柴的点点滴滴。我眼前的这个企业就是由成千上万这样的职工扛起来的。所以才能走得这么快、这么远、这么好。
后来我在曹叔的书中读到玉柴早年一桩鲜为人知的轶事,很能引起人的一些思索,这件事既有助于我看清玉柴早期的一些轮廓,又让我找到了今日玉柴一些观念的源头。文章记述的是1954年的一件轶事,作者在文章中说:
一九五四年三月,我们公司的前身——玉林新生制造厂为了扩大业务,提高工厂的知名度,决定印一批新颖、醒目的广告,但是整个广西都找不到印刷彩色广告的厂家。厂供销人员来到了广州市,由于厂里生产的云香精、驳骨水、止血粉、回生丸等药品,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抢救了许多志愿军战士的生命,使不少伤员重返战场,扬名全国,所以供销人员一提出印刷要求,立即得到广州光复路印刷厂的支持。他们在人力不足、设备不全的情况下,克服困难,为玉林新生制造厂印出了四千五百张色彩绚丽的广告。
目前,只有第五任厂长彭光信存有这珍贵的广告。四开印张的图画上,上部是奔驰的火车、拖拉机、轮船,下部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药品。尽管现在看来这张广告构图过于简单、平淡,但它在当时引起了广泛注意,因为他在商品意识还薄弱的年代里,开了玉林彩色广告的先河。
对于初识玉柴的人来说,这段文字里有几个盲点,这几点也是我在后续的叙述中将要涉及到的。一是玉林新生制造厂从何而来,二是玉柴何时卖起了药品。关于所谓新生制造厂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前面提到玉柴最初是一个劳改机构,按惯例,劳改农场或工厂都会冠以新生之名,取其弃旧图新、重新做人之意,这大概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卖药的事情比较复杂一些,详情留待下文交代,这里只能做个简单的铺垫。在距今天的玉柴总部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家玉林制药厂,也是一家知名度很高的企业,和玉柴一样也拥有50多年的历史了。50多年前,这两家人还在一口锅里吃饭,1951年成立的广西玉林专区平南劳改大队所辖的玉林泉塘工业社是他们共同的前身。当时工业社的主要产品就是小农具和驳骨水、云香精两种中草药制剂。此后不到一年,工业社一分为二,相继成立玉林新生制造厂和新生制药厂,但直到1956年,玉林新生制造厂的第四台打谷机样机试制成功并送省工业厅鉴定合格,玉林制药厂才全部迁出,开始独立经营。今天的玉林制药厂也是玉林的骨干企业,效益不错但规模不大。在玉林采访期间,我每天都驱车从这家制药厂的一侧经过,两家同祖同宗的企业并肩而立,因不同的发展模式而出现不同的发展态势,它折射出时代的变迁与世事的沧桑。现任玉柴股份公司党委书记的梁萍曾经在玉林制药厂工作过,那天我们在一起聊起这个话题,她还告诉我,玉林制药厂的药品一直出口东南亚,“云香精”还进了北京的“燕莎”。1996年有一次打击假药的全国性行动,结果在一个规模不小的纸箱厂里发现,冒充玉林制药厂的包装箱就占了这家纸箱厂总产量的三分之一。当然这一方面说明制药厂的知名度高,一方面也说明制药厂在维权方面的疏漏。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玉林制药厂比玉柴出名更早,曾经影响也更大。那么玉柴是如何后来居上,以其绝对的强势在这个边陲小城迅速崛起的呢?我在玉柴的采访采取的是由远及近、从历史到现实、从边缘到核心的方式,所以在采访这些玉柴老人期间,就已经开始从外围思考这些问题了。我需要从大量知情者的口述中去捕捉关于一个企业的记忆碎片,也需要从大量历史文本中去检索一个企业成长的来龙去脉,从这些文本的字里行间发现它的蛛丝马迹。
三
实际上,曹旭在书中所提到的那张所谓广告,按今天的广告设计标准,还算不上广告,只是一张宣传画而已。这种宣传画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我至今没有找到这幅宣传画,不过曹旭在文章里的描述已经很清楚了。我想从这段平淡客观的文字中理出几个问题来谈。并且想从这几个问题中捕捉到一些玉柴所以迅速成长的历史根源。因为它们在一定意义上都是玉柴后来发展的伏笔。
第一个问题,这张广告画出现在1954年,当时的玉林新生制造厂严格地说还不是一个企业,而是一个劳改场所。据老人们回忆,当时的口号是“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生产效益显然是很次要的。关于1954年,也许是岁月把记忆淘洗得太干净了,《玉柴厂志》的大事记上只有两项内容:
2月修复旧发电机一台,开始用电灯照明(原点煤油灯、汽灯)。
7月15日20时酿酒蒸煮锅爆炸,炸飞两间房的瓦面,轻伤2名犯人。
从这两条简单的记录不仅可以看到当时生产的水平,也可以看出当时生产的地位。而相比较之下,对犯人的改造工作则要显得被重视得多,在此前后总共两年半时间内,大事记上就有三次参加劳改工作会议的记录,一次是1953年“9月15日参加全国劳改工作会议”,另一次是1955年“10月2日派代表参加广西省在南宁召开的第七次劳改工作会议”,第三次是1956年“4月下旬公安部在北京清河农场召开全国劳改工作经验交流会,厂派邱秀珉参加会议”。
按照现代企业的定义来考量,劳改场由于出现的背景和存在的意义的特殊性,必然缺少企业的要素。比如劳工这个生产要素,在劳改场所就缺乏独立性,在劳工权益问题上,犯人与普通劳工是有很大差异的。其次成本与效益的计算与一般企业也有所不同。所以说上世纪50年代初的玉柴还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最多也只能说有一点企业的雏形。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一个非纯粹企业单位的企业行为,来寻找一个企业的萌芽。这种萌芽不仅仅体现在它的生产要素和运作方式,更重要的是表现在这个非纯粹企业单位的企业意识。从这个定位上回头再来解读一张广告的故事,其情境意义就要复杂和深刻得多了。我对这种情境意义的理解是,一个并非完全以赢利为目的的特种企业,在新政权成立之初,在纯粹计划经济的体制里,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现代企业经营理念与营销模式。从这个意义上看,一张广告的诞生历程,就是一个尚处在萌芽阶段的企业原始而朴素的企业意识萌芽的过程。50多年以后我们再来回顾玉柴走过的历史道路,仍然可以发现,其间无论遇到过多少政治风暴的洗刷和时代潮流的冲击,企业意识都是一根贯穿始终的明朗的主线。这血脉一直延续至今。这种顽强的企业意识与企业精神今天显然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何时,企业就是企业,就得守企业的本分,尽企业的责任,担负起企业的使命。这是不变的。在长达数月的采访中,我接触过四代玉柴领导人,我也是从他们的言谈中领会到这一点的。而且一年多以前,也就是2007年,晏平就曾经有过更富激情的表述,他以郑板桥的名句“千磨万击还坚劲,咬定青山不放松”来勉励自己和玉柴员工时刻不忘企业的理想与精神、目标与愿景: